“你們剛剛說,你們見過陛下?那么…是誰見過陛下呢?”
黃昏已過,剛剛下了一場雨,正是春風料峭,天氣舒爽的時候。馮翊王府四處張燈結彩,丫鬟婢女端著各種東西到處走動,側廳之后的廊橋拐角處,一道道纖細的影子被拉的長長的,漸漸遠去。前廳的氣氛已經達到頂峰,不時的有人攤著一張潑滿文墨的宣紙,搖頭晃腦,高聲朗誦,往往引來一片喝彩…
這里的氣氛一時寂靜,微風吹著著窗口上方掛著的一盞燈籠,微微搖晃,天空明凈如洗,黢黑之中帶著一點幽深的藍。溫暖的燭暈之下,老人端坐在對面,拐杖輕輕頓在地面上。
此時他微笑著看向兩個年輕人,好像覺得這兩個年輕人很有意思。
“呃…我沒有見過大齊皇帝,但我的好友說見過,想來也不會有假的吧…?”
賀若弼心道真是奇了怪了,在這老頭面前居然連一句話都說得磕磕巴巴的,自己至于那么緊張嗎?
他把目光移向另一人,“看來見過陛下的是你嘍…你就是高颎?”
這老頭氣場很強大,雖然一身普通的常服儒衫打扮,可給人的感覺就是如此與眾不同,高颎對于這種感覺有些熟悉,這是常年身居高位的人才有的氣場,他慈眉善目地往那里一坐,可你偏偏就是不敢造次。高颎上了點心,態度越發恭謹,“不瞞這位老先生,晚生就是高颎…不知道老丈是從何得知我這么個人?”
“哦,偶爾聽馮翊王多說了幾句,說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老人說起馮翊王就像說起一個普通人一樣,提起一雙筷子,慢條斯理的夾菜吃,又抿了一口酒,“他還說,你很有想法,就是性子有些莽、有些直。”
“你上個月在陛下面前奏對的那番話可是在上層之中傳了出來,勛爵和藩王們都恨你恨的牙癢癢…若不是陛下頗有些看好你,估計你小子都走不到鄴城…呵呵,你干嘛這副表情?吃菜。”
高颎聽他這么說,心里越發驚疑,暗暗和賀若弼對視一眼,都覺得此番一定是碰到了個了不得的人物,可這樣的人物怎么會坐在那么偏僻的角落呢?
賀若弼猶豫了半晌,端起酒杯,道:“老先生好氣度,晚生敬老先生一杯。”
“誒誒,免了免了,還是免了…”那老人舉起一只手,苦笑著求饒,“老夫身子不太好,不可太貪斂杯中之物,今日馮翊王壽宴,多飲了幾杯,已經是不太妥當了,再喝下去,還能不能走動道都不曉得,還是你們自己喝吧。”
賀若弼臉上僵笑,端著酒杯,喝了不是,放下也不是,微帶歉意道:“是晚生孟浪了…”
“高颎我知道,高賓的兒子,當年我跟他也有幾面之緣,后來他跑到了周國去,沒有想到他的兒子居然又回來了…聽你的關中口音,也是大周那邊來的吧?”
“正是,晚生賀若弼,字輔伯,跟昭玄兄是好友…呃,聽說齊國開考舉取士,特來碰碰運氣。”
“嗯?這倒是奇了…”他撫著胡須,“你們都是周人,為何都來大齊謀前程…?這,數典忘祖的名聲傳揚出去,可不好聽啊…”
高颎還好,他父子二人本就是東魏過去的,如今高颎算是回鄉,只有賀若弼有些黯然,“老先生真是快人快語,不瞞老先生說,但凡大周有一絲我出人頭地的希望,我也不會背井離鄉…”
老人沒有想到他只是稍稍試探,就勾起了賀若弼的傷心事,賀若弼猶自傷心不已,高颎打著圓場,“輔伯兄你不必介懷,你身懷大才,若是得遇明主,必有出人頭地的機會的,昨日之事已不可追,最重要的是當下。”
他看老人疑惑的神色,解釋道:“老先生,輔伯他也是出身名門世家,他父親就是大周已故大將軍賀若敦…”
“哦,真是沒有想到,這位小友的居然有這般家世…雖是敵國,但賀若大將軍的聲名,老夫也是久仰了…”老人微微拱手,“看來,小友的前程是被宇文護給打壓了…”
賀若弼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也是晚輩確實不才,到了如今仍是一事無成,四處漂泊,讓老先生見笑了…”
“欸,過去的都過去了,我們陛下為什么開科取士?就是因為他有包容四海的胸襟!只要士子真有才華,不管是南朝也好周國也好,都會取用的,”他指了指圍著正廳的那幾圈人,若有深意的說道:
“別看他們現在個個興高采烈,好似在大官們面前露個臉就能怎么樣一樣,其實若是沒有考過,誰也不知道最終結果…考舉要糊名,一份卷子就有數十位考官閱卷,你們不用擔心有人舞弊買通關系,這種事情一旦被查出就是抄家的大罪,監管一向嚴格,這不可能,公正性還是可以保證的,好的卷子,還可以上達到陛下的案前…既然有本事,就一定能夠出人頭地。”
高颎與賀若弼有一種被家中長輩鼓勵訓話的親切感,當即唯唯諾諾,連連點頭。最后,老人說道:
“我看你們兩個沒有跟著一起去攀附權貴,可見是有志氣的,不知道胸中才學到底怎么樣,不如…老夫先來試上你們一試!如何?”
二人頓時欣喜莫名,他們缺的就是那么一個機會,眼前這個老人看來不一般,若是能得他提點一番,或許受益匪淺,于是當即恭敬道:“請老先生出題(指教)。”
老人連連擺手,道:“出題談不上,指教更談不上,純粹就是閑聊一番罷了,如你們所見,我朝正處于銳意革新之期,于我朝而言,這番改變自然是日新月異,是一大進步,不過,你們原是周人,到了我朝之后,可能有新的見聞,老夫也很愿意聽一聽,你們的想法有什么不同…”
他撫著胡子思索了片刻,“你們既然要成為朝廷的棟梁,要治理的是天下人,那國策,便不能不熟悉…你們就來先說一說朝歲節之后,陛下頒布的五大詔,如何?你們就結合一下自己的看法,說一說便是…”
賀若弼和高颎都埋頭細思起來,聰敏的腦袋瓜飛速的運轉。直到燭芯發出“啪”的一聲爆響,高颎已經有了腹稿,拱拱手道:“老先生這命題太過廣闊,我就挑自個兒最感興趣的兩條出來說一說吧…”
“可以,說吧。”
“陛下這五大詔,是朝歲之后頒布,在某看來,其中值得注意的有三條,其一,收藩王、封疆大吏之權以固中央,其二,互市開市,其三,就是釋放工匠,給予工匠們與良民百姓同等地位的身份…”
“這第一條,意義堪稱深遠,自大魏朝崩塌之后,法度混亂,中央地方多種職權混淆,地方坐大,再進一步,甚至可以說是割據局面,大齊雖然是統一一國,然而朝廷的影響力可以擴張到的范圍并不大,地方上還是豪族說了算,這就導致了國家收上來的賦稅不夠充足,朝廷更加孱弱,豪族則趁機進一步坐大,形成一個死循環,要打破這種循環,就要使用強力的手段鎮壓、威嚇這些貪得無厭的豪族,這,就需要中樞對地方有一個絕對的掌控…”
“…最終,等朝廷的威權徹底懾服地方,要做的,必然就是人口和農戶的普查和統計,這是國之根本,是一定要做的,我們可以先由大而小,由中樞到地方逐步推廣開來…”
高颎逐條分析,條理清晰,聽得老人眼放異彩,頻頻點頭。
高颎越說,信心就越足。
“讓我最為嘆服的,其實還要數這第三條和第二條,這是我在晉陽待了好一些時日,這才終于想明白的一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