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243 竇融可效
時入冬月,隴上已是酷寒,天地之間草木凋零,鳥獸喑聲,就連平日眾多縱橫于途的雜胡強梁都漸漸銷聲匿跡,也使得這一片蒼茫天地一派肅殺。
冰封的河川上,有兩路人馬各從東西而來,匯合于一處河灣。
“冰雪封途,還要有勞季子勞苦奔行傳訊,實在慚愧。”
西面自金城方向而來的這一路行人便是涼州另一路人馬,為首一名中年人年在四十多歲,內著戎甲,外罩皮裘,正是涼州張駿麾下中堅將軍宋輯,彼此距離數丈,宋輯便抱拳施禮。
至于東面的來客,則就是早前奔赴三陽川的李弇,他此前便受宋輯托付東行窺勢,待到天水境中形勢略有穩定,便歸來報訊。
彼此行至近處,宋輯先一步落馬,而后示意隨員上前將李弇攙扶下馬。
李弇下馬之后同樣抱拳施禮:“道御兄托我以事,豈敢怠慢。更何況今次歸行,也并非全循私情托付。尚未敬告道御兄,愚已伏拜行臺沈侯帳下,暫為奮武別部護軍,今次歸行,也是奉沈侯所命,招募鄉徒義士東向受命,以壯王事。”
或是因為天寒的緣故,宋輯臉龐本就有幾分僵硬,因此當聽到李弇這么說之后,其臉色變化便也尤為的明顯,先是愕然,及后又是驚訝,之后才又流露出一種極為復雜、憤怒、憂慮并失望諸多情緒糅合在一起的表情。
良久之后,宋輯臉上才勉強擠出幾絲生硬笑容:“季子何以……唉,我也不知該要恭喜你,還是嘆息自己無幸再與隴上良人共事一處。”
李弇聞言后則正色道:“道御兄此言差矣,王命再播隴上,不獨我等隴民振奮喜極,河西之眾自張州主以降應該也會大感慰懷。我等邊民,所渴者無非王道威行,胡丑逆跡,鄉土承平。如今并為王事盡力,自是同道攜行。”
“是、是,倒是我失言了。”
宋輯聞言后,臉色更流露出幾分尷尬,擺擺手掩去幾分不自然,而后又說道:“郊荒風寒,還是歸營再敘。”
金城久在涼州治下,城池保全倒是完好,內外多晉胡蔭附之眾,隨著宋輯率部入駐,半座城池都被劃作大軍駐扎所在,足足有萬余眾。
秦川中,血沒腕,唯有涼州倚柱觀。這一首關中民謠,講的就是這一段時期陜西之地的生民處境。關中久亂,血流成河,隴上同樣紛爭不休,但唯獨涼州在這一時期內免于大的動亂,獨享安樂,所以大量的關西人士逃亡涼州避禍。
河西之地雖然偏安,張氏數代經營也卓有成效,但此境終究根基太薄,沒有太大的潛力。否則張氏經營數代幾十年的光景,不至于連一個隴上都還不能遲遲納入治中。
至于涼州今次投用于河南的兵力,前有張瓘將近十萬眾,后有宋輯萬余眾,看似數量極多,但其實絕大多數都是晉、胡依附之眾,或者干脆就是在隴上就地征發,真正歸屬于涼州州府的兵眾,甚至不足萬余。
這也是隴上兵事的特征之一,看似勢大凌人,實則全靠骨干支撐。鄉勢早年自稱涼王的陳安,最盛時號有十數萬眾,興起的猛烈,敗亡也猝然,全憑一口氣勢,一旦敗象稍有流露,那些依附而來的烏合之眾便會飛快散去,并沒有什么成熟有效、勒令約束這些部眾的手段。
兩方人行入營中,各自落座之后,宋輯終于忍耐不住,開口問道:“依季子所見,今次西進之王師,果真值得大愿托付?”
宋輯真是感覺匪夷所思,李弇原本還是受他所托東行窺望,結果走了這一遭,李弇赫然已成王師護軍,這轉變之大,實在讓他有些無法接受。
“我其實也不知該要如何自述所見所感,但今次西行之王師,確是不同已往。將士悍不畏死,士氣凌云沖霄,此等氣象若還不能成事,懾服隴上群胡,那真是天滅我諸夏冠帶,令人絕望,痛不欲生!”
李弇閱歷也堪稱豐富,經歷過隴上最動蕩的時期,也多見精勇、兇悍之徒,但這一次所見王師之風貌,扔給他一種耳目一新、擊節贊嘆之感,尤其那種力殺萬軍之眾、仍能悍不畏死直沖紛亂戰圈的壯烈,已經不僅僅只是軍士精勇兇悍能夠述說。
類似的悍氣,隴上這強梁林立之地不是沒有,但往往都是恃強而虐、脫不了一個暴亡的結局。可是這一支王師給人最大的感受就是兇悍之余、不乏節制,攻伐時悍不畏死,靜默時令行禁止。
“這是一支真正王者所御之精軍啊!”
如果說這一支王師與隴上強梁最大的不同,李弇覺得是那種最基本的戰斗理由,這不是一群由欲望和暴戾所驅使的暴徒,而是由意志和使命所凝聚出來的強軍:“其軍勢盛態,遠非言語能盡,若道御兄能往親見,應有更多感念。”
聽到李弇給予這支王師如此高的評價,宋輯也是大感驚訝。其實他的消息渠道不獨只有李弇這一條,另有許多斥候外派,包括許多相好的隴上勢力也都有消息傳遞,其中不乏講起這一支王師軍隊的強大。
但諸多訊息,都不如李弇面對面向他講述時臉上所流露出來的那種根本掩飾不住的驚嘆。
他與李弇私誼不淺,也多知其人才力,因此對于李弇所言便更重視得多,同樣也更加有些不能接受。涼州同樣不乏精兵,尤其在永嘉之亂的前后,當時州主派遣數路人馬馳援中州,涼州大馬威名赫赫,都是一場場戰斗打出來的戰績。
可是現在聽到李弇對這一支王師的評價,很明顯是覺得他們涼州精銳在這一支王師面前同樣不可相提并論,這就讓宋輯有些無法接受了。特別李弇舊年也曾從事州府,現在卻又轉頭義無反顧的投靠王師,是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這一看法,而非僅僅只是流于虛辭的夸贊。
一時間,宋輯心中也是充滿了好奇,真的想親眼去看上一眼,究竟是什么樣的軍容氣質,居然值得李弇如此夸贊追隨?
但這念頭很快便被他自己打消了,因為他深知眼下不是繼續東行的良機。張瓘那個蠢物貪功妄為,暗使降將率部阻攔王師。
這一做法不能說是錯,畢竟涼州對隴上垂涎年久,若能趁機兼并,得到隴上源源不斷的兵士補充,涼州實力將會成倍陡增。可問題是,既然做了就該做的徹底些,現在非但沒能阻止王師上隴的步伐,反而成全其威名,這就讓涼州方面變得被動起來。
其實早在李弇到來之前,張瓘便屢屢傳訊催促宋輯東行,而宋輯也早在大半月之前便抵達了金城,始終在此徘徊不進,就是不愿去幫張瓘收拾那個爛攤子。
這也不能說他是心胸狹隘,獨善其身,實在張氏兄弟今次攻略河南,許多作法已經讓他們這些涼州老人多感齒冷。
張氏外來門戶,能夠在涼州立穩,少不了他們這些涼地豪門鼎力相助,可是張家立穩之后面目便陡然一變,特別是張駿并其叔父張茂,對于涼士的打壓更是毫不掩飾。
像今次的隴上作戰,他們涼士幾乎盡數被排斥在外,現在張瓘做了蠢事,宋輯也實在沒有理由去幫忙分擔。而且他也實在沒有好的方法去應對,一旦貿然東進使得彼此矛盾徹底激化,將更加沒有寰轉余地。
沉吟許久之后,宋輯才開口道:“季子今次一行,依你所見未來隴邊局面又會如何?”
他雖然有些不悅李弇投靠王師的行為,但對其才力還是頗為敬重的,因此也想聽聽李弇的看法。
“我早前不過隴上野人,守戶豚犬罷了,又能有什么勢力識見。但若只是私下閑話,我真覺得州府今次進于河南,其實還是略有輕率。隴上所以勢變,根源本不在此,而是因為中州王師西征……”
李弇的意思很明顯,河西、隴上雖然毗鄰,但河西根本就欠缺攪動隴上局勢的實力,所趁的無非是東面勢變的波及,從這一點而言,河西雖然略有基礎,但從實力上來說,與占據中州精華之地的洛陽行臺根本不在一個等級。
“張氏州主誠是邊中偉士,能夠庇護一境不受戕害,無愧盛譽。隴上所在,周回蜿蜒,山川綿密,鄉宗自守之余,更有群胡諸夷遍及溝嶺,縱有強士,得據一時,若無英主,終究難久。如今王命宣威,隴士振奮,張氏州主勉強東來,所為者何?”
李弇這一番言論尚還含蓄,雖然承認張氏善保涼州的功業,但也覺得其才力至極大概也只在一州之內,別的都不說,單就他自己經歷而言,可見涼州并無更大的包容力。
強取隴上或能得于一時短利,但隴上這些豪強卻非張氏能夠駕馭得了,到時候很有可能禍變連連,反而會令涼州原本還有可夸的一方安寧都蕩然無存。
“竇融故事誠然可效,但隗囂暴亡也實在可誡啊!”
兩漢之交,竇融善保河西,隗囂爭雄隴上,光武中興,隗囂遭到了誅殺,而竇氏則歸化入國,這一則舊故事,又與當下的局面頗有幾分類似。
涼州張氏保于河西,未嘗沒有效法竇融的意思在其中,可是在李弇看來,隨著張氏自立年久,已經漸漸失去這一點初心,若再強爭隴上,結局或要靠近隗囂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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