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088 去留兩難
沈氏都南別業里,正在進行著一場盛大的集會,如今尚在畿內的吳人鄉宗族人,幾乎盡數都列于席上。
沈充坐在主席上,看起來雖然是談笑晏然,但眉宇之間卻一直盤桓著幾絲揮之不去的憂慮。
類似的宴會,從新年過后便幾乎沒有間斷。倒不是因為沈充的豪爽好客,而是他不得不如此,去年年末畿外的劫殺事件雖然處理的還算不錯,后續也的確沒有再發生類似慘事。
但這件事還是在吳中鄉人們心里留下了極為濃厚的陰影,以往對于這些吳人鄉眾而言,只需要安心治業賺錢就好,可是現在卻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人身和財產都受到了威脅。
雖然沈充一直都在表態一定不會放棄對這些鄉眾們的保護,但是關乎切身安危,誰人又能淡然。所以這段時間里,他們也是頻頻前來拜訪,一則求一安慰,二則也是確定沈充仍然留在都南,的確沒有拋棄他們。
面對鄉人們這些訴求,沈充自然也不能視而不見,除了頻頻露面安撫眾情之外,還要幫助他們組織一些部曲武裝,以保護他們在近畿周邊的各種產業。然而這樣一來,毫無疑問會更加攤薄沈充眼下手中的力量。
所以眼下的沈充也的確是鄉情所擾,頗感愁困。但這也是他必須要承擔的義務,他可以無視君王朝綱威嚴,但卻不能不理鄉眾們的懇請訴求。
宴席進行過半,任球匆匆行入,伏于沈充耳畔稍作低語,而后沈充便面露喜色,自席中站起身來,向眾人稍作告罪,而后便匆匆行入后室中。
室內除了錢鳳之外,尚有一人端坐,正是淮南戰將田景。田景面上不乏風霜之色,眼見沈充行入,便連忙起身下拜道:“仆下奉大都督之命,身率五百甲士散入畿內護衛司空。”
沈充上前一步,將田景扶起送入席內,笑語說道:“有勞長明了,不知徐鎮目下境況如何?”
“徐方五府已立,且募眾業已過半。日前大都督已經離開廣陵,北進淮上檢閱新成之師,授甲成編。目下廣陵暫由徐茂將軍領任……”
田景聞言后便將徐州方面的情況稍作交代,都下雖然是暗潮涌動,但卻并沒有波及到徐州,徐州一系列的改制俱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尤其是最重要的軍權問題,更是順利的再次集中起來。
沈充聽到這里,臉上笑容更加濃厚,雖然他眼下狀況算不上好,但只要江北局勢能夠保持平穩,他便無所畏懼。
交代完徐州的局勢后,田景才又說道:“江東近來種種,大都督也一直在密切關注,著我轉告司空,諸事以趨安避禍為首,不必臨于焦灼困局。必要時,不妨稍撤畿外。江北于此也早作備案,此前蕭元東將軍奉命集練新軍,二月中可抵梁郡。最晚三月初,大都督將自率徐方五府軍士集于廣陵,隨時下江!”
錢鳳聽到這里,也忍不住感慨道:“去年冬日,大都督才得入主徐鎮,及后諸多改創,能夠在幾月之內便集眾可用,實在是令人嘆服!”
沈充聞言后,自然也是不乏自豪。他這個兒子,就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
但是,無論江北局勢再怎么好,短期內卻也無濟于江東局面。譬如眼下,沈哲子在江北明明執掌十數萬精兵強眾,也明白江東局勢緊迫,但也只能派遣五百精卒過江為援。很明顯是在短期之內抽不出足夠的力量插手江東事務,派出這五百人也只是確保在危急時刻能夠保護老爹退出建康。
當然,更多的兵力也不是派不出。雖然大軍調集出動是需要一定的時間,但單單在廣陵之地,隨著徐茂率眾南來,兩三千人是能抽調出來的。
但這沒有意義,沈家如今的政治訴求集中在沈哲子一人身上,他如果不能抽身過江,僅僅只是派出兵眾的話,也只會令局面更加混亂。而且這么多兵力過江,難以掩人耳目,極容易讓人誤解這是他打算正式以兵勢威凌中樞的標志,會引發各方過激反應,即刻進行反撲。
所以五百精兵是既能夠在危急時刻發揮作用,又不會令各方自危的一個數字。
沈充聽到這里,便沉默了下來。而錢鳳則在一邊說道:“大都督建言暫退,這也的確是一個上佳選擇。眼下大勢在我,實在不必與臺內爭于一時長短,旬日之后得于從容,屆時再來收拾殘局,便再也無人能擋。”
另一側任球也勸告道:“王螭虎歸家后,瑯琊鄉情更加肅然,內外消息已是難通,可見王太傅必然已是垂危,奸徒謀發在即。目下我方于畿內已是虛弱難當,司空若再留此,極容易為各方搶執,屆時大都督反而不能從容運籌。”
“唉,這道理我又何嘗不知。我一人去留都是隨意,但都南這些鄉眾又該何處依存?更何況,傖賊因權斗而濫殺我無辜鄉眾,此仇若是不報,我怎能甘心!”
沈充長嘆一聲,半是無奈半是憤慨道。
庾翼和王允之的思路,他們其實也商談良久。如今局面就是沈氏與僑人臺輔們兩方對峙角力,那兩人就算是聯合起來,力量也完全不足撼動整體的局面。
他們想要以小博大,必然需要等待一個契機。而這個契機,極有可能便是王導的死。王導身為中興元輔,即便是淡出時局,其影響力也不容小覷。
一旦王導去世,必然吊客云集瑯琊鄉里。屆時王允之自可恃于鄉眾將這些前往吊唁的時流盡皆控制住,如此便獲得了一個籌碼,讓臺中不得不與之正面對話。
雖然此舉會將其人置于不義境地,但王氏不義又不是一次兩次了,最重要的是所得收獲值不值得付出這種代價。
臺中屆時無非兩個選擇,要么悍然出兵平亂,要么選擇與王氏談判。一旦都內宿衛調動過甚,這就給了庾翼以入都的機會,庾翼如果能夠率眾入都,中樞局面頃刻就會發生動蕩。
最起碼臺輔之中,諸葛恢是絕對不會容許臺內繼續用兵瑯琊,否則下一個被踢出局內的必然是他。
所以王允之看似不理智的行為,其實是變相的將時局中的青徐僑門再次擰合起來,脅迫諸葛恢等人不得不對他施加包庇。
而王允之只要能夠得于喘息,就有機會將此前作亂所丟掉的聲望再贏取回來,比如動議挾君遷都,將皇帝把持遷移到京府。這會讓他一舉成為青徐僑門中的強勢代表,甚至有可能由此獲得超過諸葛恢的人望。
當然,這也只能流于口號,因為豫州人是絕不可能答應的。甚至就連庾翼都有可能會懷有類似想法,他大可以將君王裹挾到豫章,屆時無論荊州的庾懌與他分歧再怎么大,荊州都不得不被動成為他的保護傘。
雙方各執一端,這就極有可能爆發大火拼。但這種可能是微乎其微的,因為要知道在南在北,可是還有沈家這樣一個強勢的存在冷眼旁觀著。所以他們各方無論再怎么鬧,一定會在最短時間內達成一個妥協,承認目下現狀,然后共同威脅沈氏,逼迫沈家做出讓步。
這件事發展到一定階段,皇帝會成為他們共同的籌碼,以此來達成一個限制沈家勢力的共識,從而瓜分沈氏讓渡出的利益。而除了苑內的皇帝之外,都南這些吳人群體并他們各自家業,甚至包括沈充在內,都有可能會成為他們計劃中的籌碼。
一人挾君為犯上,所有人一起做呢?那大概應該就是大勢所趨了吧?
王允之的險惡就險惡在,通過一個微小的起點,將時人一個個的勾引裹挾進來,構成一個所有人抱團挾君為惡的局面。通過事態的逐漸發展,他此前的那一點惡跡又算得了什么。
一旦達成那種局面,沈氏就算是鄉資雄厚,強兵在握,那又如何?只要還沒有強大到罔顧君王的程度,以自身而取代晉祚大義,就不得不做出一定程度的妥協。
雖然沈充內心里對于皇統大義也是不甚在意,但也不得不承認,最起碼目下為止,尤其在要保全住江北局面的前提下,便不能完全罔顧大義于不顧。雖然沈氏本身也構架起一個相當完整的利益團體,但當中樞所有人媾合于內,眾口一辭的情況下,也的確是擁有了一種指鹿為馬的能量。
當然,這一系列的思路,僅僅只是沈充和錢鳳等人基于自身閱歷與謀略所做出的推演,認為這該是一個比較符合對方利益的路線。至于對方究竟是否所謀更深,又或者沒有想到這么長遠,沈充他們也是不能確定。
其實沈充心里又何嘗不知暫退于外是一個比較理智的選擇,眼下的他,人望不足定勢,氣力不足平亂,留在都南,能夠發揮出的作用其實很小。
但是眼下的他又實在不能輕離,這倒與臺中意愿如何無甚關系,而是鄉情所望啊。雖然年前年后也有相當一部分吳人撤出建康,回歸鄉土。但吳人在都南經營七八年之久,大量物貨產業聚集于此,也不是倉促間能夠盡數撤離的。
此前王允之于畿外擄掠吳人鄉眾,看似打草驚蛇,實則是將沈充把定于此。沈氏乃是吳人鄉望首領,大量吳人北上也是響應沈氏號召,結果見勢不妙沈充拍拍屁股走人了,無論未來局勢如何,沈氏在道義上必然大虧。
而且,沈充心里其實也有諸多不忿,此前因為情報失察吃了一個不小的虧,便一直存念要予以報復。
更何況按照他和錢鳳等人的商量,裹挾瑯琊鄉眾為惡是王允之所有陰謀的一個起點,以此才能形成后續一系列勢能。
所以他是存念要直搗腹心,趁著王允之在瑯琊郡中發動之際,其人還沒有獲得新的勢能機會,一舉攻入瑯琊郡中大殺一通,徹底將瑯琊王氏整個家門釘死在恥辱柱上,順便也是為此前枉死的鄉眾報仇雪恨。
畢竟別人被欺負了都是回家找父親訴苦,沈充吃完一個啞巴虧,結果還要為了避禍自退于外,等著兒子抽出身來返回江東收拾這**徒。這種作法,他的自尊心實在是受不了。
所以,盡管理智上沈充也明白不必爭于一時長短,大勢在于他家,可無論在道義上還是私情上,他又接受不了自己臨陣脫逃的事實。
但是,沈充想要進攻瑯琊僑郡,也的確是一個極為激進冒險的想法。最起碼眼下而言,他的部曲兵力被攤薄嚴重,而那些吳人鄉眾們又各顧自家,短時間內很難動員起來。
如果不能最快的攻下瑯琊郡,沈充所面對的敵人將不只是王允之所率領的瑯琊鄉眾,還有歷陽而來的庾翼,甚至包括隨時都有可能轉向的臺城宿衛。
這種四面楚歌的局面,歸根到底還是沈氏太強了,強到時局中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威脅。一旦達成某些條件,很容易就會落入被人群起而攻之的局面。
“若僅僅只是稍作假退,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明公若是得以從容離都,非止無損于鄉聲道義,甚至還能化為入喉鯁刺,使其坐臥不安!”
沉吟良久之后,錢鳳才開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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