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795 人力有窮
賀隰這一問,不獨直接將馮懷架在當場,凡是在座之人,或多或少其實都不免深思起來。
淮南今次一勝意義之大,已經難用言語去描述。雖然江東早年也是歷經動蕩,類似義興周氏三定江南,又或瑯琊王氏扶鼎之功,包括此前沈維周歸都勤王,說到底都是在江東這一個盤子里的紛爭,在時局能夠承受的范圍之內。
無論是此前的王敦之亂,又或稍后的蘇峻之亂,僅僅只是內部的矛盾,只要時局中在顯幾家利益能夠平衡,無論再大的變故,都能消化下來。
可是今次淮南一勝卻是對外,而且不僅僅只是戰事上的勝利。隨同淮南大捷消息一同傳來的,還有奴主石勒已死的消息。本身一國之主去世,必然要伴隨著權力的交接所引發的劇烈動蕩,比如此前明帝去世,江東庾亮近乎一家獨大以致釀生大亂。羯國統治基礎較之江東還要更加的不穩定,國主身死不止,同時更有舉國之爭而大敗虧輸。
大凡能在時局中廝混的,誰又是傻子!羯國大難臨頭,將要無以為繼之勢,誰又看不清!
正因如此,淮南之勝的意義不獨獨只體現在對江東時局的穩定上,更在于奠定了晉祚中興,王業北歸的基礎!
但是說實話,凡有在場之內,包括王丞相在內,對于鼎歸故國,光復中原王業,如此一個宏大的目標,其實都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要知道就連如今江東群臣之首的王導,中朝時也僅僅只是一個小字輩而已,至于其余的人,更不必多說。
所以淮南這一場大勝,不獨獨只是將羯國打得大敗虧輸,甚至就連江東朝廷再座這些臺輔們,此刻都是如墜云端,恍如夢幻。這種感覺,就好像赤貧之戶,陡然千金從天而降,首先所感受到的并非狂喜,而是惶恐。
此前他們所思所想,俱都集中于江東一地,包括臺輔諸公在內,還在晝夜憂思該要怎么將東南會稽重新納入中樞掌控之中。可是現在,陡然中原故土俱都擺在面前,看似唾手可得。他們此前所有思謀準備,僅僅只是想要分食一只雞而已,結果沈維周過江一趟,卻給他們獵回來一頭牛!
類似南人們,所面對的困擾還比較單純,對他們而言,進則可喜,鼎歸故國,功在社稷,有一個難得的彪炳史冊的機會。就算來日進展不順,頂多退縮江東,恢復原狀。
可是對于那些南渡的僑門而言,則要面對一個兩難之選。是要借此機會,奮勇進取,努力恢復中朝大一統的舊貌?還是安于現狀,認清現實,老老實實安守于江東?
中朝之頹,對許多南渡老人而言,歷歷在目,恍如昨日,是記憶中不愿觸碰之痛。明明一個南北一統、興盛一時的大帝國,竟然就這樣勢不可擋的分崩離析,被那些雜胡丑類竊國亂世!即便是眼下羯國已經注定大勢傾頹,對于是否大事于北,他們仍然不乏遲疑,擔心一旦北進受挫,或許就連江東這一茍安之地形勢都將大變。
更重要的問題是,現在進或不進,根本不是他們說了算!
淮上大破奴軍,再往前一步,便是豫南、徐州之地,也是如今南渡僑門主要桑梓所在。眼下距離永嘉之亂,不過區區二十多年而已。許多老一輩南渡舊人尚存于世,他們何嘗不想又一日生歸桑梓?可是如果大舉過江歸鄉,來日中原形勢再發生變化呢?
正如賀隰所問,先家還是先國?如果僅從家業傳承以論,最聰明的作法無疑是先力圖在江東立穩腳跟,然后再徐徐圖謀歸于桑梓。可是如果從國祚社稷而言,此時若不進取,更待何時!
許多問題,可以想但卻不能說。類似王夷甫沾沾自喜于狡兔三窟以謀家業傳承之類,如果說出來,那必為時人所鄙,淪為千古笑柄。
人情,家業,國祚,當淮南大捷的消息傳入都中后,便在南渡僑人心內爭執不休,不知該要如何取舍才是最有利。所以盡管消息傳入都中已經大半個月,包括丞相王導在內,對此俱都不愿深談,因為他們根本就還不清楚,該要以何種姿態來迎接如此莫大變數。
即便是現在,已經有人針對沈維周開始有所動作。但察其動機,更多的還是基于此前各方斗爭的那種慣性思維,出于那種不想讓對手太過得意的想法。至于他們究竟對于未來時局將要向何方引導,只怕也是一頭霧水。
所以當賀隰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不獨馮懷不知如何作答,在座眾人只要是南渡僑人,只怕無人能夠給出一個明確答案。而馮懷之所以更加為難,還在于他的職位,太常九卿之首,司職典禮祭祀,凡有言論,甚至可以當作舉世表率。但這表率又是那么好當的?如果應答不妥,只怕即刻就要被人蜂擁而起口誅筆伐!
而這個問題,也是那些僑門人家最怯于面對的問題。此前是困頓于大勢,因而客寄遠鄉,可是現在歸鄉之途已經將要暢通,那么這些僑門人家要不要歸鄉繼祀?如果不歸鄉,那么必然要承受不孝的指責。無論是清譽多么崇高的人,一旦身負如此惡名,在時下而言,基本可以說是身敗名裂了。
要知道素來以放誕任性而著稱的竹林七賢阮籍阮步兵,也是不敢承受不孝之罪名,喪母嘔血。
馮懷那里是不知如何作答,不過他也并非孤掌難鳴。很快席中他的親家王彬便不忍見其人如此為難,開口說道:“本為虛無之事,論之無益。若沈維周果能闊行至斯,即便面對人倫兩難之選,在座時賢濟濟之眾,屆時自可論出一個兩全之策。如今臺內所困者,淮南軍情究竟如何?若是得勝誠然可喜,若有小挫也需及時奏告臺中,日久無訊,往小處言沈維周官長失職,往大處論則是貽誤國事!”
賀隰聽到這話后,只是哈哈一笑,對于王彬所言或大或小,根本懶于回應。其實只要虞潭能夠將那樁亂事處理好,他們本就不必回應對方詰問,因為眼下已經占據著確鑿的優勢。之所以還要厲言以爭,那是連眾口一詞的假象都吝于施予對方。
見對方似是詞窮,王彬氣焰不免更漲幾分,便又說道:“羯國大軍南侵,淮南首當其沖。如今各地多有捷報,唯獨淮南喑聲,這實在是讓人不能安心。兩國交戰,誠然戰事當先,將帥不可輕動。但淮南遲遲無訊,又讓臺輔如何裁事?既然如此,何妨再遣中使北上淮陣以觀戰情?”
他這話一說出口,席中已經不乏人嗤笑出來。兜了一個大圈子,落到最后還不是要言及根本,淮南大功誘人,若不能分一杯羹,實在是不甘心!
王彬這一番話,自覺也算得體,然而說出之后,應者卻是乏乏。不獨吳人陣線乏人回應,就連自己這一方,王彬等了好一會兒都沒人開口。一者吃相太難看,無論派誰去,即便是能分到些許事功,也必將為時人所鄙。二者沈維周膽大妄為,扣留捷報且不說,淮南如今剛得大勝,正是士氣正銳時刻,如果臺中公然派人入鎮分功,清譽之類虛名且不必說,只怕性命都要堪憂。
要知道現在淮南捷報還未入都,若是中使入鎮,恰好被奴軍殘部撞見而害了性命,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以眼下態勢看來,這種意外其實是有著頗大概率的,畢竟事在人為。
被席中眾人晾在當場,王彬也是頗覺尷尬,索性直接挺直身軀,視線在席中游弋,似是準備挑揀人選,可是無論當其視線落向何人,其人便下意識側開臉避開視線。
“野王公舊年戎事于北,負詔南來,深悉邊事,尤知胡患。若要監望淮上軍事,其人應是當然之選!”
雖然無人回應,王彬仍然堅持著獨角戲,索性直接拉出他另一個親家野王公宋哲。
宋哲如今雖有散騎之任,但卻少履臺中,今日也恰好不在場。此前王彬的建議本就乏人回應,如今他自己提出人選,同樣應者寥寥。且不說是否要淮南遣使,就算要派遣,那也不是王彬一個人能決定的。
終究還是王導不忍見王彬在那里自說自話,終于開口說道:“淮南之土,本非遠鄉。光復以來,更與江東交涉頻密。沈維周在鎮,正當強敵,時人難免多矚。雖然鄉風民聲難為臺省裁事準繩,但既然民皆頌此,即便不奏,想來淮南大捷應是無疑,那也不必再多此一舉。”
講到這里,王導心內已是充滿了濃濃的惡心,他是真的厭煩了臺中這種勾心斗角的風氣。明明已是篤定之事,結果卻因為各自的算計而糾結于真實與否,不知不覺已經將近天亮,仍然還是沒有討論出一個定論。
“淮南至今不報,或是邊有小困,不便訴于共論。在座諸公,不乏子弟從戎于邊,襄助國事。既然公論略有遲滯,不妨私信以問。王業偏居日久,人皆渴于歸國,永嘉舊恥,生民大恨,不可窮勞方面之眾,凡忠義之士俱應戮力并行。維周若有困頓不便付予函文,以此探問事仍未嘗不是解憂之途。”
王導說完這話后,坐在他側席的溫嶠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眸中不乏失望。而這一份失望,王導也是感受得到,落在心底只是更多的黯然。淮南捷報傳來至今,溫嶠一直沒有表態,大概其人對自己或許還有一些寄望,認為他能拿出一個最好的方案策略以應對這樣一個龐大變數。但他最終還是只能循于舊途,只怕不獨溫嶠,在座眾人只怕或多或少對他都有一些失望吧。
或許,能夠在南渡之初力助元帝中興江表,使晉祚不至于絕于永嘉之后,已經是他畢生能夠達到的極限。越過這一極限,已經不是他的能力能夠應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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