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229 兵駐長安
“故國雄邑,殘破至斯,神州劫難,不知何時能止……”
西征大軍四月底自弘農開拔,六月初抵達長安城外,至于原本竊據城池的京兆杜洪早已經率眾外逃,不知所蹤,自此日起,先后淪落為屠各漢趙、羯胡石趙所統治的關中長安,終于再歸王統!
原本這應該是一樁極為振奮的事情,可是王師之眾,自主將桓宣以降,面對著城防洞開的長安城,臉上卻殊無喜色。因為眼前的這座長安城,實在是太殘破了!
天府大邑,舊漢雄都,這座在所有諸夏生民心目中都具有著非凡意義的偉大城池,此刻卻是以最丑陋、最殘破的姿態呈現于王師上下面前。
原本的城郭墻垣,大半都已經坍塌,城內城外幾無分界,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雜草蔓生。所謂的護城河,只剩下深淺不一的溝壑,流民們于溝壑上下搭建起雜亂的窩棚,大量人畜便溺痕跡分布周遭,稍有風動便惡臭散逸。
大量的難民神色木然的眼望著王師大軍徐徐靠近城池,一個個瑟瑟發抖,卻已經沒有精力再作出如何鮮活的驚恐表情,甚至都懶得做出無謂的逃遁舉動。
“城外駐扎,并將城內游食之眾驅入野外!”
盡管心中多有悲涼之嘆,桓宣還是強打起精神,告令全軍道:“王師奉令西征,不待周年,長安已復,晉業中興,將士用命,足堪夸事!”
長安的收復,總體談不上波瀾壯闊,而事實上這也僅僅只是整個西征戰事中一個階段而已,遠遠談不上竟功。尤其目下的長安城周邊還集聚著晉、胡多達幾十萬的游食難民,一旦處理不當,便要糜爛成災。
所以眼下的桓宣也實在不敢松懈,甚至都來不及組織什么夸軍典禮,僅僅只是將行營由灞上轉移到了長安城外郊野,轉頭便又投入到了繁重的軍務之中。
在大將軍返回洛陽行臺之后,桓宣接任成為西征戰事前線督將,對于自己何以得此任命,桓宣心里也清楚得很。
這更多的還是針對他過往多年經營襄陽區域舊功的褒揚,并且在行臺決定整頓襄陽時,他能夠主動放權,配合行臺行事的一種補償。關中局面看似混亂不堪,但也正因如此,并沒有哪一方強大到足以抗衡行臺西征大軍。
尤其行臺軍進不急不躁,不求倉促之功,這更令得真正戰陣上的對決幾乎沒有懸念。而在參與西征的幾路人馬之中,襄陽軍隊在大將軍府序列下戰斗力并不算出色,甚至都比不上后路郭誦所率領的中原部隊。
更何況行臺四軍精銳之中,除了弘武軍之外,其他三路人馬俱都不同程度的參與到此戰中,為桓宣得于收復關中之功而保駕護航。
但這并不意味著桓宣并其麾下襄陽軍今次西進只是躺功,相反的,桓宣自知他的任務相當重要。若僅僅只是名義上收復長安或關中,這對行臺來說并不困難,甚至無需勞師遠征,只要行臺稍作流露表態,肯于暫作妥協,關中這些豪強們包括杜洪在內只怕都會樂于歸義易幟。
但很明顯沈大將軍不滿于這樣程度的收復,此前親臨前線剿滅弘農楊氏這一中朝巨宗,本身就給西征眾將樹立一個標尺,那就是絕不容許行臺法令威嚴被地方豪強鄉宗所奪!
到目前為止,西征各項成果的取得,桓宣多半還是承惠于友軍。可是接下來要將關中特別是三輔地區真正納入行臺監管之下,讓政令得以暢行無阻,這才是真正考驗桓宣的地方。
而想要達成這一目標,單純的武力威懾并不能做到,甚至可以說是下下之策。關中久亂,陡然入治,民眾的不適與抵觸可想而知,若是一味窮殺嚇阻,到最后只怕不會剩下多少人。這樣一個人間地獄的關中,不可稱之復興,而是一種作孽。
桓宣主持襄陽軍政事務多年,將襄陽地區由一片百戰廢墟整頓成為一所治邑,治亂經驗自然不少。
而且早年的襄陽地區廣納四方游食,其中相當一部分就是來自于雍秦之間,當時所面對的局面除治亂之外還要應對外患以及來自江東臺城的掣肘制衡,較之當下的關中又復雜得多。
所以當沈大將軍展露博大胸懷,將此重任予之的時候,桓宣也是下定決心、竭盡所能,將關中納入治土,無復再亂。關中這個平臺,又比原本的襄陽要大得多,當然桓宣也不再是孤軍奮戰,對此他還是充滿了信心。
目下擺在桓宣面前,最大的問題還是長安周邊集聚的這幾十萬難民。這既是杜洪留下的爛攤子,也可以說是西征王師刻意營造出來的一個局面。
游食難民,之所以難以治理,就在于居無定所、聚散無常,乏甚管束的手段。長安目下雖然已經殘破不堪,城池基本的職能都不再具備,但最起碼在關中人心目中還是有著特殊的象征意義,能夠發揮出不小的集聚、號召效能。
中路王師西進以來,對三輔郊野所造成的破壞堪稱粗暴,甚至言之暴虐都不為過。大軍行過之后,幾乎不再存在大的生民據點,沿途塢壁要么開門投降,要么就被直接擊破。
至于這些塢壁中逃竄出來的生民,大部分都被有意無意的聚集在長安周邊。如今就連竊據長安的杜洪都已經率部逃離此境,王師自然順勢接收這些難民,可以說是已經越過了起始難題,即就是對難民的聚攏和人身控制。
當然也不排除三輔其他鄉野境域中仍有大量難民游蕩,后續自然還會繼續有招撫、集聚的舉措,比如后繼而來的郭誦后軍。
亂民如蝗,個體誠然怯弱,可是一旦集聚成規模,其危害性便會彰顯出來。哪怕是桓宣,也從沒有過短時間內整編安置如此大規模難民的經驗。
但他也明白此事不可緩,王師真正的敵人仍是盤踞于河北的石趙余孽,不可能將太多時間和精力拋擲于關中,從整體戰略考量,只能采取這種稍顯激進的節奏。
在確定杜洪已經逃離長安之后,桓宣并沒有急于率部跨過灞上兵入長安,而是謹慎的在灞上周邊廣設游哨,避免出現大規模的難民逃竄。
在經過幾次刀兵震懾、血的教訓之后,這些難民們總算稍微安分下來,按照王師的要求各自豎柵暫居灞上,不敢再向四野逃竄。
對難民最有效的震懾手段無疑是武力,所以接下來桓宣又以清掃杜洪賊軍余孽為理由,大軍主力按兵不動,分遣千人隊伍行入灞上,搜撿解除難民之中成規模的武裝力量。
這一個過程尤其需要謹慎,一旦迫之過急便容易釀生民變,若是檢閱粗疏則威信不能豎起,也不利于消除隱患。
在這一點,襄陽軍具有著不小的優勢,因為部伍之中本來就不乏舊籍關中的將士。這些人鄉音入陣,無形中便給灞上這些惶恐之眾些許心理安慰。而且桓宣也下令首以搜查弓刀、金鐵械具,并不擅殺人命。
所以在長達三天的搜查中,雖然偶有騷亂發生,但總體上風波不大,沒有擴散開來。至于收繳到的弓刀器械,數量也是驚人,直接堆滿了長安城南部小半坊區,由此也可見關中民風彪悍,生民隨身藏械已經成了一種風氣。
在搜索的過程中,其他的方略也一直在進行著。比如揀選難民之中粗識文理又或身懷一技之長的匠人,這一部分人永遠都是稀缺的人力資源,什么時候都不嫌多。
灞上專設兩營,用于搜羅安置此一類的人才。這過程尤以利誘為主,只要能夠入選營中,便可得王師半卒給食,這些難民積極性自然高漲,應者蜂擁而來。
如此以來,幾十萬的難民再次被分化出了一部分。
灞上生民雜居,除衣食之困外,另外比較嚴峻的一點便是疫病不可控制。如此嘈雜混亂的環境,尤其此刻正值盛夏,幾乎每天都有數量不少的難民病死。
在這方面,桓宣也并沒有太好的手段,雖然王師營盤內是有著嚴格的防疫規令,可是這些規令一時間卻難推及于民。單單飲用熱水和及時焚燒病死者尸體,一時間便很難完全推行開。
幸在灞上役力不乏,深孔打井取水為用,民眾也都恐于疫病、簡居柵欄內,倒是暫時控制了疫病的進一步擴散。但是一些用于防疫的藥物,由于攜帶重貨的水軍還沒抵達長安,也不可能奢侈施用于難民。
渭水泛濫,舟船難行。桓宣在控制住灞橋之后,也即刻便開始了對渭水的疏通,灞上役力眾多,效果倒是卓著。
而講到這一點,又不得不提渭水下游下邽區域所提供的幫助,那個作為下邽縣丞被提前派到境域中的王猛著實給了桓宣不小的驚喜,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竟然也在境域中集聚其近萬役卒加入到河道的疏通中。
這讓路永所部水軍提前數日抵達灞上,除了運送來大量急缺的物資外,近萬水軍的加入也徹底鞏固住王師對長安周邊區域的控制和占領。
一直等到路永率部到來,桓宣才總算松一口氣,又將注意力轉回到軍事上。很快,自咸陽突圍而來的氐人蒲健便被引入了中軍大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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