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789 真命水德
隨著氣候漸漸變寒,淮水及其支流水量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衰減,穎水自然也不例外。不過水流雖然有回落,基本的通航卻還能夠維持,但就算如此,水道中航行的舟船仍然算不上太多。
淮南的戰事消息早已經向北擴散,此時豫南之眾早已經多知羯國石季龍大軍十幾萬被淮南王師一戰擊潰。而與此同時,河北襄國趙主石勒身亡,國中大亂的消息也已經傳了過來。因而豫南之地不乏人心惶惶,不知道接下來要面對怎樣紛亂的世道。當然這只是良家憂慮,一些潛懷異志的強梁早已經蠢蠢欲動起來。
此時,位于穎水一處窄流岸旁有一片幾近干枯的葦蕩,葦蕩中有百數人于此聚集。這些人衣著不乏襤褸,有的僅得幾片骯臟麻布包裹身軀,有的則穿著一些不乏孔洞缺口、已經辨認不出樣式的戎袍。
這當中有一個體態魁梧的中年人,頭上頂著微微凹癟的兜鍪,前胸后背上則掛了一件麻繩穿起的甲衣。只是這一件甲衣工藝已經算不上好,就連那些甲片也都大小樣式不一,不知道是怎樣拼湊起來,甲片串得亂七八糟,幾處要害位置都因甲片銜接不吻合而暴露出來。如果真有什么戰斗廝殺,如果相信這一件甲衣有什么防護力,必然會死得很難看。
但就算是如此,披掛這件甲衣的主人在這一群人當中仍然被襯托得鶴立雞群,頗有幾分英武不凡,可見必是一個首領人物。
這一群人藏匿在葦蕩里,行跡本就可疑,而且一個個眉目之間散發著兇氣,望去便不似善類。
突然,葦蕩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群人神態頓時變得緊張起來,那首領當即便抽出了用麻布層層裹起、刃部多有缺口分布的環首刀,而其他人也都各持器仗立起,當中不乏刀劍等鐵器,俱都分給了隊伍中魁梧健壯的幾個,至于其他的,則指分配一些竹槍木棒之類。但就算如此,一個個雙目圓睜,也都是悍氣十足。
腳步聲越來越近,旋即又響起幾聲稍顯突兀的水鳥聒鳴,仿佛是約定的暗號,眾人聽到之后神態才又松弛下來。旋即便有兩個同樣貓著腰的壯丁推開那些枯萎的葦桿,出現在了眾人面前,臉色不乏興奮緊張:“有船正向此來……”
眾人聽到這話,各自都有鵲喜模樣,而那身披甲衣的首領也將手臂一揮,疾聲道:“快快布置起來!”
于是這一群人頓時便活躍起來,有人扯出麻繩,有人搬抬著竹木扎成的水障、木筏之類,向著穎水而去,原來是一群沿江擄掠的盜匪。
這時候,首領才問起那兩個探哨來者種種,講起這些,那兩個前來報信的人語調便有些支支吾吾,除了能說出對方只有兩艘不大的船之外,竟然講不出更多有用的訊息。
這也怪不得他們,時下水道雖有枯竭,但最窄處也有七八丈寬,他們這些盜賊連船都沒有,需要提前布置才能阻截到那些水上舟船。此前有幾次舟船過境,這兩個探哨倒是等對方到近前窺望得清楚,可是等到回來報信的時候,已經來不及阻截對方便輕舟而過,根本就沒有下手劫掠的機會。
所以這一次他們也是吃一塹長一智,遠遠看到船只從上游而來,便速速返回報信。
“真是蠢物!難道就不知一人觀望一人歸報?”
那首領不客氣的給了那兩人一人一腳,旁邊則有人勸道:“阿兄息怒,做得此類事,又何必太謹慎!早前獨嶺疤面賊幾十人便搶了縣里大宗,錢糧俱有,如今已是近千人的大寨。咱們兄弟既然跟隨阿兄,那就是有膽量拿性命搏前程!”
首領聽到這話后便也恨恨道:“正是此理!咱們此前山野藏匿太深,得知羯賊兵敗已經太晚,若能早早下手搶下一些器仗,如今又何必在穎水犯險。稍后搶下一些資貨,兄弟們留用部分,別的要充作禮貨,給咱們擇一家強戶投獻,來日都能有進途!那羯國石世龍微時不過雜胡牧羊奴婢,咱們晉家壯士怎甘落人后!”
聽到首領這一番話,兇徒們不免更加振奮起來,動作也更加迅速,很快便涉水在這不寬的河道上架起了一道阻攔。那首領倒是不乏謀略,率著二三十個兇悍賊眾立在江上等待目標,余者都在葦蕩里招搖奔走,造成不小聲勢,乍一看去倒像是幾百人眾的大陣仗。
很快,北邊江面上便出現了目標,兩艘不大的船只一前一后正順流而下。看到那舟船不算太大,首領眸子便是一亮,這么兩艘小船即便載滿人眾頂多百十人,或者還不足此數。即便是沒有太多資貨,單單兩艘船搶下來也是一個極大的收獲!
盜匪這里看見了船只,船只上自然也發現了盜匪,船速略有減緩,首領唯恐目標撤走奔逃,疾令身畔人眾撐篙沖上去。而那小船在頓了一頓后也并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加速駛來。
那首領見狀不免大喜,兩手握住刀柄,臂膀都因興奮而微微顫栗,隨著彼此的接近,他卻看到當前一艘小船船頭掛著一面旗幡,旗幡上圖案依稀有些熟悉,皺眉略作思忖之后驀地臉色大變:“退、退!那、那是淮南內史府的船!”
群盜聽見這吼聲,一個個驚悸失色,甚至來不及撐篙靠岸,直接縱身躍進河流中拼命往岸邊游去。那首領也不例外,但是因為身上綴著許多鐵鑄甲片,身形不乏沉重,漸漸落在群盜之后,只恨父母僅給他生了一對手腳,但也幸在他視野遠望,總算在那兩艘船靠近之前上了岸。
上岸之后,盜匪們連滾帶爬沖進葦蕩里,一個個驚懼得瑟瑟發抖。不過好在那兩艘船并未停下來追擊,在河道上直接駛過。有些落在后方的盜匪,看到船上不過立著二十多人,驚悸之后便不免有些遺憾:“若真拼殺上去,咱們未必不能殺人奪船!殺個干凈,也無人知曉是咱們做的……”
“噤聲!”
那首領聞言后臉色已是大變,撲上去捂住同伴口鼻,還緊張的望向已經行遠的那兩艘船,似乎仍在擔心會被船上人聽見,一直等到船只漸行漸遠,才將眉梢一挑恨恨給了同伴幾拳:“你真是活膩了!淮南軍那都是有異術的神眾,羯國幾十萬人眾都被他們滿途追殺!”
“是啊!早前潁上一戶人家,有幾個淮南騎兵過門討食,那戶主人貪人器仗戰馬,指令莊人害了軍卒,做得也算隱秘,結果沒過一日,淮南大軍殺來,整個莊子都被踏平不止,周遭幾十里內凡有人戶,全都充罪……”
“若不是那些淮南人太神勇,怎么縣中幾路人馬都不敢靠近穎水,才給了咱們拾撿的機會?”
一眾人七嘴八舌,俱都言起諸多風傳聽來有關淮南軍的事跡,越講越覺膽寒,那首領也覺得待在穎水近畔常有淮南舟船往來,實在太危險,于是便率眾向著悖離穎水的郊野游蕩而去。
此時剛剛行過此處的那兩艘船只當中一艘船艙室內,正有幾人圍坐,當中一名戎裝將領便是田景,北上迎接歸來的錢鳳。由于錢鳳其人身份實在太微妙,所以也不宜大張旗鼓的迎回。但并不意味著沈哲子不重視,除了派出田景這個門生心腹,還有兩艘船上幾十名沈家龍溪卒精銳。
此前道途遭遇小擾,田景不免有些尷尬,他雖然不知錢鳳具體身份,但臨行前駙馬仔細叮囑的模樣也讓他看得出對面而坐這位錢先生深受郎主看重。沒想到歸途中竟被一群不入流的盜賊侵擾,如果不是擔心岸上或還有什么兇險埋伏之類,真要沖上去將這些盜匪斬殺干凈才能泄憤。
“稍后到了前方水營,去問一問駐守兵長何人?怎么能容許那些盜賊靠近穎水干道?還要徹查那些盜匪是何來歷,有無人主使!”
田景如今也是淮南軍中獨領一軍的軍主將領,而且還是駙馬門生出身,其人一聲令下,部眾自然不敢怠慢,恭聲領命。
吩咐過部下之后,田景才轉過頭來,不乏歉意對錢鳳拱手致歉道:“真是讓先生見笑,奴軍潰逃,豫南崩壞,群盜蜂擁而起。王師雖然已經入境,但此刻也只謹守干道,還未深涉地方,因有如此侵擾,稍后大部入境,自能杜絕亂象。”
錢鳳聞言后微微一笑,說道:“這都是世情常態,眼下潁上還算是平靜。至于河洛之間,早已經亂成沸湯,人皆知羯國氣數亡盡,囂張者自然聚嘯而起。駙馬大破奴軍,已是此世竟勇無雙,又能惜力慎進,不貪一時虛功。此等人杰為主,來日之淮南群勇,必將馳騁于中國獵取大功!”
說話間,舟船已經駛入一處水營碼頭。淮南軍雖然尚未大舉進入豫南之境,但類似穎水這樣重要的水流干道,也都沿途設防以監察地方。當然,由于資用的匱乏,即便是駐軍也難維持太大的規模,此處水營不過駐兵三百余人,但卻要負責監察周遭數個縣鄉的區域。
接到船上遞來的符令,兵尉匆匆迎上來,命人送上餐食羹湯。待聽到船上兵眾講起此前途上遭遇,又見田景神色不善,兵尉自是不乏忐忑,好言將人送走之后,當即便召來十余名兵眾,語調不善道:“傳告左近縣鄉各家,明日午時之前,讓他們集齊人眾,再將鄉野掃蕩一番。若有什么推辭掩飾,告訴他們我將入鎮請援!”
于是接下來這一片鄉野之間在接下來幾天時間里,便陷入了一陣雞飛狗跳的混亂。縣中各家塢壁并宗戶畢集莊人,組成將近兩千人的大隊,在山野之間一通掃蕩清剿,最起碼有四五股盜賊被掃蕩出來,其首領或是被直接格殺當場,或是逃竄他處。
無論是負責清剿的,還是被圍剿的,都是大惑不解,不明白何人招惹了淮南軍的煞星。其中被掃蕩出來的一些盜匪,有的本身便與各家鄉宗不乏聯系,甚至有著極為密切的利益往來。但就算如此,淮南軍那里傳出告令,那些鄉宗也只能壯士斷腕了。否則如果真引來淮南援軍至此專注肅清此地,大家都不好過。
此處紛亂暫且不說,當錢鳳一行抵達穎口的時候,沈哲子早已經秘行至此等候多時。
彼此見面,自有太多話要傾訴。眼見昔年尚是幼齒的郎君,如今不獨長大成人,更成為節掌千軍萬馬的統帥領袖,且剛剛取得一場震驚世人的大勝,錢鳳一時間唇角翕動,竟不知該要如何表達心內劇烈涌動的情緒。
“實在是辛苦叔父了!”
沈哲子闊步上前,探手抓住錢鳳手腕,眉目中充滿欣喜。在沒有得到錢鳳的確切消息前,他是真的擔心其人或將沒于北地、一去不返,如果真的發生那種情況,他不獨對老爹無法交代,自己心里也會倍感痛惜。
“郎君身履高位,又方得大勝,勞煩你親自遠迎,鳳實在有愧!”
錢鳳所言羞愧,還是因為沒有能夠及時返回淮南,將襄國最新的消息及時傳遞回來。誠然離開襄國之后,他們一行也是日夜兼程,但還是低估了石勒之死給北地造成的動蕩之大,隨著消息傳播回來幾乎頃刻之間北地局勢便迅速崩盤,各處都有強梁聚嘯為亂,嚴重阻礙了行程。
一路上,錢鳳也是歸心如箭,唯恐自己落后一步,致使郎君因為沒有準確的情報而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從而耽誤大事。一直行到潁上,得聞石虎大敗而逃的消息之后,他懸著的一顆心才總算落地。
“叔父與我,又何必說這些。早前辛士禮傳信叔父仍要固留北地,我是深為叔父擔憂,又恐辜負苦心。如今這個局面,總算得以無愧來見叔父。”
沈哲子說著,將錢鳳引上一艘不起眼的座船。他此行微服,也未驚動駐防將士。
登船之后,錢鳳稍稍收拾心情,才將辛賓離開后他在襄國經歷種種以及如今羯國的亂象一一講起。
在聽完了錢鳳這個涉事者講述石勒具體的死因,沈哲子也是不乏感慨,頗有一種締造歷史的快感,繼而便嘆息道:“石世龍其人,雖是暴行于世,酋首兇賊,但其人剛剛身死,北地又是烽煙四起,可見其人于世道確有密連,稱得上是兇類中的一個人杰。”
錢鳳聞言后也是微微點頭,不過轉眼望向沈哲子后又是眉飛色舞,湊近少許之后語調略有放低:“歸途中,嚴穆曾有嘆言,我倒是覺頗合于道。早前羯國建制定倫,不乏奸佞謠言,宣稱羯國五德僭承中晉因而得于水德。嚴穆笑言,偽命不能久,邪言不壓正。此前真命未出,因是中國紛亂,群邪并舞。此世自有興于水者,一俟現世,則群邪辟易,諸偽皆破!郎君南鄉靈秀所孕,生來命格得水……”
沈哲子聽到這話,再見錢鳳一臉神秘并興奮之態,一時間竟有些啞口無言。他是深知錢鳳是個什么底色,絕不能以好人目之,跟自家老爹乃是一丘之貉。在南則參與謀逆,在北則幫忙弒君,對于這種逆事,可謂是發自肺腑的熱愛。
然而他還是小看了錢鳳這種反骨橫生的人對這種事情的熱忱,分別已久,剛剛重逢不到一個時辰,便又開始煽動自己自立!
所謂五德始終那一套圖緯符命之說,沈哲子是不怎么相信的,但無可置疑的是這一套說法自有其深厚的群眾基礎和說服力。西晉中朝得于金,若是從繼晉統來說,下一個朝代得以興起的自然是水德。
此前匈奴劉淵劉元海一門心思要繼承漢統,因而國號為漢,承于火德。結果這漢統繼承的實在不穩,被自家親戚造了反,出身于匈奴的外戚靳準反而成了晉室忠烈,將劉家子孫殺個干干凈凈。后來劉曜平亂登位,又聽人進言國承于晉,火德與晉朝的金德無從對應,應該以水為續,所以國號改為趙,因為趙氏出天水。
結果石勒不樂意了,他也想繼承晉德啊!所以這一對老冤家,不約而同的都以“趙”為國號,要迎合金生水的符命之說。
但其實這一類的讖緯之說,本身就不是一個嚴謹的系統,不過是任由當權者利用罷了。隨著中原長久動亂,諸胡都想應一應天命,結果又搞出一個所謂的五胡次序等迷信說法,連五胡次第興起的順序都給編好了。
后來前秦苻堅淝水大敗,部將們紛紛起兵造反,羌族姚萇逼迫苻堅禪讓,結果苻堅還在振振有詞的反駁:“五胡次序,無汝羌名。違天不祥,其能久乎!”
可見封建迷信害死人,苻堅說這話的時候怎么不掰掰手指頭算算,他們氐族倒是順應了五胡次序,結果又長久了多少年?
沈哲子雖然不信這一套,但生在這個時代,或多或少都有些接觸和了解。錢鳳這番話簡而言之,劉曜、石勒那群家伙都是偽名,真正承于水德的應該是他,本身生在江東水鄉,姓氏里都帶了水,簡直就是水上加水!
眼望錢鳳殷切的目光,沈哲子只能干笑一聲,說道:“仍須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如今不過方有破敵,未敢稱德啊!”
錢鳳聽到這話,不免有些失落,不過這種事情也不是能夠倉促議定,既然沈哲子不愿再多談,他也就不再糾結下去。歸于壽春鎮中之后,先是將他所知的北地種種盡數告知沈哲子,以供日后行事參考。待得知沈充如今在京府坐鎮后,便表示要前往京府去,順便帶那個北地新娶的娘子歸鄉去看一看。
沈哲子見錢鳳如此熱切,便知道這家伙急于去見老爹必然沒有什么好心腸,不過眼下壽春乃是南北矚目焦點,人多眼雜,倒也不適合將錢鳳再留在這里,于是便命人護送其人過江送去京府,順便派人給老爹去一封信,告誡老爹千萬不要一時沖動,真要急吼吼的去應那讖命水德。
錢鳳那一套迷信學說暫不必論,其人所帶回的許多羯國情報對沈哲子而言意義就太大了,最起碼一點可以確定羯國如今內亂劇烈,不可能再有余力增兵豫南。沒有了羯國的外力干涉,關于豫南的許多計劃都可以從容以圖,雖然地方上不乏勢力滋生盤踞,但在淮南軍面前實在翻不起什么大的風浪。
與此同時,彭城那里也傳來了最新的消息,消息內容談不上多好。石虎確是已經敗退回了彭城,淮南軍這里雖然派出了騎兵主力,可是徐州軍那里因為諸將爭功,因為沒有一個完整的號令配合,各部搶攻彭城,反而給了奴軍分別擊破的機會。
石虎中軍雖然崩潰,但是早前便分兵八千駐守彭城,后續又組織起一些潰軍之眾,總體軍力仍在萬人以上,擊退徐州軍幾次進攻之后,越城而逃。后續各軍一直追擊到了蘭陵,但最終還是被其人逃脫,不過那萬數兵眾也在撤退途中交代了近半。
沈云那里傳來的另一個消息,則是石虎在撤退的時候,順便擄走了石勒坐鎮地方的兒子南陽王石恢。得知這個消息后,沈哲子不免一樂,看來石勒的兒子們運氣不錯,一個皇位不夠分,大家商議輪流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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