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241 復威隴上
三陽川地在天水東北,乃是隴上難得一片地勢開闊的區域,也是隴水注入渭水的區域所在。
近日此境突然變得喧嘩起來,多有隴上強梁徒眾集聚在此,各擁一處角落,也令得境域中氣氛變得空前緊張。若有熟知隴上風物形勢之人至此,細覽周邊那些強眾旗號面目,則難免要大吃一驚,因為在這一片境域中,幾乎聚集了隴上所有頗具實力的人馬。
李弇乃是隴西狄道人,其家門也是隴上晉人中的豪強。其人舊年曾經任事于涼州張軌州府之下,后來由于涼州頻有騷亂,加上隴西鄉土也算不上安寧,因此離開涼州,退回鄉境自守。
這一次,李弇是受了涼州舊友宋輯的托付,率領家眾東來窺望隴上局勢。當其人抵達三陽川時,眼見到這樣一番模樣,心內也是不免感慨:“晉軍王師尚未入境,此境風波已是懾人,不知又要給隴上帶來怎樣動蕩……”
近來隴上局面頗不太平,所以李弇出行也是攜帶了數百名家門部曲勇力,但在眼下的三陽川也實在算不上一股多強的勢力。李弇派出家眾稍作游走,便引領家眾靠近舊好天水尹氏的人馬聚集起來,守望呼應。
“世兄莫非也要涉入隴上這一次的風潮?”
尹氏帶隊者名為尹仲,四十出頭的年紀,眼見李弇率眾策馬行進,便也迎了上去,一臉苦笑道:“我家世居此境,即便想要退避也難做到,可世兄貿然至此,實在談不上明智啊……”
“宋道御托事于我,總要親行一遭。”
李弇聞言后便嘆息一聲,下馬后與尹仲并立一處,眼望著周邊投望來的不善目光,神態同樣頗為沉重:“何況隴西、天水并作依存,無論家在隴上何方,又豈能得于獨善啊。”
這兩人所討論內容自然便是晉軍王師出現于隴上的事情,此事發生時間雖短,但已經傳遍整個隴上。不獨他們兩家因此到達這里,周遭其他勢力也都是因此而來。
略陽川乃是隴水的支流,自北面五蓮城匯入隴水,繼而在三陽川匯入隴水。換言之晉軍王師入隴,三陽川便是其中一個必經之路。
“王擢已經北上數日,擁徒三萬余眾,結果究竟如何,近日應該就能傳來消息……”
尹仲將李弇迎到自家簡陋營宿所在,并向他講解一下目下的形勢。
王擢其人乃是羯趙留用于此的鎮將,后來雖然脫離羯趙自立,但實力同樣不容小覷。其人今次北上迎戰晉軍王師,究竟誰勝誰負,自然便決定了之后隴上事務的走向。
“尹公,我聽說王擢不是已經投靠涼部張……”
李弇身后一名年輕的族人突然開口問道,神態中多有不解。
“噤聲!”
聽到這年輕人的問話,李弇忙不迭開口喝止,而后再與尹仲對望一眼,眼眸里多有憂愁。
王擢其人此前脫離羯趙,一開始確是自立,而后便遭到隴上群豪打壓,其人作為一個外來者,處境難免艱難。后來其人便又投靠偽涼王呼延須,至于不久前則反殺呼延須而投靠了涼州來的張瓘,這一點在隴上并不是什么秘密。
至于眼下其人率部迎戰晉軍王師,當中玄機如何也根本無需仔細思忖,無非張瓘不希望晉軍勢力在隴上立足,加之王擢這個雙重罪徒的身份不得不自救罷了。
只是王擢北上,究竟是張瓘自己的心意還是得于涼州張駿的指示,便就讓人看不透了。若此事出于張駿授意,那么問題可就大了,張氏雖然仍奉晉祚法統,但其實自立年久,其勢大之處也絕非隴上群豪能比。
一旦雙方徹底交惡,隴上必成這東西兩雄爭霸的戰場所在,無論勝負如何,他們這些隴上群豪自然也都難免池魚之殃。
待行至偏僻處,尹仲才拉住李弇問道:“世兄,張州主究竟是何心意,宋氏又……”
宋輯乃是涼州大豪門戶代表,李弇又曾經在涼州州府任事,其人受宋輯托付而來,對于涼州方面真正心意如何,自然所知要更清晰一些。
“我也實在是看不透啊!”
李弇聞言后便嘆息道,眼下這個局面,他縱然有什么猜測,也實在不敢篤言。涼州方面,宋氏這些大豪雖然都是張駿麾下,但是很明顯跟張瓘有些分歧,否則不至于委托他來幫忙觀望形勢。而早前張氏東討隴上,將涼地豪強排斥在外,這又涉及到涼州內部的爭斗。
涼州內部分歧已經露出端倪,李弇一個在野的鄉豪,更加不知州府究竟會怎么做。但張瓘擁眾十數萬,仍然暗使王擢一部迎上晉軍王師,可見也是心存忌憚,不敢徹底的撕破臉。
“怕就怕張瓘孟浪,稍后事態未必還能在其掌控啊……”
目下的隴上,張氏確是一家獨大,但也談不上能夠深控各方,否則目下的三陽川不至于群豪齊聚。很明顯各方勢力眼下都是在存念觀望,等待一個結果而后再作選擇。
“人心不足啊!”
尹仲有些惆悵的嘆息一聲,他們這些隴上土著門戶限于實力,并不能控制住局面。至于未來的隴上究竟是張氏作主還是新來的王師作主,對他們這些晉民豪強而言其實都是一個算是不錯的轉機,背靠大樹好乘涼,有這樣強勢一方震懾地域,他們多少也能享受一些安穩。
可是現在兩方過境強龍不睦,便讓許多隴上勢力蠢蠢欲動起來。眼下的三陽川,算起來還是諸多雜胡部落為多,譬如盧水胡的沮渠部,鮮卑的乞伏、禿發等各個部落,包括氐羌在內的諸多勢力,這會兒也都悉數到場。
在這些雜胡強族心目中,自然樂見這兩強互攻,最好是兩敗俱傷,彼此都喪失掉在境域中稱霸的實力,如此他們才能夠坐收漁翁之利,得于逞虐隴上。
眾多勢力各懷鬼胎,及后又陸續有人繼續加入進來,整個三陽川漸漸人滿為患。這也讓李弇并尹仲這些鄉豪們更加憂心忡忡,只恐一場大禍將要爆發。
“打起來了,已經打起來了……”
時間悄然流逝,夜幕將要降臨時,突然上游北面傳來嘩噪聲,那是某方勢力派出的探馬傳遞回了消息。
聽到這嘩噪聲,李弇、尹仲也都各派子弟上前仔細打聽,很快詳細的情報就傳了回來。上游戰斗已經在五蓮城附近發生,只是實力對比有些懸殊,晉軍參戰的只有兩千多徒眾,而王擢所部卻足足數萬。據說大半五蓮城都被王擢的人馬所占據,晉軍只是占據了略陽川一個小小的角落。
“王師過于冒進輕敵了……”
李弇得知這些情報后,忍不住嘆息一聲。從他內心而言,倒是比較樂見王師能夠在隴上成功立足。因為他此前任事涼州州府,對于張氏虛實如何其實比較清楚,并不覺得張氏有長久占據隴上的實力。
而且張氏得以立足河西,多靠涼地那些豪強的支持,這些豪強們是非常不愿與旁人分享權位的。李弇所以離開涼州,未嘗沒有遭到排斥的緣故。張氏就算一時占住隴上,內部也必會因此爆發紛爭,未必能夠接納團結他們這些隴上豪強。
旁側的尹仲則說道:“據說王師都是精勇悍徒,早前老羌姚氏便曾落敗于隴道,同樣是被以寡破眾。王擢其人也未必就能獲勝,王師未必無勝……”
“即便得于慘勝,以區區寡弱之眾,又怎么能夠震懾得住此境諸多強人啊……”
李弇環顧周遭,并無尹仲那么樂觀。當北面交戰的消息傳來,幾方雜胡部落已經隱隱有了串結并繼續調集兵眾的跡象,很明顯將要按捺不住,打算收繳殘利了。
“司馬得國,不愛蒼生,禍生蕭墻之內,強胡得竊權柄。縱有賢臣謀于復興,久病之后又怎么能輕得康復啊……”
講到這里,李弇心情已經滿是低落,暗覺得晉國今次攻略隴上大概就要折戟止步于此了,至于來年王命何時能夠再臨隴上,也實在讓人不敢作樂觀之想。
所以他便轉頭吩咐家眾早早休息,在這里歇息一夜后明早盡快返鄉固守家門,以應對不久之后的變故。
他雖然惋惜于晉國難進隴上,但本身既無實力也無勇氣前往助戰。而張氏即便今次能夠將晉軍拒在隴東,其實也暴露出其家真實的心跡,短期之內或能稱豪于隴上,但身上這層晉祚良臣的大義虎皮也將無存,也必將因此自食苦果,騷亂難寧。
后半夜時,三陽川上騷亂聲越來越響,讓人多有心悸。各方消息連續傳來,比如早前入于隴道的羌胡姚氏也抵達三陽川,還有張瓘已經率軍向東邊冀縣而去。另有眾多胡部增軍,大亂似是一觸即發。
臨近天亮時,尹仲再來拜訪李弇,并攜帶有一副血跡斑斑的精甲:“河道上漂來浮尸,這副甲便是晉軍死徒身上剝下……”
李弇讓人掌燈細覽,看到那甲具的精良,以及上面觸目驚心的劈鑿痕跡,可以推想戰斗之激烈,那位精甲的原主、晉軍的死士是經歷了怎樣艱苦卓絕的戰斗,卻只落得一個身死遠荒的下場,再次仰天長嘆:“可惜、可惜……”
“是啊,實在可惜!”
尹仲也頓足嘆道,雖然河道上發現的晉軍徒眾還少,更多則是王擢的雜亂人馬。可是現在三陽川周邊已經聚集起了數萬的晉胡強梁之眾,就算晉軍這一戰能勝,久疲之下又怎么能戰得過這些觀望之眾。
“走吧,走吧……遠離這一片是非!”
李弇長身而起,面對那一副精甲長施一禮,待到站起身來時,眼眶隱隱有些濕潤:“平生大憾,人世多艱,此身終不能復以生入華夏……”
北面傳來的騷亂聲越來越大,這也讓三陽川上局勢越發不穩,甚至已經有胡眾向周邊勢力發起了進攻。
李弇并尹仲聽到那些越來越洶涌的騷亂聲,也知此境殺戮將要興起,不敢再久作逗留,于是連忙召集家眾,趁著黎明前的黑暗掩護撤離三陽川。
“此地別過,來年未必還能生見,世兄珍重!”
待到渭水河濱,尹仲于馬背上對李弇拱手作別,彼此神情都是低落,思及隴上后事只覺滿懷絕望:“蒼天何以薄我隴民……”
彼此分別還未行出太遠,突然北面喧嘩聲大作,李弇濕熱淚眼轉望向北,神情因此更加憂恐。可是還來不及發出什么感慨,突然一股更加猛烈、如山洪爆發的叫嚷聲自后方宣揚起來。
這些叫嚷聲全然不似廝殺聲,這也讓李弇心中多有疑惑,念及心中遺憾,終究不甘心就此離去,眼見周遭子弟徒眾俱有躍躍欲試姿態,他驀地將心一橫,再率家眾返回三陽川:“若真王師殘勝,兒郎并我奮殺一程,即便救出一二義勇,不復我鄉徒久渴王聲之切念!”
于是一眾人披著稀薄的晨曦,再向剛剛離開的三陽川沖去。此刻三陽川上早已經大亂蔓延,眾多晉胡徒眾糾纏成一團,彼此也不知周邊究竟是敵是友,只是一味的嚎叫亂斗。李弇等幾百徒眾返回之后,也很快便被這騷亂所沖散,彼此不能呼應。
“王師壯行,播威隴上!揚我華聲,復我冠冕!”
一束聲音自北面響起,初時尚是飄渺,為周遭嘈雜聲所掩蓋,可是漸漸便如天際雷聲滾動,伴隨著東方天際躍升的朝陽,雷聲漸漸雄渾,漸漸壯大,漸漸回蕩于郊野,漸漸響徹于這一方天地中。
一道黑線于北面河川浮蕩而起,很快便壯大成一個個具體的形象,眾人視野中光線交織,很快便看清楚了這一片景象:那是數百名人馬具甲的重騎,手中長槊標立,陣型齊整如同一道鐵壁,戰馬每作奮蹄,便如一聲鼓響直接扣中人的心弦。
經過將近一個晝夜的廝殺,奮武軍終于鑿穿了數萬胡卒的陣勢,出現在了三陽川的北面。這一場戰斗實在慘烈,五百名重騎死傷近半,一千五百名輕騎也只剩下了不足千眾。
可是隨著他們的行來,隴水為之赤流,浮尸擁塞河川,陣前無有一二立卒!
“王師入隴,可有賊徒敢戰!”
沈云饒是臂力驚人,這會兒也已經是疲累難當,無論兜鍪、面甲,還是滿身的披掛,俱都覆上了一層厚厚的血漿,行入三陽川后眼見綿延幾十里的亂斗場景,面甲之下的臉龐上殊無懼色,只是斗志更加昂揚:“阻我者,殺無赦!”
戰馬嘶鳴,雄聲雷動,陣伍最前方的重騎原本戰馬早已經累斃于途,但是殺穿那一眾屠各賊軍后,自能多得繳獲戰馬。
此刻其中數百匹精選良馬馱著那些悍不畏死的奮武將士,義無反顧沖入三陽川上,所行之處人馬辟易,殺賊如刈草,壯烈無以復加!
“王命天聲,復威隴上!此境烈骨標立,豈獨胡丑猖獗,能忍我諸夏天兵孤軍奮戰?”
三陽川上,歡聲雷動,諸多晉民豪強包括去而復返的李弇在內,直向周遭那些涌動的雜胡徒眾殺去,很快便在三陽川上斧鑿出一條開闊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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