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148 長生妙物
其實河東入洛的鄉眾們,在如今河洛之間的時局中雖然也稍具能量,但其實也非常有限。
這一點從房望家宅所在就能看得出來,房家位于洛陽的府邸在新城偏南的坊區,距離洛水已經有了一段距離。如今洛陽城格局就是內貴外賤,洛水沿岸多為行臺新貴或是鄉勢、資財雄厚的入都人家居所,周邊區域便以平民居多。
雖然這宅邸地段算不上好,但面積卻是闊綽,占地頃余,房氏家門百數人群居于此仍然綽綽有余。當然規模上是比不得房氏于河東鄉中的家業宏大,但卻勝在安穩,不必像往年那樣甚至睡覺都要繃緊心弦,隨時應變。落魄離鄉尚能有瓦遮頭,已經算是非常好的境遇了。
在帶領薛濤返回家宅的途中,房望也向薛濤將自家在洛陽的生活狀況稍作講述。
房望率領家眾入洛,也并非拋棄鄉中所有,仍然有一部分家人留在鄉中慘淡經營,但卻很難再給予洛陽這一支族人以援助。
房氏一介鄉豪門戶,雖然不以家學著稱,但多多少少也是粗通文理。在進入洛陽城后,房望先是輾轉權門自作投獻,但卻乏甚回應,后來得人指點參加行臺下屬吏考,眼下父子三人都于行臺下屬不同寺署中任事為吏。
“往年厭于學,幸在親長法鞭高執才能草知義理,如今才能得于生計養命。”
講到這里,房望不乏自嘲一笑,他也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還需要操持刀筆謀生。
薛濤聞言后,只覺房望境遇凄慘,心中愧疚更生,同時也隱有不滿道:“敬原你早年總也得司鄉望,才具不乏,身入洛邑竟然只能得于如此卑用,那位沈大將軍待我河東鄉親也實在稍顯冷傲。”
房望聽到這話后不免一愣,片刻后才搖頭笑道:“世兄你倒是誤會了,如今河洛之間似我這等失鄉之眾不知凡幾,我也自知才具幾何,不敢假想險勝其余。行臺取吏以用,實在本就是予我等微末寒士以關照,否則不知這城池內外還要橫倒多少餓殍。”
薛濤有此誤會也純是因為對洛陽人事的不了解,此前兩趙相爭,對于他們這些立足鄉土的鄉豪們也的確不乏拉攏,動輒許以郡守、將軍號,但那只是一種虛號,非但得不到什么補給,反而要因受此號而被頻頻勒索。
如今看起來房望父子幾人俱為刀筆小吏,鞭下卒用,但從真正的待遇來說,行臺小吏尤甚虜庭將軍。
他們這些吏目的俸祿倒是不多,月俸在三、五斛之間,單憑俸米已經足夠養活一個小戶之家。但這些俸米并不是足額發放,其中半數要折入公庫,按照月數積攢,基本六到十個月之間,便能獲得三到五十畝的職田。只要吏考始終合格能夠留職,這職田便能一直耕種下去。
如今薛濤父子俱都連過吏考成功領取到職田,合共頃數,河洛多良田,扣除其他各項開支,畝收三石可望,如此歲產便在三四百斛之間。對于小戶而言,這些已經足夠衣食溫飽。
房氏家門百數人丁,算不上是尋常小戶,所以單憑職田、俸米,過活仍是簡單。但是身在職上,還是有著其他各種福利,首先便是行臺經常會組織動員吏目家屬參與一些不繁重的事務,這又是一部分額外收入。
但最重要的還是每月隨職發放的物貨配額,即就是每個月,這些吏員都能購買到一部分行臺管制、不許民間私自銷售的商品,比如飴糖之類。
而這一部分配額,河洛之間常年有豪商進行收購,單單只是出讓配額這一部分所得,有的時候便超過俸米數倍。
其他另有加派貼補、年節犒勞,也多以配額形式,林林總總諸多收益加起來,單憑房望父子三人每年進項便能折糧近千斛之多。這甚至已經超過了往年在鄉中擔驚受怕、勞碌經年的耕桑所得。
“洛邑維生,實在是多得便宜。今年秋后,我還打算再放免一部分家眾,無謂再將鄉眾羈絆身畔,彼此妨礙。”
講到這里,房望便笑語說道。身在洛陽和蝸居鄉中,謀生方式大不相同,鄉里蔭庇互助才能得于安全,可是在洛陽卻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擔憂。
將太多家眾養在家里只會增加無謂的負擔,而且這些蔭戶因為不得民籍,洛陽相當一部分安置流人的政令都涉及不到他們,沒有太多可得正當收入的機會,可以說是兩相妨礙。
薛濤聽完這些,一時間也是忍不住瞪大眼眶,尤其看到房望一副知足自樂的神態,心內所受感觸不免更大。
他們薛家家大業大,對于這些收益自然不怎么放在眼中,但整個河東之地如他家這種狀況者又有幾戶?大多數也只是難免饑寒,慘淡維持,跟房望在洛陽的生活簡直不可比較。
待來到房望家中,房望又喚出諸子拜見鄉長,而后吩咐家人擺開家宴。待見到席案上那品類繁多、豐盛無比的餐食,薛濤心內又是忍不住的驚嘆,這種檔次的餐食,就連他自己在鄉中都難得享用一次啊!
不過薛濤入洛,也非貪于口舌之惠,草草用過餐食,這才又談起今次入洛的目的,就是為了采購一批物資。
言及這一件事,又要講回去年春里關中那場瘟疫。那場疫病爆發倉促,關中各方俱不能免,病死者眾多,連帶著從去年到現在各方勢力紛爭都變得安分起來。
河東雖處關中地外,但當石生逃竄過境時,也難免沿途傳播疫情,令得河東之眾都因此受損良多。可是當時也有相當一部分關中流人東入河洛,甚至于當時石生所部就與潼關王師對峙陣前,可是偏偏河洛境內就沒有爆發大規模的疫情病死。
事后各方深作打探才知,其實當時河洛也有疫情出現,但是很快就有小仙翁之稱的葛洪率領一部分軍醫、藥師行走各方,快速將疫情撲滅下來,并且也找出了這場疫病的原因。
疫病之所以發生,就在于關中多群胡雜居,而雜胡飲食不與中原類同,性多膻臭,油膩難除,積膏體中,阻塞血氣,因是致病。而且胡人這種飲食習慣,即便沒有這種惡疾疫病爆發,也根本就活不長命。
那位葛先生不愧仙師之名,不獨診斷出病癥,更開具出良方,最重要的一點便是飲茶解膩化膏,繼而得于血氣通暢。簡而言之,就是胡人若想得于長命,就必須要多喝茶,否則即便強若劉元海、石世龍,也都早赴黃泉,無有長壽人主命格。
茶這一飲品,不獨胡人不解,就連許多北方晉人都多有迷茫。因為北方飲食,實在是沒有這種習慣。哪怕在江東,飲茶也是因為沈大將軍大力提倡,才在上層之間漸漸得以風行。
若是以往有人告知胡人有一不曾見過的仙物能得續命之妙用,大凡腦筋正常者,多少都要存疑。可是因為這一次疫病于潼關內外截然不同的表現,大凡在那場瘟疫中惶恐待死又僥幸存活下來的人,無不視若至理。
即便別的不談,當時一部分茶葉由河洛流出到達關中、河東等地,的確有人試飲而因之得活,即便無病者在飲用多次后,也都覺提神明目,通體舒泰。甚至又有人穿鑿附會,江東沈維周之所以才驚當世,正是因為生于茶鄉,常與妙物為伴,晝夜浸染,日漸聰穎。
當然這種論調就有些穿鑿附會的玄說了,畢竟江東除了沈維周之外,蠢物也是不少。但無論如何,茶葉這種物品一時之間在關中、隴上凡胡人聚居之地得到了十足的重視,尤其大量胡人酋首權貴更是備以重貨而多方求購。即便不以惡疾為患,誰又不想因之續命幾年。
這些地域之間,其實也不乏往來河洛的商賈,但此前從未有重視過茶葉這種商品。此時各處需求陡增,利之所趨,商賈們難免要大肆采購。
可是到了這時候他們才發現,甚至就連洛陽市面上茶葉都是稀少,畢竟江北從來不以飲茶為風尚,若非這一場瘟疫惡疾的爆發,誰又能想到茶葉還有這種妙用。
洛陽行臺同樣反應敏捷,當意識到這是鉗制胡人的一種重器后,飛快將之納入管制中。在過去這幾個月的時間里,但凡從商賈貨品中查抄出私販的茶葉,輕則抄沒貨品,重則即刻斬首,掐死了茶葉向北流通的各種渠道,由是又進一步抬高了茶葉的價格。
薛濤今次前來求購茶葉,一方面也是為了將這種救命良物略作儲備,就算他自己的部眾不擔心,周邊鄉境也多有胡虜出沒,誰也說不準下一次瘟疫何時爆發,自然有備無患。
至于另一方面,就是來自平陽石生的逼迫索求。石生雖然避走平陽,但卻非戰之罪,尤其平陽之間也多有雜胡游蕩,很快又被其集結其數萬之眾,常向河東侵擾。
即便石生黨徒攻不下薛氏的汾陰堅堡,但晝夜在汾陰外圍掃蕩,也讓薛氏苦不堪言,尤其塢壁外的各種生產徹底停滯下來,數萬之眾即將要斷絕口糧。因此薛濤不得不稍作妥協,答應石生為其籌措一批茶葉以求其退兵。
聽到薛濤的講述,房望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又何嘗不想解救鄉土危局,可是憑他區區一介吏目,又怎么可能在短時間內于河洛之間籌措大批管制貨品。
他倒是記得茶葉早前也曾出現在隨職配額的商貨中,甚至家中還有一些存儲,但這些不過杯水車薪,又怎么能夠滿足薛濤龐大所需。
“世兄你若明年來訪,我或尚有一二策用助你。小兒吏事行臺倉曹,連月吏考得優,明年有望轉為正屬,可為世兄稍作引見,但目下終究還是言輕。不過近日便是華賞宴盛會,會上可能會有一批禁品發售。”
沉吟半晌之后,房望才開口道:“若是市上俱都無得,我覺得世兄你還是要直叩行臺大將軍府下,將此鄉困細作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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