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話,說上一千遍就會變成真的,人人都這么說,便會引起軒然大波,不到幾日,“明月照長安”的反詩盡人皆知,孩童口誦,一層濃重的陰云籠罩了斛律家高大的門楣。
人人側目,帶著質疑、警惕去審視這個滿門榮耀的姓氏。流言席卷鄴城的時候,高緯冷眼旁觀,沒有去阻止,也沒有推波助瀾。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井水滿溢,等待著蓋子快捂不住的那一天。
終有一日,百官們坐不住了,門下省給事黃門侍郎崔季舒上奏:“近日,鄴城流言四起,有童謠‘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更有‘高山不推自崩,槲樹不扶自豎’,句句誅心之言,有影射重臣之嫌…”
百官嘩然,這事要擺在臺面上了嗎?關于民間傳言,他們也有所耳聞,在這個時候,他們不約而同的選擇了沉默,斛律羨站在前排,不由得冷汗涔涔,這些天他想盡辦法將這個蓋子捂下去,卻沒有想到事情依舊到了這一步,這是明擺著的誣陷!斛律家何時有過反意?
高緯皺眉,不悅道:“此事明顯便是造謠,造謠者居心叵測,僅僅只靠幾句流言,便想折損朝之肱骨,其心可誅!”他話音剛落,一個文官秘書省又一官員踏出來,對高緯上奏道:“啟稟陛下,眾口爍金,只有空穴才會來風,陛下不可不察…”
還沒有等到斛律羨出來自證清白,御史臺中又有一名官員踏出,道:“啟稟陛下,左相國之干臣,此事牽扯過大,若是一直讓流言這么繼續下去,恐干臣與朝廷離心離德,臣以為,很有嚴查的必要…一來,懲治那些蓄意造謠、居心不軌之徒,二來,佐證左相清白,請陛下允準!”
站在清貴文官隊列的斛律武都和斛律須達都鐵青著臉,這人表面上惺惺作態說相信他們父親的清白,實際上還不是懷疑父親真有不軌之心?斛律武都當即便按捺不住,踏出一步,高聲道:“陛下容稟,切莫聽信小人,污蔑斛律家清白,我們家幾代忠心王事,忠心可鑒日月,還望陛下明察!”
說著便躬身拜下,斛律武都生的高大威猛,這一拜下去頓時便如倒玉柱一般。斛律羨登時便想將這個腦子不靈光的侄兒一腳踹死,“陛下還未表態,怎可憑空說陛下聽信小人污蔑斛律家清白?你讓陛下作何想?”
高緯皺著眉看了這個大舅哥一眼,又淡漠的移開。祖珽見時機已到,急忙出列上奏道:
“陛下,臣也同樣以為有嚴查必要!此事牽連甚廣,如果不早下決斷,恐怕生亂。臣懇請陛下下詔,嚴查此事!若是流言為虛妄,則正好還斛律氏滿門清白!”
鄭宇、趙彥深回頭深深的望了祖珽一眼,鄭宇暗生警惕:“原來今日一切的幕后之人居然是他…看來這老瞎子已經在朝中站住了跟腳,以后再想鉗制可是不易了…
不過他今日居然惹上了斛律光,呵,有意思…,且看看他要如何收場再說…”
趙彥深眼界已然不同,他對于權力傾軋已經不感興趣,文官隊列里,現在還沒有人可以撼動他的位置。況且,斛律家世代功勛,已然勢大難制,誰也無法拍著胸脯擔保以后,即使他們真的忠心耿耿,即使他們現在還沒有把手插到朝政中來,他身為臣子,也要好好為陛下考慮一番…
趙彥深看向皇座,年僅十五的陛下面無表情,心思難以揣測,已經無人能窺知陛下的想法了…
斛律武都并不是真的蠢,聽完祖珽發言后,那里會想不到今日種種究竟誰是幕后主使?當即便怒不可遏,怒視祖珽道:“老匹夫,你敢污蔑我父親!我與你不共戴天!終有一日,我要將你千刀萬剮…!”
聽著大侄兒氣頭上了,越說越不像話,斛律羨瞪眼喝道:“夠了!大殿之上,豈容你如此放肆!”
他心里哀哀的嘆息,兄長多年在外征戰,沒有教養好子嗣,武都也只繼承了兄長一點就爆的脾氣,在大殿之上胡言亂語,這這么了得?他鐵青著臉,拿出叔父的威嚴瞪著武都:“還不快給御史大夫賠禮道歉!”
斛律武都臉色一陣紅一陣青,頓了頓,最終還是梗著脖子不肯開口。祖珽不屑地將頭撇到一邊,道:“斛律家高門貴子,我怎么敢接世子大禮?還是免了吧…我怕再惹得世子不高興,有一日真把我給千刀萬剮了…”
斛律武都受激之下,一句“你以為我不敢”便要脫口而出,卻瞥見叔父嚴厲的眼神,立時噎住,不甘的將滿腔怒火給壓了下去,攏在袖子里的拳頭攥的死死的…
斛律羨不再去理會他,回頭作揖道:“斛律武都莽撞,還請陛下責罰降罪…”
他想將斛律武都摘出來。但是斛律武都這一番吵嚷落在滿朝人眼中已經變成囂張跋扈的表現,以后再想洗干凈壞印象,只怕是難了。高緯道:“斛律武都,公然威脅大臣,罰俸一年…再有下次,決不輕饒…!”
祖珽再怎么說,也是堂堂從二品大員,斛律武都想將他千刀萬剮,他知道自己再說什么嗎?原本他心里還有一絲虧欠之心,但是現在…他確定自己做的沒有錯,防人之心不可無。
高緯凝眉沉聲道:“朕說過,這只是污蔑,左相忠君為國,這大家有目共睹,若是左相懷有私心,又怎會遠赴沙場?朕聽聞左相在汾北之戰,身先士卒,負傷累累,一個謀反之人又怎會舍得為國為君出這般大力,若是左相和偽周勾結,欲行不軌之事,朕不信…!”
斛律羨和一眾斛律家子弟心里都是一暖,陛下這明顯是站在斛律家這一邊的,陛下公然表態支持斛律光,祖珽頓時急眼了,若是這次不行,他就再無扳倒斛律光的機會了,還會徹底和斛律家結下死仇,反正都已經得罪了,不如得罪到底!
他咬咬牙,出班上奏道:“陛下此言差矣,當初王莽、恒溫又何嘗不是世人眼中的大忠臣呢?現在不會反,不代表以后不會反,況且斛律家未必就是陛下看到的那樣忠直!”
“你說我父親有不臣之心,可有證據?”斛律須達終于忍不住,怒視祖珽。沒有證據,他就請旨將祖珽斬首,構陷重臣可不是小罪!
祖珽嘴角一訕,道:“要證據?斛律家滿門顯赫,斛律光之跋扈便不用說了…前歲斛律光還京,請旨讓太上和陛下發餉犒勞軍士,但是國庫空虛,二位陛下并未允準,于是斛律光便領著大軍行軍至紫陌,臨近鄴城,老夫問你們,可有此事?”斛律羨也是啞口無言。
祖珽猛然變得如刀鋒一般銳利,道:“不過因為沒有得到承諾,斛律光便敢帶大軍威臨鄴城,老夫想問問,若是最后二位陛下果真暫不發放軍餉,斛律光會干什么?是不是下一步就是帶著大軍逼宮造反?”
斛律須達惱怒道:“你…你這是強詞奪理!父親他…他之所以到了紫陌還在行軍,是因為…因為…”他額頭冷汗涔涔,他也找不到借口了。
斛律光的確是因為沒有給軍士發足賞賜而心生不滿,但他的目的絕不是為了逼宮,他的初衷只是為了讓陛下看到軍士們的勞苦,將錢糧按時發放下來,卻不料今日授人以柄!
斛律羨深吸一口氣,知道今日若是不給出一個交代,即使斛律家可以躲過這場災禍,也絕對洗不掉這滿身污點!與其讓祖珽在此咄咄逼人,不如就如他所愿…
他說:“臣自請解官,在查明真相之前,臣和臣的家人都不會踏出家門一步!”他扭頭看向祖珽,“祖大夫說吾家有謀反之心,言之鑿鑿,那某今日就給出一個態度,若是吾家確實是被構陷,那么…”
祖珽搶在前頭說道:“你放心,我自會查證清白,若是確實是有人挑動民心,蓄意構陷大臣,老夫身為御史大夫,絕不會坐視不管,必定…給斛律樞密一個公道!”
太無恥了…
人怎么可以無恥到這個程度分明他自己就是蓄意構陷的那個人,怎么搖身一變,就成了主持公道的仲裁者了呢?
斛律羨神色復雜,頷首道:“只希望祖大夫秉公辦事便是…!”
這件事最后還是要皇帝來拍板,祖珽道:“陛下,臣請調動巡防營的禁軍,好保護斛律氏滿門…”
“你…!”斛律家的幾個都是暗地咬牙,什么保護,這分明就是監禁!
“不可!”眾人都是一滯,高緯道:“斛律氏滿門勞苦功高,你沒有絕對證據證明你的言論,斛律一門就依舊是大齊的功臣,你縱然有監百官之權,朕也絕不會允許!”
高緯分的很清楚,祖珽身為御史大夫,有監察百官的職權,高緯承認他的職權,但是不歸祖珽職權范圍內的,祖珽連碰都別想碰。
真要讓大軍圍困了斛律府,會寒了功臣的心。
權力,就得老老實實待在限定的范圍內!
斛律羨感激的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保全了斛律家幾代的尊嚴。祖珽臉色白了白,躬身道:“臣不敢,臣遵旨…”
“就這樣吧,早日查明,處斷要公道…,退朝!”高緯一擺袖子,退朝了。
“祖大夫,看來陛下還是心向斛律家呀…”先前彈劾斛律光的御史圍上來,低聲說道。
和斛律家作對,是一場賭博,即使斛律光遠在邊疆,心中還是不免忐忑。
“呵,”祖珽陰陰的冷笑一聲,“有什么了不得的,不過就是有個受寵的女兒,陛下愛屋及烏罷了…”
“陛下對斛律家,就當真半點忌憚也沒有”
那御史說道:“陛下乃是中興之主,明君也…那曹孟德尚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況且斛律光,國之干臣,陛下當不會追究斛律家才是…”
陛下連宗王們和偽周降臣都敢用,不是那么沒有氣度的人。
“用人不疑”祖珽嗤笑了一聲,“那荀令君怎么死的”下屬啞口無言。
說出用人不疑的曹孟德,本身就最為多疑。君心莫測。
祖珽想到方才陛下置身事外的態度便多了幾分底氣,“我就不信了,少了他斛律光,大齊就斗不過偽周了?”
自古以來,功高震主都是不會有好下場的,汾北戰事了了之后,斛律光的聲望就會達到頂峰,到了那個地步,他還有退路嗎 要么成為一手遮天的權臣,要么被誅殺滿門,古今都是如此…
段大都督老了,無人能制斛律光,滿朝文武和陛下,都得早做打算才是,大家都知道祖珽以公謀私,但是無人制止他,這說明什么?說明這是大多數人都樂意看到的,或許,其中還包括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