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998 分道揚鑣
聽到沈哲子將話說的如此斬釘截鐵,庾翼并其僚屬們臉色俱都一變。
尤其是庾翼,這件事本身其實與他并沒有什么直接關系,之所以肯出面調和,一則是應江東臺輔請求,二則若淮南與臺中若因此而矛盾激化乃至于演變為武裝對抗,他身在歷陽這個顯重之地,也很難置身事外,所以還不如趁著局面還未徹底不可收拾而解決掉。
當然除了這一點之外,庾翼肯這么快出面抵達淮南,也有有著一番自己的考量。
首先自然是彰顯自己的重要性,沈哲子悍然出兵內向私自占領合肥,臺中雖然因此震動,但卻并無有效的鉗制手段。他若能夠出面妥善解決,無疑能直接加重他在臺中的影響力,讓臺輔們意識到他的重要性。
而且他也料定沈哲子今次出兵,其實并沒有什么長遠規劃,完全就是一種應激反應,既出乎時人預料,而沈哲子本身也面對一個不好收場的困境。畢竟眼下對淮南而言,平穩是最重要的。這一點就連主動撩撥淮南的王愆期都能看清楚,更不要說其他人。
所以,由他出面調和,作為淮南與臺城溝通的橋梁,自然兩方都要給予他足夠的重視。而未來他更可以借助這種緩沖橋梁的重要位置,來達成許多自己的圖謀。
但他卻沒有想到,沈哲子態度卻如此強硬,似乎完全拒絕調和。當然這或許只是一種向臺城討價還價的姿態,但仍然讓庾翼感覺尊嚴受到了挑釁,甚至接下來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一時間默然席中,臉色也變得陰沉起來。
眼見氣氛陡然變僵,坐在庾翼近側的劉綏在稍作沉吟后,便開口說道:“梁公今年闊進,宇內共是歡騰,使君得聞此訊,也是多有贊嘆激賞。雖然未能與梁公并行中原而助大事,但于治下也是善加調度,極力促成淮南后路無憂。”
沈哲子聞言之后,臉上便又露出和煦笑容:“今次王師盛功,自是宇內集力共助,豈容一人獨夸。我幸在此位,幸執此事,能得一二淺譽,也是多感惶恐,對于南北王臣賢長善助,更是須臾不敢忘懷。也正因如此,不敢將此殊榮輕視,盡力維持,不敢懈怠。”
“梁公有此高識自謙,實在令愚等庸碌汗顏,更有感晉祚有此良臣,王道何愁不昌。是以群眾仰望,俱盼梁公能更持此志,再創殊功。”
劉綏講到這里,再次抱拳拱手表示對沈哲子的敬意,然后才嘆息道:“王愆期其人,無非武中悍進傖夫,朗月之下一點濁塵,殊難并與梁公相論。梁公情急王事,自是無可挑剔。但王愆期終究也是詔用之臣,淮南今次兵動合肥,則也實在稍越規律。使君常以梁公為親類標榜,更不愿梁公大功之后因此小人而損于時望,所以才急來相見……”
聽到劉綏言中將自己姿態擺的那么低,庾翼眉梢已是忍不住驀地一揚,但終究還是沒有發聲,只是低頭專注的望著手中酒杯。
這么說來,我倒要謝你們良苦用心了!
沈哲子聽到這里,心內已是微哂,繼而便是對庾翼的失望。
庾家幾兄弟當中,庾亮對沈哲子雖然不乏認可,但也多有打壓,關系也就馬馬虎虎。而庾懌更多的是與老爹沈充互動良好,所以真正輪起來關系算是不錯的,首先自然是庾條,其次便是庾翼。
而且因為年紀相差不大,彼此也多有共同話題,所以往年在都中時,沈哲子與庾翼也是互動頗多,交情不淺。
但人總是會變的,白首相知猶按劍,無非身位不同而已。庾翼來淮南本在沈哲子預料之中,但一來就擺出那種長輩姿態斥責沈哲子作法欠妥,這就讓沈哲子不能接受了。
庾翼在想什么,沈哲子清楚得很,無非是打算左右借勢,使自己能夠從容于中央。這都是沈哲子玩剩下的,又怎么可能想不到。庾翼擺出那么高姿態,無非是想以最小代價解決這件事情,在臺城面前博取一個優異表現罷了。
其實沈哲子發兵合肥的時候,已經將庾翼算在其中,他既然已經出兵,便不可能再將合肥放手,但他也實在沒有精力再去兼管合肥,本來是打算送給庾翼。
一方面是對庾翼稍作安慰,表示自己并無意介入以歷陽為中心的這一片區域中,另一方面也是對庾翼稍作補償,畢竟臺中都將宣城交到了庾翼手中,他們作為同盟,總不至于一毛不拔,合肥入手之后,庾翼便幾乎已經達到庾懌在入主荊州之前的權位。
可是庾翼這種態度,分明是近于臺中更多,對自己有了提防和鉗制之心,大概是擔心他若勢大難制,會順勢將歷陽也收入掌中。
既然如此,沈哲子又何須對庾翼客氣,畢竟面子那也是相互給的。
“若非親長厚愛,教誨提攜,我又哪得如今時譽。小舅用心深刻,我也是深有感動。但我雖然不敢自比仲尼,行至今日,也想將心跡表于春秋,豈敢因時譽褒貶而有畏行懈怠。”
你想讓我白璧無瑕,我對此卻并不在乎:“而且,合肥積弊并非一時,早前我是因于邊事為重才未有訓言,也盼王愆期能有感悟,先以國務為重。然則其人非但不因此而自誡,反倒將之目作縱容。如今執之府下,我也不敢專擅論罪,屆時必有陳情臺中。若是臺輔公裁仍然認為我是輕率任性,我又怎敢戀棧此位而成跋扈事實,必將掛印自隱,絕無怨言。”
話講到這一步,算是將天給聊死了。沈哲子態度鮮明,如果臺中認為他此番行事有錯,他情愿棄官而去,也不接受模棱兩可的說和。
但問題是,如今淮南的局面又不獨只局限于淮南,還有整個中原沉重包袱,另有在外十數萬強兵悍將。臺城甚至連想要收回淮南,都要拐彎抹角用淮南王北上試探,在這種形勢下,誰敢公開說奪去沈哲子的職事?
非但不能如此,反而需要做出極大的讓步,否則區區一個合肥,絕不是淮南軍內進的一個終點!
沈哲子表態之后,氣氛算是徹底變僵。庾翼的打算徹底落空,且將要面對里外不是人的局面,心情自是更加惡劣。若非他早已經過了少年任性的年紀,只怕即刻就要拂袖而去,但就算還坐在席中,也根本不與沈哲子交談。
只是如此一來,便累了紀友并劉綏等雙方屬官,必須要花費心思緩和氣氛,才不至于令局面完全交惡。
晚宴甚至還沒結束,沈哲子便直接離席而起,以公務繁忙為由而提前退場。面對這種情況,庾翼等人自然也不會久留,便鬧了一個徹底的不歡而散。
庾彬將叔父送走之后便匆匆返回,老實說席中看到這一幕,他心中也頗多酸楚,很明顯隨著局勢演變,他們庾家也分成了兩派,一派是以庾懌、庾條為首,希望能夠鞏固當下局面,繼而謀求更大創建。
另一派原本只有一個叔父庾冰,希望能夠退回中興以來世家共同執政、穩定內外的局面。如今看來,小叔庾翼也漸漸靠近過去了。
房間中,沈哲子正與紀友論事,待見庾彬行入,便笑著說道:“實在是難為阿恭了。”
庾彬聽到沈哲子喚他小名,也是忍不住嘆息一聲,悶頭坐入席中。
“我打算請文學暫時接管合肥,不知文學你可否愿意。”
既然庾翼是那種態度,沈哲子也就不再顧慮其他,直接問向紀友。紀友在多年前便擔任近畿縣令,且頗有政績,如今又久在淮南歷練,算起資歷來也已經不淺。沈哲子對于王愆期那個廬江太守的本職興趣不大,用紀友接任合肥這個早年的重鎮也正合適。
紀友聽到這話后便苦笑道:“若能更進一步,我又何嘗不想。但未來終究所重在于河洛之間,我若困于合肥一地,反倒有些不安。”
講到這里,他又指向庾彬說道:“不過我倒覺得,道安應是一個良選。”
庾彬聞言后便忙不迭擺手:“紀文學勿要害我!”
沈哲子這么問,自然是打算將合肥徹底納入都督府治下,但合肥與歷陽之間關系又實在太微妙,庾彬若是去了,說的好聽叫還能稍作緩沖調和,但更大可能是兩頭為難。
“其實、其實阿叔他或是一時迷困,未必不能……不妨趁著眼下便利,稍后請三叔前往規勸?”
庾彬沉吟片刻之后才說道,他實在不愿見家人隔閡越來越深,還是希望能對庾翼稍作爭取。
“如此那就麻煩道安去稟告小舅了。”
沈哲子心里算是已經徹底放棄了庾翼,不獨只因為當下之事,也因為過往一些風聞,但當著庾彬的面,總不好連嘗試都不愿做,因此便點頭說道。
說實話,對于庾翼的改變,他心里也是頗感惋惜。他倒不是希望庾家所有人都圍繞著他,可問題是眼下局面已經如此明朗,可以說復興社稷的大局已經鋪開,但庾翼卻仍對此視而不見,不得不說是種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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