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222 以命搏命
長安突然出現一份愍帝血詔,不獨令天中行臺波瀾驟起,在京兆當地也是引起了極大的轟動。
這件事雖然無論怎么看都透出一股虛假,但是對京兆民眾們而言,最起碼起到了一個作用,那就是讓他們意識到原來他們也是晉祚故民,與天中行臺并非天然敵對的關系。
這么說或是有些可笑,但卻是一個事實。關中之亂要遠遠早于天下之亂,武帝太康年間便連年干旱,叛亂不斷,及至惠帝繼統,很快又迎來了長達十數年之久的八王之亂,對于關中始終沒有進行有效的管理。
雖然惠帝、愍帝兩度駕臨關中,但也都是旋來旋去,根本沒有讓關中人感受到晉祚王統的威嚴。生民或是流離失所,或是各為豪強蔭庇裹挾。及后兩趙次第興起,當中亂象頻生。以至于大量關中根本就不清楚,他們究竟是誰的子民。
行臺王師叩望三輔,令得關中上下悸動難安。在這個時候,杜洪拿出一份愍帝血詔,讓關中底層民眾們明白,原來他們跟那些關東人居然是一個主子,共奉一個旗號。所以對于人心的安撫,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生民不再驚躁悸動,鎮撫管理起來自然更加輕松。而對于一些流寇軍頭而言,他們也欣喜于長安居然還手握這樣一份籌碼底牌,便都下意識向長安靠攏,避免游蕩于野遭受誤傷,大概心里也在做著襄助義事、謀求官爵的美夢。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樂觀,尤其是一些真正實力不弱且眼界開闊的京兆豪族,他們對事態的認識自然要更全面的多。一者根本就不相信能憑區區一紙漏洞百出的舊詔便能逼退王師,二者或許本身便已經暗里搭好了投靠王師的橋梁。
要知道駐扎于弘農的王師前線主力有相當一部分是來自襄陽的軍隊,而襄陽正好是雍梁流人南逃的主要聚居地,其中不乏鄉音鄉情,那些部伍兵長們也都樂于招引鄉徒入降王師。
可是杜洪突然搞出這樣一件事來,觸怒行臺是必然的,也逼得這些人沒有了再作觀望的余地,要么盡快投降王師,否則便有可能在稍后的戰事中作為杜洪的黨徒從犯被殲滅。
因此,當杜洪將這一所謂血詔公示于外后,很快便有眾多京兆豪強問詢趕來長安斥問。
長安雖然名為關中首邑,但圍繞此地惡斗經年,城池破壞嚴重,也早已經沒有了雄城姿態。目下這座城池仍是坐落于漢趙舊基,但城墻大段大段的坍塌,內外坊里秩序蕩然無存。就連早年劉曜修筑的宮舍建筑,也早被石趙焚燒一空,成為廢墟。
城池雖然殘破不堪,但取而代之則是大大小小各類塢壁,將城池內外割劃成一個個獨立的區域。而杜洪所占據的區域,則是位于城池東北角的石積城并向外沿、渭水與灞水之間的夾角這一片區域。
境域之內,連塢十余座,兵堡、民塢雜錯相陳,塢、堡之間距離長則數里,短則幾十丈內,擁眾達于數萬。
杜洪年未及四十,整個人望去矮胖粗壯,面對一眾鄉豪問責,其人倒是表現得頗為淡定,咧嘴笑道:“諸位鄉老也無需過責我行跡孟浪,我等鄉眾本就懷有歸義心念,只因吳貉弄權于天中,涼薄寡恩,才一直沒有做成。幸在先王遺詔巧出鄉里,使我等鄉眾能得歸義盼望……”
“將軍此言,是否失于觀見?目下鄉疾,正在天中王師廣陳鄉境。行臺沈大將軍,所持者江東號令,以此舊書,能成幾分約束?況舊王去國年久,如此宣揚其書令,實在有欠……”
雖然杜洪目下勢大,但其他鄉豪們也并不畏懼他。彼此之間與其說是主從,不如說是合作,杜洪對他們而言,僅僅只是一個推舉出來負責與行臺談判的人而已。所以隨著杜洪話音剛落,當即便有人開口說道。
待到這人講完,周遭其他人也都按捺不住的發聲,對于杜洪如此貿然輕率的行為表示不滿。
杜洪嘴角噙著冷笑,靜靜聽著鄉眾們的斥責。他雖然被鄉眾們共約為首領,但其實無論是資歷鄉望還是所擁有的實力,都算不上最強。
其人雖然出身京兆大族,但卻并非魏晉名門、世居杜陵的杜陵杜氏,早在數代之前便家于渭水以北的高陵,所以在一眾京兆豪右名門之中,乃是不折不扣的小字輩,甚至不被鄉人所看重。
如今之所以能夠入主長安,一則是因為舊年曾在石生麾下任事,統率家眾部曲并成戰卒,二則就是因為當年各家不愿親自出面力搏,各自陰助杜洪攻擊石趙關中駐軍,才讓杜洪得以入于此中。
杜洪心里也明白,他雖然在外宣稱乃是長安之主,但僅僅只是這些豪強們所扶助起來的一個傀儡、對外的唇舌而已。
長安名為關中首邑,但如今不過一片殘破城垣,守不足守,耕不足耕,就算有眾多晉、胡游食、流寇聚集周邊,也都桀驁難馴。即便是占據了,也根本不會獲得太多實際的好處,反而會將自己置于一個引人矚目、首當其沖的危險境地。
這些京兆豪強們,各據鄉土傳承數代乃至十數代之久,根基深厚,閉門可成法外門戶,游刃有余于時局之內。哪怕關中動蕩頻頻,又經歷兩趙接連的統治,但對他們實際的利益損傷并不大。
早年劉曜攻入關中,俘虜晉帝,但對這些京兆大族們卻仍倍感棘手。這些鄉人各自塢壁高砌,不遜堅城,內中不知蔭庇多少人口,想要用強攻克,難度甚至還要超過俘虜晉帝。這話看起來有些可笑,但卻是事實。
當然這些豪強們望風觀勢的本領也不弱,本身躲在塢壁中自成一統,對外也虛奉漢趙政令。兼之當時的劉曜在關東有強敵石勒,在關內又有隴上雜胡不斷作亂,也根本沒有精力和時間去敲碎這一個個的烏龜殼。
后來劉曜兵敗洛陽被擒,留守長安的其子劉熙更加無力調度掌控這些京兆豪強,石趙軍隊甚至還沒有攻入關中,便離開長安逃往隴上。這些豪強們轉頭就推舉出漢趙幾個將領,向石趙投獻降書。
及后由于石趙派來的石生既沒有表現出強勢姿態,也沒有給予他們足夠的好處,于是趁著劉氏余孽卷土重來之際,再次打出口號響應。但結果就是劉氏實在不爭氣,被后繼而來的石虎打得大敗虧輸,最終族滅于上邽。
石虎倒是對這些鄉境豪強充滿惡意,打算扶植羌、氐胡部打壓鄉豪,可惜其人功高志驕,很快便被調回河北。至于留守的石生,更加沒有那個能力和魄力。直至石趙內訌,這些豪強們便直接扶植起杜洪,將石生與郭氏驅逐出三輔之外。
杜洪目下看似擁眾數萬,頗為勢大,但所占據長安這殘破城垣,根本不可稱作根基之地。而且他這些徒眾里,還不只隱藏著多少豪宗私曲,一旦他們打算拋棄杜洪,這數萬部眾頃刻間或就要哄散過半。
所以,跟這些真正的豪強相比,杜洪不過只是一個擺在臺面上的小丑而已。像是京兆豪強中的代表,杜陵韋氏立足郊縣年久,本身族裔已是眾多,與之相關聯的鄉親、蔭附者更不知凡幾,跨縣連郡,潛在力量遠遠超過當下的杜洪,鄉望更非其人可比。
至于真正享有京兆郡望的杜陵杜氏,乃是魏晉以來的名門,尤其中朝杜預更使其家毫不遜色于一眾關東名門。而也正因過于醒目,杜陵杜氏成為當權者主要打壓對象,嫡宗的杜預這一支或西奔、或南渡,但就算是這樣,鄉土中仍然不乏影響。
其他幾家或是不如韋氏、杜氏顯赫,但也都不容小覷。所以面對這些人的指責,杜洪哪怕心里再怎么羞憤,也只能仰面承受。
一直等到眾人斥問告一段落,杜洪才開口說道:“我等鄉徒,未嘗不知義氣,我又何嘗不知如今晉國勢大,實在不可頑抗。但忝受鄉親推舉坐守長安,我也要為鄉土謀一平穩前程。此前數月,屢屢遣使奉書奏呈忠義,可是吳貉如何待我,各位難道不見?”
“弘農楊氏,海內名門,卻被貉奴恃其勇眾,族滅不止,更羅列罪跡污蔑其家。車行前轍,難道還不足令我鄉眾警惕?貉奴不過島夷荒土材質,憂恐我華族名門入統之后薄其權位。但三輔鄉土久經摧殘,我等鄉眾守業至此,可謂滿腹血淚,豈能如此輕易拱手托讓!”
“今次示其先王舊詔,言中仍是忠義標陳,其人即便恐厭,也必會直入長安攻我,不會旁顧鄉親太多。我之一命又有何惜,無非謹守死戰,讓他知我京兆鄉勇不可輕侮!若我能將長安穩守,或能搏于一線轉機……”
眾人聽到這話,俱都皺眉沉吟起來。杜洪這一番話語,的確是說中他們心事,他們連胡虜賊趙都不頑抗,惟求能夠保全鄉業根本,又怎么會強阻王師行入關中。
可問題是,弘農楊氏慘事在前,再加上行臺也實在太吝嗇,甚至連一些名爵虛榮都不作許諾,讓他們充滿了遲疑與不樂觀。就算各自暗里溝通,也是卡在這一點遲遲沒有進展。
如今杜洪偽作愍帝遺詔,可以想見必然會觸怒行臺,來日肯定會烈攻長安,將杜洪作為首要鏟除的目標。正如杜洪所言,只要他不敗亡,王師便難有余力兼顧掃蕩周邊。
尤其若能在長安令其稍有挫敗,未必不能改變行臺對他們的態度。更何況行臺也并非全無對手,河北的石虎、平陽的石生甚至包括北地的劉昌明,俱都窺望于側,行臺也很難將王師主力長置關中。
若想從速平定關中,自然需要坐下來跟他們這些鄉豪細談,到了那時候,他們自然也能得于些許轉機與主動,遠遠好過當下這種狀態。
可問題是,杜洪能不能夠頂住王師的進攻?而且其人真有那么高尚,死守長安以性命為鄉眾們博取轉機?
眼見鄉眾們仍是狐疑,杜洪便又嘆息道:“我于鄉土,不過微力,若無鄉親力助,難有如今姿態。以命報還鄉恩,正是我的榮幸。但王師驍勇善戰,能否力守,我也實在不敢保證,所以還要請求鄉親們稍作助力。”
講到這里,他又頓了一頓,繼而便又說道:“遺詔顯世,我已成行臺必除之賊,不敢再望生機。此命實在不足惜,雖然存志報答鄉土,但思及家業恐將自我而絕,黃泉之下沒有面目拜望祖先。膝下幾子,不知諸位鄉親可否稍作蔭庇?不求鳴于家聲,只要能將血脈稍作傳續,我便長跪拜謝,感激不盡……”
眾人聽到這話后,狐疑漸漸消退,繼而便不乏人流露出意動之色。杜洪做出這樣的冒失舉動,在王師明顯勢大的情況下,他們絕無可能再追從響應,但就此全無保障的轉投行臺,他們又實在不甘心。
如今既然杜洪敢于主動招引王師的仇恨吸引進攻,他們暗里資助一些資貨人丁以換取一個轉機,這也值得一試。
于是稍作沉吟之后,席中便有人開始發聲,不再斥責杜洪輕率孟浪,反而稱許他的高義。
眼見鄉眾們態度發生了變化,杜洪心內也是冷笑不已。所謂形勢逼人,他因為沒有深厚的鄉基,想要出人頭地,只能拿命去搏。
自從被鄉眾們架在長安這個醒目的位置上,可以說一只腳已經踏入黃泉,除非他能夠成事,否則無論哪一方攻入關中,他都必死無疑。
行臺態度強硬,全無討價談判的可能,杜洪也絕不相信這些鄉徒們會陪他死戰到底,為求自保,很大幾率會將他給推出去。所以有無這一份偽詔,他的命運可以說是已經注定了。
既然如此,不妨先將自己置于死地,再以鄉眾們心中的不甘,獲取一部分實際可用的資助,將自己的力量稍作壯大,或許還能得于一線生機。
類似的事情,這些鄉豪們做了也不是第一次。此前漢主劉曜在此時,便想發力鏟除這些鄉境豪強勢力,但及后便發生了巴氐叛亂,使得關中大亂,背后便不乏助推。
叛亂平定后,劉曜也不敢再肆意凌虐,通過內遷氐、胡,征斂財貨等方式,間接達到打壓鄉豪的目的。而最終的結果,則是漢趙被拖死了,但鄉境豪強卻還存在著。
目下王師攻略關中,其實情景依稀類似早年局面。選擇杜洪作為一個吸引仇恨的人選牽制王師精力,拖延行臺打破鄉境秩序的舉措,也是一個非常明智的選擇。他們甚至不需要杜洪死守長安,只要其人還存活流竄,關中越混亂,他們便越安全。
所以很快這些京兆豪強們便也達成共識,明面上各自引眾歸于鄉境自守,不再與杜洪有接觸聯系,但暗地里也提供了許多的物貨資械,甚至包括他們各自網羅的人眾。關中生民,多在三輔,而三輔民眾有半集長安。
有了充足的物貨資械,杜洪的勢力也在激增,原本不足兩萬的可戰卒眾很快便增長倍余。關中雖然多坐地強梁,但流竄的盜匪更多,只要能得于飲食供應,他們自然云集而來。
隨著自身勢力的急劇增長,杜洪一時間也是信心爆棚,部眾之中凡老弱之眾俱都驅逐于外,部眾層層堆疊陳列于灞上,用以消耗遠來晉軍的銳氣。
當然,他也并未盲目自信,并不覺得單憑這些烏合之眾就能固守長安,趁著手中物貨充盈,也抽調各方精勇編成精軍數千,做好準備一旦前方戰事不妙,即刻抽身而逃。
四月將近尾聲,王師大軍再次自弘農而進,以奮武軍精騎為前鋒,桓宣率部兩萬,路永水軍一萬,郭誦統率后路兩萬,合共將近六萬大軍,水陸并進,次第開拔。中路拔營過半,前方已經捷報頻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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