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276 盛世可望
歷觀行臺治事,軍略征伐方面或還略顯保守穩重,但是對于地方的興治,卻每每不乏令人驚詫的冒進之舉。
像是早年中原大捷,大將軍一次性接納招撫數以百萬計的流民,雖然之后數年都令得當時的淮南都督府步履維艱、艱難維持,但總算是有驚無險的渡過。如此龐大的一個人口包袱在徹底消化之后,便成為行臺如今所以壯大的堅固基礎。
而之后的西征關中所以順利,其實也不乏敵人錯估了行臺實力的原因在其中。啟泰三年行臺收復弘農、叩開關中門戶之后,便返回頭去在河東大肆營建,也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和誤判,認為行臺當時在河東投入太多,即便是來年繼續開戰,應該不會一次性投入太多的兵力,彼此間或還有往復拉鋸的機會。
結果卻沒想到,來年戰事再啟,行臺所投用的兵力遠遠超乎關中豪強的想象,甚至杜洪都被嚇得逃離長安、向西遁逃。也正是因為沒有對行臺的力量有一個充分認識,三輔豪強們也沒有足夠的時間掩蓋掉與杜洪賊軍勾連的證據,而這些證據,便成了之后李弘此類酷吏所以成名的依據。
甚至于涼州張氏不得不退出隴上,也是因為此前并不覺得行臺在攻克三輔之后,還有余力隨即便發兵隴上。
按照真正正常的步驟,其實行臺在返回頭來營建河東的時候,最起碼也需要一到兩年的時間來積蓄力量,才能保證之后西征摧枯拉朽的勢頭。攻克長安之后,再立足京兆逐步吞食三輔,有了三輔這樣一個關中精華的根基地,稍得自補之后,才有繼續更進一步戰略目標的可能。
像是永嘉之后,匈奴漢國雖然勢大一時,但愍帝司馬鄴走入關中建制延續中朝,在那樣不利的情況下都維持數年之久。
當時的漢國兵強馬壯,攻打關中的劉曜也是一時之雄,但屢番用兵都頻頻受挫,之后才選擇先攻克陜北上郡、收取那里的氐羌胡眾為用,拔除掉關中外圍,最終才攻入關中。
但就算是這樣,關中也不可稱安定,為了鎮壓內部種種叛亂,劉曜花費了六七年之久。而這段時間里,正是關東的石勒飛速壯大、兼有河北的時期,等到劉曜有余力出關作戰時,已經不再是石勒的對手,洛陽一戰被擒,身死而國滅。
越在動蕩的年代,時機與節奏的重要性便越能得以彰顯。行臺在西線戰略如此快節奏的達成目標,之后存在的難題便都勢如破竹、迎刃而解。而其中最重要的是,雖然行臺各種手段節奏飛快,但卻步伐穩健,沒有絲毫不穩的跡象。
之所以能夠達成這一目標,就在于行臺背后有著一個龐大且高效的物流網絡,能夠用最小的成本、最快的時間、最有效率的方式實現物資的跨地域調度,通過物資的調度再去獲取更大的利益增長機會。
具體到對關中的經營上,行臺之所以敢于罔顧三輔豪強的心意如何,如此大規模的編民入籍,除了絕對強大的武力震懾之外,還是因為有著足夠的物資輸入。
要知道這些籍民可不是一個個枯燥的數字,而是活生生的人,睜眼就要吃喝。如果沒有足夠的物貨基礎,強將這些生民控制在手中,要么活活餓死,要么釀生民變。
就算是要大規模的授田屯墾,農作物的生長收獲也是需要一個周期,而且前期還必須要有足夠的投入,這完全就是一個無底洞!
哪怕到了現在,單憑屯墾的收入,不要說維持數量龐大的鎮戍軍隊,滿足生民自身需用都遠遠不足,而這樣的情況,最少還要維持兩三年的時間。
之后行臺又要開始籌劃繼續北伐河北,就算家底再豐厚,也不可能再繼續投入到關中這個無底洞。所以從去年秋日開始,行臺向關中的物資投入便逐步縮減,四方賦稅俱都收留府庫,用以準備之后的河北大戰。
因此目下的關中,巨大的物用缺口都要仰仗民間的自發補充。這其中雖然也有鼎倉在宏觀上的調控,但想要讓商賈們動起來,利潤的誘導必不可少。
關中百廢待興,屯墾雖然卓有成效,但也遠遠未到外銷的水平,而且民眾久亂之后赤貧疲敝,就算有外界物用涌入進來,購買力多少也著實堪憂。
但關中也并不是沒有優勢,那就是自然資源極為豐富,而且勞動力頗為充足。行臺復治之后,首先便以封禁令將山野河澤俱都封鎖起來,牢牢把持在手中。之后大索游食,編民入籍,掌握了大量的勞動力。
有了這些資本在手之后,便有了與各方商賈對話的底氣。而且最重要的一點還是,河東的營建提供了一個龐大的物貨轉運節點,之后對關中水道疏浚修整、沿途設立倉儲、邸舍等等基礎設施,商道牢牢控制在手中。
這些布局完成之后,行臺便不需要再擔心關中貨用奇缺、物價飛漲,越高昂的物價便意味著越龐大的利潤,只要有商貨上路,行臺便能沿途得利,哪怕商稅僅僅定在一個非常小的比例,單單沿途運輸、存儲等等所收取到的利益,便堪稱海量。
沈哲子所以特別禮待張重華,也不僅僅是因為張駿的身份如何,事實上私底下他和張駿應該是相看兩厭、彼此蔑視,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搭伙發財。
行臺所把控的物流商途,目下還僅僅只局限在黃河以南的諸夏之地。而張駿雖然遠在河西,卻控制著聯通西域的重要商道,雙方在這方面,算是達成一個共識,將隴上作為東西物貨的一個交匯點,共享各自掌握的商貿資源。
其中一個比較突出的例子,那就是馬匹的交易,河西有良馬,中國則物貨充足,這當中利潤之高足以令人樂而忘命。為了刺激西向的商貿,行臺并沒有壟斷馬市的交易,而是將一部分資源與經過挑選的商賈分享,在關中直接收購他們販運來的馬匹。
單此一樁暴利誘惑,便足以帶動數以億萬計的物貨向關中涌入。而商事所帶來的種種好處,才是關中元氣得以快速回復的重要原因,使得關中無論軍政,俱都能夠齊頭并進。
這當中內情種種,張鑒在匯報中自然不可能盡數透露給這些關隴時流。但就算僅僅只是些微數字的透露,便足以令在場時流震驚莫名。
“雍州入事以來,還算薄有可夸,總算沒有辜負諸位鄉士賢流的信任托付。但這還僅僅只是一個開始,距離士庶咸樂的大治盛世還很遠,仍需萬眾齊心戮力,盛世才可有望啊!”
眼見眾人一臉詫異震驚之色,沈哲子也不免有些自豪并得意,甚至還要超過軍事上的闊進。畢竟他本身也不是什么不世出的將才,宏觀的戰略上還能制定把持,但具體的戰術執行還要仰仗麾下一眾宿將,少了幾分參與感,喜樂便也難免會有幾分隔閡。
可是行臺的施政治理,他卻是親力親為,包括目下所擁有的強大系統優勢,也是由他一手打造起來,能夠讓這些關隴時流震驚的說不出話來,他心中也實在有不可言道的快樂。
在場一眾時流,這會兒是真的不知該要如何表達心中震驚。他們雖然也能感受到關隴過往這段時期種種變革,并且不乏人因之受惠,但卻沒想到放眼整個雍州刺史府的層次,所取得的成果體量之大,要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其實有許多人在驚詫之后,心中多多少少涌出一些懷疑,覺得張鑒可能是在夸大其辭,故作驚人之語。而且長達一個多時辰的陳述匯報,他們在接連受到震驚之后,記憶也都漸漸模糊。
不過大將軍倒也貼心,待到張鑒匯報完畢后,便又讓人將一份份印載著簡報內容的金箔函文發放到在場每一個人手中,擺明是事實確鑿,不擔心這些人去細細查證。
之所以要如此行事,也不僅僅只是單純的炫耀行臺事功。沈哲子最主要的意圖,還是要給這些人造成一種心理上的失衡感與失落感。
行臺興治關中,這些地方鄉戶的參與度很低,但事實證明,就算沒有他們的參與,行臺仍然能夠取得如此輝煌的成就。單憑這一點,便足以打消掉他們心中仍存的一些優越感。
而且也是在另一個角度告訴他們,行臺并不同于他們過往所接觸的那些政權,他們以往所賴以生存的對于鄉資勢力的把持,在行臺面前根本就不堪一擊。而且這種自閉保守的生存方式,注定會讓他們逐漸被邊緣化,不能分享到行臺最核心的利益層次。
這當中深意幾重,在場時流能夠領會多少,這不是沈哲子需要考慮的事情。聰明人自然會迎合世道進程,頑固老朽者注定又會被世道所拋棄。
他給關中帶來的不僅僅只是表面上的收復與免于兵災的和平,還是一個新秩序的生發。
如果在場這些人還僅僅只是以舊思維來思考如何處理與行臺之間的關系,那么甚至不需要多久,之后幾年時間里,在場這些參與宴會的人便會發生幾次大換血。其中有相當一批人,會消失的波瀾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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