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254 知足之樂
外人或言皇帝昏聵懦弱,不知自家鼎位早已搖搖欲墜,但事實上皇帝只是不愿意庸人自擾罷了。外間即便有抨議沈大將軍的聲音,但連堂堂正正面爭于沈大將軍的勇氣都乏,又能奢望他們有幾人是真正心懷晉祚社稷,恐于王業失守的社稷忠臣?
再進一步講,即便是他家姊夫權位被人顛覆,功虧一簣,那繼而新起者成事之前或還高標大義,之后又會不會將他這個皇帝放在眼中?
皇帝可是有著親身體會,就連母子至親,他的母后在世時明明已經歸政于他,但每每還要對他耳提面命的訓斥,繼而釀成幾年前的身死之禍。
明白了這些之后,皇帝是真的懶于再將所謂大義名份濫借給那些心懷雜念但又才力不濟之人。這可以說是一種理智的選擇,也可以說是認命,但他以皇帝之尊,享國以來便難得自主,更有數次淪陷于兵禍之中,痛定思痛之后,又怎么敢對世道再報一二奢念妄想?
最簡單的一點,他家姊夫即便弄權專擅,但最起碼還救了數次他的性命,與他還有著親戚的情分。將大義名份借給洛陽行臺,尚有希望完成討伐胡寇、重塑山河的偉業。
但若借給旁人,且不說那些人與他人情厚薄如何,最起碼的一點,又會讓江東政局陷入往年那種內耗撕扯的局面,此前種種壯功必將煙消云散。他也仍然只會是各家擺弄的傀儡,以一個懦弱無能的形象永遠定格在史籍中,而且連生前的安穩都未必能夠享受到。
“無論姊夫他心跡如何,但最起碼有安邦定亂之大才。如今外事雄闊,內事咸安,中興以來未有之安寧局面。講到樂于安定,恐于危禍的心境,朕與江東黎民也是庶幾無差,也實在厭煩世道再窮生波瀾。”
講到這里,皇帝又忍不住長嘆一聲:“帝王之位,本是這天下最需才力勇猛的位置,但凡有順逆繼承,才力優異者又恰恰未必是當然之選。太平世道,尚有宗法禮章還可稍稍庇護軟弱之君,可若一旦逢此禮樂崩壞之世,所謂鼎位,真的是將帝王置于炊器蒸煮煎熬。
昏庸也罷,懦弱也罷,朕能駕馭姊夫這種世道罕見的雄才,做一個無為有治的賢王,也算是一種僥幸。但使人人有食,蒼生有望,朕又何必強要不甘寂寞,以小干大,徒嘆才力有窮。”
其實若不考慮權位的得失,啟泰以來這幾年的時間里,的確是皇帝平生以來過得最舒心的日子。
不必每天正坐書廬,苦讀那些他既不感興趣、也根本沒有機會施用的經典,也不必趕鴨子上架一樣的臨朝欣賞臺輔們為了一些小事爭論不休,更不必每天都恭立母后座前、被其刻薄的目光諸多審視。
老實說,他心底甚至比較慶幸目下當國的是他家姊夫。正因為才力雄壯,他家姊夫也不必再強把他擺出來營造什么聲勢,一應起居飲食的安排俱都隨他心意。
皇帝年紀雖然不大,但各種權臣面目卻見過不少。
如他家大舅庾亮,一副克己復禮、忠君體國的面目,但對他的約束把持卻始終不放松,甚至嚴格到規定他每天必須要誦讀多少經義文籍。這是在對他悉心教導,要將他培養成一位英斷之主嗎?
很久之后,皇帝才回味過來,不是的,只是因為庾亮把持君王的行為與其本身長久以來養成的價值觀相沖,而事實又迫使他不得不如此。所以他才將自己內心那些焦灼轉加在皇帝身上,從而求得一個心理安慰,自欺欺人告訴自己無負肅祖垂恩,一直在用心教導皇帝成才。
母后雖然不是權臣,但其心跡可謂與大舅一脈相承,甚至由于母子之間這種特殊的聯系,她對皇帝的把持要更緊密得多,讓皇帝幾乎都喘不過氣來。他們這一對兄妹,講得直白殘酷一點,是通過虐待皇帝來補償自己內心里因知行扭曲帶來的罪疚感。
另有桀驁一時的蘇峻,在其人虐亂建康的時候,對皇帝動輒辱罵,無非痛斥皇帝寵信親侫,刻薄功臣。
而在那一段時間里,皇帝年紀太小,當時也多被嚇得魂不附體。但事后回想起來,則不免感覺到蘇峻強悍外表之下的軟弱,那種色厲內荏的悲憤,或許有幾分倒是真情流露,悲憤于世道的不公平。
還有一位中興元柱的王導,這倒是權臣之中的一個異類,乏于崢嶸棱角,看似寬宏博大,但給皇帝帶來的心理陰影卻不小。幼年時偶發幾次噩夢,在夢里王導化身一個碩大無朋的丑陋大蜘蛛,不斷的吐絲將皇帝緊緊捆縛成一個繭團。
啟泰以來,特別是隨著洛陽行臺的創建,建康臺苑不再是整個朝廷的焦點,皇帝也終于從過往那種令他倍感壓抑的舊環境中解脫出來,甚至覺得天空都湛藍幾分,呼吸都順暢幾分。
從此之后,皇帝雖然也偶有臨朝,但所接受到的都是令人振奮的好消息。不再像往年那樣臺輔們各作憂國憂民姿態,每天都在討論一些令人倍感灰暗的話題,明明皇帝根本就沒有干涉的能力,又不得不坐在御床上從頭到尾看著老家伙們嗟嘆憂愁。
大將軍并其身后的沈家,雖然把持內外國事,但對皇帝的管束與把持卻并不嚴重。說一句不客氣的話,許多時候他們甚至根本就無視皇帝的存在。
像是西征關中這樣的大事,就是在皇帝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開始的,一直等到收復長安的功表送入建康,皇帝才知道他家姊夫在江北再一次的籌劃盛舉成功。
原本這種無視,應該是令人倍感羞憤的處境。可是對皇帝而言卻不然,他沖幼當國,受到的關注已經夠多了,從內心就厭煩這種被人關注而又無所作為的處境,這讓他感覺自己的缺點被成倍放大出來供人審視譏笑。
所以對于眼下被人無視,皇帝非但沒有羞憤,反而能夠自得其樂。甚至在啟泰二年的秋日里,他還進行過一次的短途旅游,離開建康的宮苑,循著往年蘇峻作亂時、母后并少弟出逃的路徑,一路游玩到了京府。
這一路上,馳道開闊平坦,少受車馬顛簸之累,又見郡縣鄉野內阡陌交錯,桑林園圃連綿成片,沿途生民也都對御駕的到來報以熱烈的歡迎。
沿途皇帝停留在阿姊曲阿封邑的云陽莊,遺憾沒能看到早年阿姊向他吹噓許多次、廣闊達于十數里的花海。
之后又入大業關城,自有隨員向他講述當年京畿陷落,他家姊夫利用多短的時間便筑成了這樣一座雄壯的關城,之后又率領百數騎義無反顧的奔往數萬叛軍盤踞的建康城,并將他解救出來。
最后皇帝入住在當年行臺所在的硯山莊園,召見許多京府人物,多聞當年他不知曉的舊事,心內便難免生出諸多奇異的感觸,明明他自己當年也身在局中,且是一個絕對的中心焦點,可是在聽到許多他所不知的舊事時,竟有一種見證歷史的滄桑感生出。
這一次的出游,也是皇帝生平僅有,其中諸多新趣體驗,讓他回味至今都不能淡忘。哪怕回來之后便生了一場大病,甚至幾近垂危彌留,但之后病情好轉得以痊愈,便忙不迭寫了一封信著人送往洛陽,告訴姊夫自己絕非出游致病,千萬不要以此為由再將他常年拘養建康。
之后姊夫回信讓他喜憂參半,首先并沒有責怪他浪行于外,并且表示日后皇帝若還想出游,只要條件允許,便不禁止,但卻切記不可白龍魚服。對此皇帝倒也比較認可,他本就不是熱衷犯險的人,尤其大病之后更覺得小命可貴。
但姊夫雖然不禁止他出游,但卻隨信送來一份他這次出游的諸多花費賬目細則。皇帝翻看一番之后,也是驚得咬掉舌根,這一趟短途出游,來回一個多月,所有花費折成錢數竟達六千余萬錢!
六千余萬錢是個什么概念?目下建康糧價斗米在十五六錢上下徘徊,靠近秦淮河地段好的坊區半頃屋舍宅院要價在百萬錢上下,而王師軍隊最精銳的四軍將士整套標準的裝備作價在五萬錢上下。
換言之,皇帝這一趟出游所花費,足夠六千多戶四口之下一年用食消耗,足夠買下大半個建康城最繁華地段的坊區宅院,足夠武裝整整一營天下最為精銳的王師將士!
皇帝本身對錢財并沒有什么概念,可是自己心里核算一番后,才覺得自己實在太敗家了。
當然他是不知這一番賬目也有問題,整體負責皇帝出游各項飲食、居住等用度的主要是吳中商盟,所以耗用主要是從內庫倒到了商盟,但具體的人員耗損等實在的消耗,算起來也有兩千多萬錢之巨,這還僅僅只是從建康到京府這樣一條早已經營成熟的短途行道。
一方面有感于出游的耗費驚人,一方面又實在想游覽山川風物,向來不知經營置業的皇帝便也動起了自己攢錢的念頭。
平生不知權力之美妙,加上江東吏治整頓以來所留下可操作余地也越來越小,更何況這點小心思也羞于向外人討教,皇帝能夠請教的唯有自家阿姊和幼來玩伴的沈阿鶴。
這一番請教下來,皇帝便瞪眼,暫且不論日后歸屬何人的整個天下,單單目下的門戶私財,不獨自家阿姊豪富倍勝于他,就連沈阿鶴這個不著調的小子居然都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巨富,算起來反倒數他最窮,甚至于苑內這么多年維持下來,一直都是負資產的消耗,乏甚儲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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