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039 忠烈之后
相對于鄴城的滿目狼藉、愁云慘淡,枋頭可以說是人心振奮、士氣如虹。
剛剛過去的這一場戰事,若真論及實際所得,其實也談不上有多輝煌,尤其較之去年連場大捷,將王道治土從淮水一線直接推到黃河以北,簡直可以說是微不足道。
但是,若對抗升級到國運之爭的層次,得失與否已經很難用實際的物事來衡量。
最起碼一點,去年那場戰事結束后,雖然王師勝果輝煌,但仍有許多聲音尤其是在河北之地,覺得王師勝得僥幸,本身石堪不過只是羯國第二流的戰將,而作為羯國統治核心的襄國仍然處于嚴重的內戰中。
所以很多人都覺得去年那場戰事,淮南王師之所以能夠勝果輝煌,一方面是沒有遭遇真正的強敵,另一方面則是趁人之危。真要講到實際的戰斗力如何,尤其是在騎兵野戰方面,王師真的未必能有多強。
可是,這一次王師再臨鄴城,火燒羯軍大營。一次還可以托以僥幸,并不意味著羯國就真的衰弱至斯。可是第二次再達成這樣的戰果,則意味著王師是有足夠的力量復制此前的戰功,意味著鄴城這個所謂的河北重地,在南面王師面前根本就是不設防的存在!
當然這種結論仍是失于偏頗,畢竟這一次的成功也存在許多僥幸的因素。但是,許多妄言臧否、勝論國勢者,又有幾個是真正的宰輔之才?
大眾能夠接受和理解的訊息,永遠都是最淺相的表達。擺在眼前的事實是,無論眼下的羯國強大與否,鄴城這個原本的重鎮被一再的攻破踐踏!至于當中的隱情和緣由,誰又會在乎?誰又能盡知?
貞婦失節,一次尚且不能忍受,居然還發生了第二次,那又與娼婦何異?
所以,隨著鄴城接連失守,盡管羯**隊仍然保持著極強的戰斗力,但在許多河北人看來,已經與人盡可夫的婊子沒有什么區別,其舊年所積攢的威嚴,更是遭受了大大的挫敗。
這體現在行為上,那就是隨著此戰戰果次第向外擴散,大量的河北鄉眾或直接或間接的向各路王師表態投誠。
其實若說到真正的戰獲,枋頭王師并沒有獲得太多,甚至就連此前囤積鶴塢用作誘餌的各類物資,也因為鶴塢陷落而后亂軍紛爭,遺失了相當一部分。
而且功事斬首方面也乏善可陳,鄉眾四散潰逃,麻秋的羯國騎兵則快速轉移脫戰,真正斬首俘虜相加不過兩千出頭。若將戰死鶴塢的向儉所部也算作王師一部分的話,得失堪堪持平。
這一次最耀眼的功勞,無疑是再次偷襲鄴城得手,這是河內騎兵的戰功。就連另一方作為掩人耳目的黎陽水軍,雖然沒有進行直接戰斗,在后續鄴城卒眾崩潰后,也沿途招撫三千多名生民游食。
枋頭王師唯一可夸的一點功績,就是順手接收了包括鶴塢在內、位于枋頭周邊的幾座塢壁。但這幾座塢壁也算不上是什么戰獲,原本在名義上就是隸屬于枋頭。
但是枋頭上下,從謝艾至于尋常士卒,都不覺得此戰只是徒勞無功。麻秋的騎兵雖然見勢不妙而早早脫戰,但枋頭周邊的戰事卻并未結束。
枋頭本身便擁有三千余眾騎兵隊伍,雖然與羯騎正面對撼有些發虛,但若用來清掃郊野鄉眾勢力則綽綽有余。
在沒有了來自鄴城方面的軍事威脅后,枋頭的騎兵對于周遭鄉境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掃蕩,再加上偷襲鄴城得手的河內騎兵奔馳助戰,短短幾日時間之內,枋頭包括整個汲郡并小半個魏郡,大半的鄉宗勢力都被清掃拔起。
在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謝艾也顯露出其人鐵血凌厲一面,凡境中鄉眾勢力,無論有沒有勾引羯胡、參與圍攻鶴塢,忠奸勿論,先將人員從鄉野中驅趕出來、驅逐到枋頭附近再說。
單單這幾天的時間里,王師騎兵掃蕩驅逐到枋城城外的鄉眾丁壯便達到三萬余眾,在枋頭周邊甚至已經不存在超過百人以上、不受王師直接轄制的鄉眾組織!
這一次行動之所以如此順利,自然還是由于鄴城方面的軍事威脅已經是完全的真空,而枋頭王師便是此境之內規模最大、實力最強的武裝。在這種情況下,無論什么人若還敢暴起反抗王師的軍事行動,無異于以卵擊石,自取死路!
這就是在巨頭對峙的情況下,一旦雙方勢力達于均衡,便各自不敢妄動,就會滋生出大量左右逢源的緩沖勢力。可是當其中一方突然垮掉,平衡被打破之后,剩下那一方自然要贏者通吃!
這還僅僅只是枋頭王師今次所獲的一部分,而在王師內部,枋頭王師作為今次一個居中協調的樞紐,算是正式確立了其地作為河北各軍鎮核心的位置。
而謝艾也借此徹底鞏固住他在都督府的位置,作為一個后來居上的王師將領,最起碼在河北這一戰線上,他的地位和作用要比老將們都隱隱高出半籌。
一直到了十幾天之后,枋頭周邊的局勢才又恢復了平穩。只是這一份平穩并沒有什么安詳的意味,反而有幾分肅殺死寂的氣息。因為往年游蕩在郊野中的鄉眾勢力,在這段時間內幾乎被完全的掃蕩一空。
在東西枋城之外,出現了大量臨時搭建起的棚戶,里面從白天到黑夜充斥著滿滿的哀嚎悲哭聲。這都是最近一段時間內被清掃出來的河北鄉眾,其中尤以丁壯居多,而且絕大多數都是此前那三色旗令所涉人眾。
這么多人根本無需審問,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無妄之災、遭受牽連,至于那些真正勾結羯胡而圍攻鶴塢的鄉眾們,其中相當一部分反而因為做賊心虛且見機得早而提前逃離鄉土,浪蕩于外。
但在這樣的情況下,誰又會給這些人求訴公義的機會。此前他們借著兩國大軍對峙的微妙平衡而游離于法統之外,本身就不是一個正常的存在。眼下王師得于從容,又怎么可能容許他們維持原狀!
當諸多事務告一段落,謝艾才總算出現在這些人面前。他雖然儒生出身,但此刻白馬銀甲,周邊強兵悍將簇擁左右,尤其這廣闊營地中民眾生死與否俱在其人一念之間,穿行在這營地內,更有一種令人驚悸的無形煞氣縈繞起身。
“使君明鑒,我等鄉眾實在沒有從賊之逆……”
“鄉野奸邪宵小作祟,我等都敢王師并使君厚德,實在不敢……”
當謝艾出現在營地外圍的時候,便有大量被囚禁于此的鄉眾首領們沖到營柵邊沿,一個個深跪塵中,口中哀號訴冤。
對于這些哀號聲,謝艾并沒有逐次回應,只是徑直來到營地最中央空地上聳立的高臺前拾階而上,與枋頭眾將們各自入席,才拿出一份名單讓兵士們行入營中,將名單上一個個鄉眾首領引至高臺前。
那些人大概也了解到此刻便到了決定他們命運的關鍵時刻,無論此前勢大與否、人望高低,眼下俱都淪為階下囚,也根本沒有什么討價還價的余地,哪怕心內對謝艾的翻臉無情多有怨恨,但為宗親部曲性命而計,也都不敢要強做什么意氣之爭,一個個膝行上前,神態恭順而又悲戚。
待到這些鄉眾首領們俱都被聚攏起來,謝艾才從席位上站起來行至高臺最前方,臨高垂望下方那些匍匐在塵埃中的鄉眾首領們,先是長作一聲嘆息,然后才不乏悲愴道:“鄉情何以至此?人情何以至此?難道王道人倫,真的已經絕跡河北鄉土?羯國暴虐治世區區數年,竟能將我諸夏三代厚積至今的仁德忠義掃蕩一空?”
“永嘉之世,胡禍華夏,圣道隔于天南,生民飽受戕害。我等王師義士,枕戈誓血,未有一日敢忘國仇家恨,未有一日敢忘諸夏血親沉淪胡虐!因此大恨,夙夜難眠,不敢閑坐,不養父老、不親妻子、不顧性命,宿雪飲風,興師北伐,只求王命再用于河北,王道再昌于天下,河北諸夏血親免于胡虐,再沐王恩!”
“幸在蒼天垂憐,王臣英勇、王士用命,痛斬賊羯,屢戰屢勝。沈大都督雷霆之威,雨露之惠,因恐王禮久絕河北,生民多不習禮,因此命我等為將治民者不可急迫于眾,教令從緩,因于鄉俗而假便宜,約以三旗,從俗導善。”
“結果鄉民以何報我?勾結賊胡,襲我邊戍,害我義士,亂我正氣,笑我仁懦!諸位都是此境鄉賢表率,今日我銜恨有問,諸夏之種是否絕于此境?何以將賊羯目若兄弟,將王師視作賊寇?往年大禍,我等將士未有一鐵加于鄉眾,而今北伐,先以仁義邀好鄉眾人望,何以鄉人如此報我?”
謝艾站在高臺上揮舞著手臂一遍遍的厲聲發問,高臺下那些鄉眾首領們面色也都更顯苦澀。可以說他們在場之眾大半都是無辜,而謝艾此番也的確是明擺著借題發揮,但一方面是形勢逼人,另一方面也確有此事,這會兒更加沒人敢發聲駁斥。
“門庭之內,尚有賢愚之別。何況河北之眾久受羯奴凌辱,鄉野養此奸邪之眾在所難免,但我諸多鄉眾仍是忠義滿懷,渴望王師搭救,渴望王道復興。使君受于大都督仁義之命,教我鄉眾緩受法令,恩德殊大,使人感激。但我河北忠義之眾,苦于奸邪所累,恥與奸邪共生,愿受王教一統,不敢自絕法令之外……”
良久之后,高臺下才響起一個鄉眾首領蒼老呼聲。他們這些鄉眾首領們能從亂世掙扎存活,對于今次之禍又怎么會沒有自己的思得。
事到如今,再想游離法度之外已經是做夢,除非羯胡能夠兵威大熾直接反擊圍攻枋頭,將王師趕出河北。但若羯國真有此力的話,不至于連鄴城都被一再踐踏。
事到如今,最起碼他們這些枋頭周邊民眾已經沒有了再作觀望的余地,與其被以鋤奸之名圍殺,不如主動低頭,與河南之眾一體接受王命轄制。
謝艾當然也不是一味的立威,在這些鄉眾首領俱都表態愿意接受王命管轄之后,便又讓人將向儉的遺孤、一個半大少年拉到抬上來。
謝艾上前一步撫著這瑟瑟發抖的少年發頂,語調不乏悲痛:“昔者孟母,擇善鄰居。汝父生于亂境,受于胡虐,不得不以殘暴為生,多積惡名。但感于王化之后,則自省舊錯,痛改前非,保境安民,成于忠烈。小子雖失怙恃,不必孤苦自傷,忠烈之后,王命自有嘉賞,仁義護你成才!”
眼見謝艾當眾如此表態,在場眾人也都各生感慨,都覺得向儉這一次真是死得其所。無論是要維持所謂的王命恩德,還是穩定河北鄉眾人情,向儉的這個遺孤一定會有一個安逸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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