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190 子姑待之
一陣雞飛狗跳后,大將軍府才又恢復平靜。
側廳中,沈牧滿身塵埃,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鵪鶉一般溫順的坐在席中,垂首不敢去看仍舊怒氣難遏的自家老爹。
沈哲子等幾個晚輩俱都在席中相陪,而看到二叔沈克氣得臉都通紅,沈哲子也不由得感慨這全家人除了武宗氣息濃厚之外,一個個也都是戲精。
沈哲子可是知道,前幾日自家人湊在一起時,這位二叔是怎樣的以沈牧為榮。老爹沈充這一脈三兄弟,如今便是首數二叔沈克這一脈人丁最興旺,沈牧在其中可是做出了巨大貢獻。沈牧之上還有長兄沈峻,沈峻這個人則稍顯呆板,論及兒女數目甚至比不上沈牧的零頭。
大家族本無衣食憂患,兒孫越多自然越顯興旺。沈牧這個小子既沒有荒廢了建功立業,家門中又是兒女成群,從自家親長角度看來,簡直就是無可挑剔。
事實上在自家內部,沈牧在同輩之中評價確實不低,甚至包括沈哲子老爹沈充偶爾都會勸他以沈牧為表率,發力追趕。至于些許荒誕之名,如今的沈家又怎么會在乎那些。
但一碼歸一碼,沈牧丈人家會稽賀氏那也不是尋常門戶,賀隰目下還是行臺禮部大尚書。早年結親,賀家也是不乏屈就,于情于理,就算沈家目下已經勢大難當,也不能完全罔顧親家的感受。
從這一點來說,沈牧今次歸洛遭殃,那也是無可避免,就算不是二叔沈克親自出手,老爹沈充對此也不能全無表示。并不是因為沈牧做錯了,而是必須要給賀氏親翁一個交代。
從這一點而言,世家大族人情往來其實和尋常小戶也無甚區別。有的時候,自家孩子把旁人家孩子給揍了,哪怕心內欣喜自家孩兒英武,但為了面子上過得去,總要裝模作樣訓斥幾句。
“父親實在誤會我了,我目下督執三州軍務,所憂所困又怎么能止于庭門之內和美與否。境中那些鄉戶多有奸猾,所謂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方寸把握便在這往來之間。若我真是色欲沉迷、索求無度,我家怎樣門戶?何等嬌娃秀女索求不得?又怎么會喧鬧得天下俱聞,人皆望此?”
沈牧坐在席中,也是一臉的無奈之色:“我就算是再怎么愚鈍,目下我家勢在大事將望,又怎么會因自己一時興欲如何而作浮浪姿態?我納之一女,人能信我無疑,卒力盡為我用,所思所念,還是在于大勢取舍,不敢因此自誤前程!”
講到這里,沈牧又可憐巴巴望向沈哲子:“今次青雀你要助我發聲,鎮中職任所在,監察俱都在望,我雖然風評不稱優異,但可有一二逾越法度?可曾有一二因于私欲而怠慢王事?時流幾人能夠身系如此重任?那些閑人衣食尚且不能自足,小得安穩便妄論方伯任事得失,當中憂困多少,他們又能知悉幾分?所見者無非庶人憂樂幾分,妄言臧否我德行如何?王事復興,千頭萬緒,又怎么會是德行一樁能決?”
雖然被揍了一頓,沈牧仍是振振有詞,一副苦大仇深模樣,似乎滿腹冤屈難舒。而沈克看到這一幕,一時間也是隱有默然,沈牧所言這些似乎有其道理,但他久來經營家事,平生也未達于高位,一時間反倒不知該如何反駁。
另一側沈云聞言后卻是掩嘴偷笑,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柄折扇展在面前,看到沈克似乎被沈牧唬住,便急不可耐道:“二兄這番話簡而言之,就是伯父你今次教訓他實在沒有道理。他是笑你不曾身臨高位,也如無聊看客一般對他妄作臧否……”
沈克原來是覺得做戲已經做足,所以也就不再窮責兒子。可是聽到沈云這么一解讀,怒氣再次涌上心頭來,直接從席中躍起撲向兒子,揮起老拳怒吼道:“小子無論身位高低,沒有老子你在何處?即便沒有道理,教訓你難道還要挑選日子……”
如果說此前庭中鬧騰還有幾分做戲成分,那么這會兒沈克拳腳真是瓷實的落在沈牧身上。席中沈玖等幾個少年郎看到這一幕,眼角也都是頻顫不止,他們老爹雖然言訓兇狠終究也只是止于言辭,真如沈克全然不將兒子當作親生的這樣兇狠也是少有見聞。
到最后還是老爹沈充到來喝止,才算是結束了沈牧的皮肉之苦。這一次他便再不能像此前那樣還有言語自辯,捂著腦袋一臉怨念的怒視煽風點火的沈云。
長輩俱在席中,沈云倒是不擔心被報復,他一邊扇著手中折扇,一邊徐徐言道:“二兄你也不必如此望我,愚弟雖然不才,但過往這些年也非虛度。今日庭下歡聚,我也有一句警言贈你。所謂寵而不驕,驕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鮮矣。我兄弟才力未必遠高時流,趁勢而起,因人成事,尚需敏而自察,才可久長無衰啊。”
原本沈哲子也是心情輕松,只將這一場鬧騰視作閑戲觀賞,可是聽到沈云這么說,臉色已是忍不住微微一變,繼而更加認真的望向沈云。
今次沈牧歸洛遭遇種種,雖然看起來是一樁玩笑。但其實玩笑背后,意義也并不那么單純。
沈牧所言身在方伯之位,思慮難免更多,或有因便從宜、入鄉隨俗的考量。
這么說并不能說是狡辯,事實上沈哲子之所以將沈牧安排為方面之用、一人坐鎮青兗徐三州之地,也并非全是任人唯親。
目下行臺所控疆土,江東本土暫且不論,沈牧所鎮幾乎就囊括了江北近乎一半的領土。如此重要的一個位置,如果沒有親厚的關系,那真是交給誰都不放心。
沈牧本身便是家門嫡親,而且也確有機變之能并任事資歷,所以沈哲子才將之安排在如此重要的一個位置上。可以說行臺諸多文武官員,除了沈牧之外,沒有人更加適合如此重要的一個位置。
沈哲子本身雖然生性嚴謹,不好美色,但也并不覺得沈牧那些桃色新聞有多嚴重,畢竟還是小節不察、大節不失,過往這數年時間里,沈牧在任上總體而言還是盡責的。
而沈云所言這警句,的確是道出了沈哲子的憂慮。受寵而不驕橫、驕橫之余也能安于下位,身在卑任而不懷怨,懷怨又能克制忍耐的人,是非常少見的。
沈哲子的確是擔心沈牧身在那樣一個位置上,常年受人追捧,或會漸漸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而他與沈牧除了上下從屬的關系之外,又是血親的堂兄弟,就算有什么警醒之語也不好全無顧忌的當面講來,否則便有可能適得其反。所以這一次沈哲子幫二叔教訓沈牧,其實也是存念讓家中親長敲打一下沈牧,以免驕態久持,積重難返。
但是這一層用心居然被沈云講出來,且還引經據典,則不免讓沈哲子對沈云刮目相看。
席中的沈充聞言后,臉色也是微微有變,繼而便指著沈云大笑道:“人才高低,還是在于歷練啊!我家也的確是賢苗叢出,云貉這一番自警經言道出,實在是令人刮目相看,可見過往這些年的歷練,真是有了長足長進,足堪我家臂膀之用。”
聽到伯父如此夸獎,沈云也是忍不住大笑起來,手中折扇更是頻頻扇動,在這三九天里看得沈哲子都寒毛豎起。
席中其他族人,包括沈克在內,聽到沈充這么說都有幾分茫然。其實這也不是什么怪異之事,沈家早年以武宗而稱不是沒有道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熟知經義,也不是說沒有這個條件,而是沒有這個必要。
他們這種沒有家學傳承的豪強門戶,往往揀選一兩個確有稟賦的研習經義學問,其他的子弟還是以操持家業庶務為主。
沈充這一輩中,只有沈充這個嫡長子由此待遇,幼來便游學四方,廣交時流,及后又為整個家族前程而奮斗,以至于下一輩的沈哲子身為嫡長,年齡還要小于二叔沈克家中幾個兒子。
這也就造成了上一輩中一眾家人格局眼界高低懸殊,沈充恃于家資、才力甚至能與南渡高門往來交際,而沈克等幾人于學養見識方面也并不比老農高出多少。
所以寒門若想求進非常艱難,一兩個才器稟賦出眾的族人也未必能夠帶得動整個宗族的向上躍遷,就算有其上限,但卻沒有下限的保證。
這其中最鮮明的一個例子便是陶侃家族,陶侃勢位最高時,甚至王導都要觀其顏色,可是等到陶侃去世后,整個家族又飛快的原形畢露。諸子皆劣,等到能撐門面的陶臻也去世后,目下僅僅只剩下仍受沈大將軍關照的陶弘尚可維持家聲。
而沈家之所以能在一代之中完成這種轉變,除了長輩們打得基礎好外,也在于沈哲子上限實在太高,一人上進的同時,又給同輩兄弟們支撐起一個足夠歷練成長的空間。
待到沈充將沈云所引《春秋》警局稍作解讀,在座一眾族人們對沈云又是贊不絕口,紛紛告誡兒輩都要以沈云為表率,如今家勢不同以往,都該要奮力益學廣識才能匹配如今家門聲譽。
大將軍這樣的才力那是不世出的天才,是天命賜福于家門,沈云這樣的才器增長,才是族中子弟需要追趕的目標!
一時間,席上眾人也都忘記其他,紛紛討教沈云何以突然如此生性,有沒有什么值得法效推廣的竅門?
“諸位長輩垂問高贊,也實在讓我汗顏。我又哪里有什么稟賦值得夸贊,無非是將平日悠閑時光積攢下來夜讀春秋罷了。”
受到長輩們如此夸贊,沈云更加洋洋自得,握在手中的折扇更加頻頻扇動,那扇面上所書另一句春秋警句“多行不義必自斃”變得更加醒目起來。
沈云如此謙恭且知禮,讓長輩們對他更加欣賞起來,于是席中便愉快的決定,日后沈家子弟無論在職、在學還是在家,《春秋》都要列作必讀經典。
接下來家宴氛圍仍然歡暢,但沈云卻沒來由覺得一股陰風環繞在他身側,他狐疑的望向周圍,沈牧那幽怨目光暫且不論,偶然發現沈勁等幾個小兄弟湊在一處正在低聲耳語,他側耳偷聽只隱隱聽到沈勁對沈屹低聲說“木杖夜中即刻下手”等幾個模糊詞語。
但很快,他耳邊又聽到伯父沈充笑語聲,忙不迭舉杯起祝,待到又落座之后,才聽到另一席上的堂兄沈哲子對他笑語道:“子姑待之。”
這話實在沒頭沒尾,沈云趁著旁人都不注意的時候舉起扇子另一面,扇面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此前所言警句赫然紙上,但卻沒有標識堂兄所言這一句的蘊意,于是便拋在腦后,呵呵傻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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