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234 五姓難大
崔翎娘子出身清河崔氏,而清河崔氏很早之前便是天下名門翹楚。單純從這一點而言,沈哲子吳鄉土豪的出身,納清河崔氏之女為妾,的確是有些冒犯世族門第婚配觀念。
但其實身在如此世道,無論士庶,總難免要向現實低頭。最起碼按照如今江東世俗觀念,沈大將軍國之柱臣,無論何種門第貴女,配之都綽綽有余。
哪怕是在早年江東門閥當政的格局,清河崔氏縱然在中朝時期頗具清譽,但是由于本身便疏遠越府,南渡后也乏甚優異人才翹立時局,算不上第一等的門戶。而沈家作為吳鄉土著豪宗,又有沈大將軍蹈舞時局之內,以勢位而論,遠非寂寂無名于江東時局的清河崔氏可比。
事實上沈哲子收納崔翎娘子為妾,本身也沒有出于門第的考量。眼下存念為丈人崔琿續嗣,同樣也沒有什么沾惠的念頭。
后世言及門閥士族,多要稱許所謂的五姓七望。但這所謂的五姓,真正壯大起來主要還是在北魏時期。而江東所謂的門閥政治,更多的只是南渡之后基于特殊的歷史際遇而形成的一種非常態的統治結構,并不可視作普世的權力標準。
事實上從沈氏崛起于江東,尤其是數年之前江東那場政變,瑯琊王氏在沈家的反撲之下遭遇了毀滅性的打擊,江東的門閥政治格局便戛然而止。雖然沈氏作為取代瑯琊王氏成為執政門戶,但是沈哲子的權力來源卻與早年的瑯琊王氏有著截然不同的源頭。
最根本的一點,早年王與馬共天下,王氏的權力來源是與江東司馬氏皇權共享。可是如今沈哲子執掌行臺,根源卻在于對江東本土的掌握以及過江之后對江北的一系列經營。
時人就算諷議沈哲子,也多將他比為魏武曹操而非擅權的王敦,說明時人也認可沈氏如今的權位并非來自于對皇權的瓜分,而是恃武而驕,尊王攘夷。換言之如今的皇權威嚴來自于沈氏仍然愿意禮奉江東皇室,彼此之間強弱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沈氏之強大在于已經有了裂土封建于江東的實力,這是早年的瑯琊王氏都不能企及的強勢。
至于江北所謂的五姓七望,在目下而言,其實僅僅只是略具清譽舊望的世族名門罷了,甚至言及鄉資鄉勢都算不上是鄉野翹楚。
譬如此前被沈哲子嚴酷打壓、幾近滅族的弘農楊氏,這誠然讓行臺一時之間背負一個酷烈名聲,但除此之外實際上的惡劣影響卻不大。尤其行臺之后作風同樣強勢,西征一路坦途、順利收復長安,更沒有多少地方鄉戶敢于哭喊著為弘農楊氏復仇而奮起反抗行臺。
北方五姓七望之所以能夠日益強大起來,甚至到了隋唐時期更能煥發新的生機,并不在于本身便強大無匹。如果認真追溯起來,其實還在于原本歷史上北方始終為胡族統治,尤其是后來的北魏進行比較深刻的漢化改革。
這些胡族想要融入漢族的統治世系中,與那些地方上的名門合作是最快捷的方式。而且北魏拓跋氏本身便是五胡之中相對比較后發的邊胡,其政治素養甚至不如五胡前期的屠各、羯胡甚至于氐胡,本身便比較欠缺農耕統治的制度建設能力,自然在這方面便偏仰仗于漢族中的精英群體。
尤其到了南北朝的后期,無論是北齊高氏攀附渤海高氏,還是關隴集團相對成型之后,隋唐兩世帝王對本身族系的攀附,都實際增加了所謂五姓七望的社會影響力。
而在北朝日益捧高所謂世族門第的時候,南朝的門閥士族社會地位其實是一路走低的,甚至一度淪落為任意虐殺的程度。
而南北這種世族地位的變遷,其實也是南北法統發生轉移的過程,所謂的世族高門,在這個歷史階段便代表著漢民族精英群體對政權法統性的認可。北朝持續不斷的融合,越來越多的世族高門加入到統治構架中來,所謂的法統正當性便自然而然的樹立起來。
但是對沈哲子而言,原本歷史上北朝這種長達數百年的融合過程是他不需要的。如今的他,本身便代表著無可爭議的晉祚法統,更不需要這些地方世族加入自己的統治團體來樹立自己的法統正當性。
可以說自從粉碎鎮壓了以瑯琊王氏為代表的江東政變之后,所謂的世族約束便被沈哲子打破了,他之所以能夠成勢包括行臺各種規章制度的創建,并不仰仗這些舊有世族對他的支持。所以他可以自仗勢大,毫無壓力的碾碎弘農楊氏對他西征攻略的阻撓。
至于后世名滿天下的五姓七望,如今在行臺統治之下的便有幾家,比如滎陽鄭氏、太原王氏。他們也僅僅只是作為晉祚順民和行臺良臣才得立足,門第給他們帶來的優勢和特權幾乎無存。
而日后這所謂的五姓七望,更不會給沈哲子帶來什么困擾。他們這些世族能夠給沈哲子造成的困擾,甚至比不上尋常的鄉野實力豪宗或者四邊胡眾部族。
之所以會如此,就在于沈哲子高捧晉祚大義,他們所具有的能力和資本,在沈哲子面前不值一提,可用也可不用。所以這個所謂的五姓七望,無論在當下還是在沈哲子執權的日后,注定不可能獲得原本歷史上那樣超然的社會地位和強大的社會號召力。
沈哲子今夜跟阿翎娘子提起這個話題,也真的只是單純的人情考量,覺得自家丈人就此絕嗣的確可稱人世之憾。既然他眼下有這個能力,不妨稍作周全。
至于說憑此稍借清河崔氏的名望而撫定北地,這就太看得起目下的清河崔氏而又過于小覷行臺目下的勢力。
事實上包括清河崔氏在內,目下眾多河北名門在羯趙石虎的暴政統治之下,日子都過得分外凄慘。他們既不能獲得石虎的信賴倚重,本身又乏甚足夠的自保能力和手段,在羯國際遇可謂凄慘,甚至較之普通的寒門豪強都頗有不如。
換言之,如今的石虎本來就是依靠霸權暴政整治河北,也根本沒有融入漢族、長治久安的念頭,這些在其治下的世族舊門哪怕甘為舔狗都稍顯不夠資格。
阿翎娘子聽到郎主這么說,先是稍顯黯然,片刻后才又展顏一笑:“妾南來時本就年幼懵懂,親誼如何更加少知。幸得不死全因郎主施救及時,阿爺若知郎主如此深情體恤,必也感念良多。但也實在不敢因私廢公,若能得全倫情自然最好,若真求問不得,應是命數使然,實在不敢妄求……”
其實對于追溯族情,阿翎娘子也談不上多熱切,但是念及阿爺膝下無嗣總是一憾,尤其郎主尚能體恤至此,無論此事成或不成,更加讓她倍感感動,講到這里的時候,眼角已經隱有淚光閃爍,埋首于郎主臂彎之內,更覺此生無復遺憾。
沈哲子向來少作空言許諾,既然講到這件事,必然是已經有了一些把握。
今次溫放之奉命北行遼地,主要任務還是對遼東慕容氏并其他東胡部落更施羈縻,讓他們在東北方面更加牽制住石趙兵力,其實并不會深入河北尤其是崔氏鄉籍所在。
但是遼地目下也是有著崔氏族人的存在,其中最主要還是早年劉琨所留下的殘部。劉琨舊部原本主要聚集在遼西段氏勢力范圍內,段氏被石趙滅亡后,又輾轉落在了石虎手中。
但也不得不說,劉琨早年在北方也還是略有遺澤存留,尤其在遼西晉人流民團體中仍然不乏號召力。
這一部分殘余雖然目下要奉石趙號令,但也并沒有與石趙偕亡共存的忠心。由于石趙近年來頻頻用兵于遼邊,劉琨之子劉群并崔、盧從屬目下也是留在遼西,麾下自有一批晉民追從,作為一股半獨立的勢力幫助石趙招撫遼西境域內的晉民游食,同時作為征伐慕容氏等遼東胡部的助力。
由這一點也能看出石虎的外強中干,雖然本身表現仍是殘暴強勢,但其實也在收納、容忍各種形式的助力。
行臺目下尚不能直接對遼邊各股勢力施行政令,但也能通過商貿的往來稍作影響。早前的劉群也曾暗遣使節南來聯絡,今次溫放之北行其中一項使命也在于跟這些遼邊殘余的晉人勢力加深聯系。
在這種形勢下,沈哲子提出這種稍顯私人的要求,料想劉群也不會阻撓。若是聰明的話,甚至還會發力促成此事,以加深與行臺的交際往來。
不過眼下事情尚在謀算,沈哲子也不敢過于言之篤定,之所以今夜提起,除了對阿翎娘子稍作安慰之外,也是希望崔琿能稍作心理準備。畢竟這是給崔琿訪求嗣子,總不好一直絕口不提。
家事種種,對沈哲子而言也是一樁公事之外的調劑。以他目下的勢位也很難在這方面投注太多精力,最近行臺首要事務還是在于關中。
江虨等人離開行臺西行未久,很快來自長安的正式報捷隊伍便抵達了洛陽。一眾功士包括那些關中豪強代表之外,沈哲子比較感興趣的還是那個氐酋蒲洪。
雖然他也明白目下時勢較之原本的歷史早已經大為不同,氐胡能夠養成勢力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也難免對蒲洪這個前秦政權的奠基人頗感興趣。眼下有機會見上一面,他對此也是頗存幾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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