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014 天人之境
葛洪雖然與沈哲子接觸不多,也多有刻意的疏遠,但對沈哲子性格如何還是不乏了解的。沈哲子雖然看似寬宏雅量,頗有合流于眾、禮下于士的謙和,但其內心里卻有一種崖岸孤高的狂傲,總會不經意間的流露出來。
這也是葛洪對沈哲子向來持敬而遠之態度的原因之一,這樣性格的人,若僅僅只是一個家世身位俱都不同的人,那也頂多只是表里不一,偽成常態。
但沈哲子恰恰家世顯貴,身位高極,本身又頗具導引世道的能力。所以這種人就顯得尤為可怕,其外在表象有什么表現,那都是有著種種考慮和目的,但內心里向來都存一份冷靜和淡漠,笑語晏然間殺人如麻,根本不會予人事以足夠的敬重。
這樣的人,善惡如何已經不好評判,若果真要對世道造成什么戕害,那絕對不是劉、石之類賊夷能比的,胡眾殘害世道頂多是殘酷的殺戮。但這樣的人一旦為惡,其手段之多令人防不勝防,甚至會令人不由自主的樂而蹈之,甘為幫兇。
所以,葛洪對沈哲子的疏遠,除了本身意趣不同之外,更帶著一種令他都無可奈何、無從消解的敬畏。
而今天沈哲子所談論的這些話,也正印證了葛洪對其人性格的感受,這根本就是一個無法無天、無所敬畏的狂徒。若其人只是一個郁郁而不得志的普通人,尚可以說是一時憤懣戾聲,而話出自沈哲子口中,則就意味著這就是他的真實想法!
然而更讓葛洪感到震驚的,則是他在聽完沈哲子這番薄視圣賢、世道的話之后,除了那種掩耳遁走的沖動之外,竟然還有幾分怦然心動!
葛洪雖然是當下江東天師道宗師人物,但卻并不是一個執迷玄虛的人物,向來主張玄體儒用,更一直在致力于將綱常名教理論與玄道戒律規矩融合起來,以期讓天師道獲得更加廣泛的主流認可。
正因為這一點秉持,所以沈哲子這一番薄于圣賢之言給葛洪帶來的震驚之大便可想而知。跟中朝以降玄學大昌、盛談逍遙的所謂名士們相比,葛洪反而更加重視綱常名教對整個世道的意義所在。
所以葛洪是一個仰尊玄道,恪守禮法的人,事實上絕大多數天師道中成名的大人物,都具有著這種兩面性,或者說在崇虛之外又有務實之想。只有貼合于主流的價值觀,他們的許多宗教理論才能打包出售,為更多人所接納。
這一點也體現在葛洪口嫌體正直,盡管對沈家尤其是沈哲子的許多行為做法都不認可,但卻仍然樂于接受來自沈家的捐輸和資助。這是一個宗教人物必須該有的素質和態度,因為一旦矛盾過于尖銳、沖突過于激烈,吃虧的只能是他們。
最起碼目前而言,天師道對上是要說服人,對下是要折服人,任何與主流尤其是當權者的對抗,都只是在自找不痛快。
比如眼下江東的天師道,便已經近乎淪為沈氏手中玩物,原本立身根本的宅錄傳道和信眾供奉早已經被沈氏為首的權貴門戶所奪取,換言之無論是人力還是財力,他們已經沒有了自己的來源渠道,更加確立了其依附而生的附庸地位。
而那位道中隱為領袖的吳中陸師君,更可以說是已經淪為沈哲子指掌中物,熱衷于鉆研一些道禮齋醮,雖然也在推動道傳的發展,但卻已經不再具備獨立的地位。
正因為明白葛洪是個怎樣人,沈哲子才敢在他面前說此類話。雖然沈哲子如今時譽崇高,當今世道也不是深受儒法禮教鉗制,不乏放達世風,但他這番理論若真流傳出去,也必然會遭到一些衛道士乃至于玄學人士的抨擊。
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雖然早有莊子古言。但沈哲子提出來,卻跟莊子有著本質不同,莊子是不合于流的清高,而沈哲子卻流露出一種要取而代之的勃勃野心,對于所謂的圣賢古訓,他是持與孔子對鬼神一樣的態度,存而不論。
葛洪作為一個宗教人士,雖然也恭從于禮教,但這是他獲得認可的手段,而并不是持之深信不疑的信仰,這也是一種實用主義的變通。只要能夠確定對其有利,沒有什么是不能吸納融合的,這也是沈哲子要與葛洪探討到這一步的一個原因。
但即便如此,葛洪對沈哲子這一套說法仍然無法接受:“若是經義無論,則道德何存?人各以異標自夸,則生民聽從與誰?父子不能繼順,兄弟各持異端,世道所以重于綱常,本就不是取于先后,人皆法從于此,才可身位各正,紛亂不生。大都督本是定亂賢臣,如此乖張邪論,實在不可輕言!”
他之所以說這一番話,并不是作為一個執著于仙道的求索者,而是作為人望所系的宗教領袖,對于自己所背負社會責任的秉持。
聽到葛洪這么說,沈哲子也變得鄭重起來。雖然老先生言語中還是在否定自己,但既然仍然愿意談下去,這就說明最起碼是部分認可他的觀點,從而指出他這番話當中最大的邏輯漏洞,那就是沒有標準。
標準是評價事物好壞的最重要定義,一旦一個廣泛的論調觀點普及四方,沒有標準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比如儒家的陽明心學,因為沒有一個標準,所以也是流派最為復雜,內斗最為激烈的學說。心學講究向內求、致良知、不假外求,這就造成你取得了什么樣的成就或者達到什么樣的境界,那是以你自我為標準,而做不到客觀評判。
所以到底哪一派才是心學正統?我覺得我就是,余者都是異端邪說,這種心態又怎么能和平共存。而一旦有了一個舉世公認的心學正統,則就說明你還是要向外求才能證明自己,已經有所悖離。
當然心學最大價值還是在于對個人價值的肯定,所以能夠在此基礎上使舊說煥發出新的生機。
即便不言學說,就算是普通的事物一旦沒有了一個標準,也會變得混亂不堪,所以才要提倡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
沈哲子言中毀棄圣賢,并不是針對某個前賢,而是直接質疑古久傳承、維系人與人、人與天地的共存相處模式,而這才是經義存在價值所在,道之所在。
沈哲子又笑語說道:“父之所以為父,子之所以為子,蓋先生之人指而稱之。南北中外或有異稱,但卻無改骨肉傳承本質。鹿鳴呦呦,馬鳴嘶嘶,也非秦時權奸假指能易。男女老幼,春秋換裝,不過絲麻紋理而已。可知天地自有定律,絕不因圣賢論述、強梁摧殘而有更改。”
“天極之外復有天極,遠夷之外復有遠夷,霄漢自成星象,元炁自存微妙,亙古之中不乏永恒,人力之外仍存偉力。胎生卵化之獸禽,自有奔馳翱翔之勝能。先生浸淫玄道日久,但卻仍困此俗世肉身,日行不足千里,縱躍不過尺寸,微進至此,何日才可達于餐風飲露、御風飛升之神仙至境?”
聽到沈哲子一本正經的譏諷自己道行淺薄,葛洪縱使涵養再高,一時間也是不能淡定,冷哼說道:“倒不知大都督于神仙方家之說也有深悉。”
“我修此人身尚且不能達于至善,又怎么敢奢望能夠達于先生那種神仙妙趣之境。然則世事總有相通,我是敏于人事,于仙道妄作揣測罷了。譬如先生醉心之業務,雖然廣采古之隱逸高論,但仍須躬身采鑄金銅、焚燒丹食,才可精于道行。天地萬物藏趣多少,先生才是此中大家,而我則望塵莫及。”
沈哲子稍作停頓,然后繼續說道:“講到這里,我倒想請問先生一句,何以人、物總要被約束于地,不得蹈舞于空?即便枝葉高生樹端,趁風蹈舞一時,終究飄落于地?”
“氣之所化,自然清者揚升,濁者沉淀。大都督高智敏達,這一微理又何須求問于人?”
聽到葛洪這一解釋,沈哲子也不得不感慨古人就是明白的有些過分了,于是他便又問道:“我也自知人物清濁有差,但究竟差距多少,不知可能稱量?譬如我與先生,先生自是清氣卓然,但若真跳躍縱空的話,先生未必能勝我幾分。”
“荒唐!這實在謬悠至極!清濁豈可因此以論!”
對于沈哲子如此刻薄之問,葛洪不是沒有言辭回擊,但是看到對方那一臉認真探討的表情,更覺夏蟲不可語冰,如此執念深重之人,自己說什么都是沒有用的。
然而沈哲子卻自有強詞奪理的快樂,繼續說道:“氣之所化,上清下濁,何力導引分之?我近來也略覽先生高著,但卻察知舊論多執著求其清質,但卻少有逐之偉力。天地萬物自有氣之所聚,但也自有力之所加。我能高縱勝于先生,也非以清質險勝,而是力之所勝。
人、物自有輕重差別,這便是天地加于物力之具化,柳絮質輕,稍假風力便可化解物力,蹈舞而上。事物從來篤于靜且定,全因物力施加,才能各呈姿態。先生獨守于清質,但卻少悉于物力,這便是孔中暗窺,難得其大。氣飄渺而不可稱量,力則具體可堪琢磨。”
講到這里,沈哲子見葛洪已經轉為皺眉沉吟,然后才笑道:“我于此道,不過門外虛窺暗度,怎么樣也比不上先生識見淵厚。即便作此妄想,也是出于功利之念。若能將此天地萬物之力量裁明斷,得其化用精髓,則何力不可借得?我與天人又有什么差異?得于其力,養于其德,全于德力,這難道不是一種法道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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