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601 尋陽兩難
尋陽毗鄰大江,乃是江州最為重要的屬地之一。如果遇到緊急情況,以此地陳重兵據守,緊扼大江,可令西方之兵無路東進。因此,每當江東發生荊揚對峙的情況,江州便是極為重要的協調方,無論是荊州重鎮還是揚州中樞,都不能忽略江州的作用。
尋陽也是江州最為重要的門戶,自古以來南方的發展便遠遠落后于北方,這個年代就連三吳之地都開墾未足,有地廣人襲患。而江州的開發還要落后于三吳,民眾多集中分布在尋陽至于豫章這之間的區域,再往南去便多不歸王化的蠻族和大片的荒山野嶺。
可以說,如果尋陽被突破,那么整個江州也將岌岌可危。所以整個尋陽郡治,便是一座巨大的軍事堡壘,保衛著其南面的江州腹心之地。但是由于江州近來的形勢頗多騷動,尋陽反而沒有駐扎太多守軍,并不足完全發揮出這座軍鎮的效用。
此時位于尋陽郡治外一座莊園小閣中,一名中年人端坐席上,便是此地長官尋陽太守周撫。而坐在其對面的年輕人,便是奉祖父陶侃之命東來的陶弘。
周撫家姊嫁于陶弘之父陶瞻,因而這兩人乃是舅甥關系。但是此時周撫望著坐在他對面的外甥,神態卻頗多復雜,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大昌你能原來拜望大舅,我是很欣慰。但是,你喪服未除,便奔波于外,若被外人窺見,難免有悖于孝義之嫌。若使物議沸騰,壁當世,這讓你父泉下英靈如何能安?”
陶弘聽到大舅的斥責,嘴角便泛起一絲苦笑,他明白周撫如此訓斥自己,除了擔心自己受物議所非之外,更重要的只怕還是因為時下荊江關系惡劣,擔心與自家走的太近而見惡于上官。所以自從他來到尋陽之后,便被一直安置在城外,周撫也并不公開接待他。
他正待要開口解釋幾句,周撫卻擺擺手繼續說道:“人之時譽風評如何,便在于言語行止。你父已經忠烈捐國,你更應該珍惜這一份忠烈家聲,闔于禮,結廬居孝,敬奉寡母。余者哪怕是親長遣用,也不能悖于人情之外。你在尋陽已經逗留一段時日,稍后我就派人送你歸鄉,切勿再浪行于外,惹人言侮。”
講到這里的時候,周撫神情已經頗為不悅。陶弘此來目的,已經斷斷續續與他講過一些,但是在周撫看來,陶侃此謀簡直就是荒誕不經,人老智昏,已經看不清楚自己本分所在。
誠然周、陶兩家乃是姻親,而陶侃如今官居太尉,坐鎮分陜,乃是方伯之首。但其實周撫是不怎么看得上陶侃的,一者如果他父親周訪仍在,勢位未必就遜于眼下的陶侃。二者陶家家聲實在太劣,諸子狂悖無禮,惡聲如潮,這甚至連累到周家身上,讓周撫頗以舊年這份姻親為恥。
聽到周撫言中已經侮及他家親長大父,陶弘心內也已經生出些許忿意,在席中捅了身軀沉聲道:“大舅此言,我卻不能認同!板蕩之世,孝義之外,尚有忠義。若使急于君王,憂于萬民,古來素有賢者奪情之禮,不損人倫。當年我父未以高堂老邁為意,挺身怒斬,命護王道,人莫能非之!如今大父遣我,也是同于此情,人言不能碑!”
周撫聽到陶弘反駁,神色間便生出幾絲不自然,乃至于幾分譏誚。他有心要問問陶弘乃是怎樣的賢長,又身負怎樣的國用,不過轉念一想,終究還是看在死去姊夫的面子上,不再與這后輩糾纏于此。
略作沉吟后,他才嘆息道:“或是大舅失言,但大昌你歷事未足,實在不知人世有多兇險。你或不懼物議,為家事奔波任勞,然則旁人未必能念你這一份胸懷。如今你已失怙恃,凡事更應謹慎,謹記孤母可憐,不要失于謀身。”
聽到周撫此言,陶弘神態不免略有黯淡。他明白大舅這是在提醒他,如今他家嗣爭兇狠,為了繼承大父的名爵,幾位叔父之間早已經撕破臉皮沒了和氣。他作為一個晚輩,在這種時刻的確應該韜光養晦,不要過分活躍以免引起那些叔父們的敵視。
“大舅誠心為我而謀,我更不能坐視大舅你居于險地啊……”
沉默少頃之后,陶弘才又苦口婆心勸道。
“我又何險之有?”
周撫聞言,忍不揍笑一聲,對陶弘說道:“我自有立身之道,大昌你不必輕信旁人危言,為我作無謂之憂。”
“我倒盼望自己是智昏多慮,但是大舅知不知,郭默此人已被論罪梟首?”
“什么?此事大昌你從何處得知?是否虛言詐我?”
周撫聽到這話,臉色已是陡然一變,險些自席中躍起。他雙目死死盯漬弘,想要從其臉上找到一些說謊的心虛。
陶弘神色卻是坦然,沉聲道:“這種事情,我怎么敢欺騙大舅(中決議,廷尉遣人入鎮索拿郭默歸都論罪,王處明即刻行文追殺,郭默走投無路,往江北逃竄,行至歷陽,行蹤暴露,被庾豫州遣偏師撅!此事確鑿,想來大舅不久之后便能得訊。事態至此,難道大舅還以為自己所處乃是善地?”
周撫聽到這里,臉色已經又陰郁了幾分。陶弘說的如此詳細,他已經不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心情卻是更加激蕩難安。他作為江州重要邊防,治內發生如此大事,反而得信居然還要晚于陶弘這個外來者!此中再作深思,不免讓他心底泛寒!
陶弘見大舅神色變幻不定,既驚且疑,心內也有幾分不忍,低聲道:“大舅,你以赤誠而事人,人未必以此情而待你啊!”
“不要再說了!”
周撫瞪眼低吼一聲,心緒卻仍紊亂到極點。他得信晚,說明豫章那里對他懷疑且提防,封鎖了消息。而陶弘得信早,說明荊州所掌握的渠道遠比他猜想的還要更強!
沉吟了良久,周撫才澀聲道:“郭默此賊,姿態兇極橫極,本就是自蹈死路,有此下場,倒也不必意外過我與此賊怎能同境而論!我乃太保親遣,坐鎮尋陽,王處明豈敢輕易害我?沒有道理,沒有必要……”
這便是他信心所在,他雖然名義上乃是王舒的下屬,但其實屬于王太保的人。王太保憂慮荊江之間緊張的關系,所以才挑邀坐鎮尋陽,目的就是為了緩和兩家之間的關系。王舒實在沒有理由對付他,一者并不足以改善江州的處境,二者也要顧忌太保的想法。
“事到如今,大舅還要對王處明心存幻想?此人何種脾性,難道大舅還不知?為了自己能夠歸于善處,血脈至親都能不恤而加害,又怎么會善愛于眾!”
陶弘見周撫仍然心存僥幸,便又苦口力勸起來:“我雖然年淺識短,但也能看出大舅處境不妙,大舅又何苦自欺?以常情論,或許擒拿大舅的人馬,已經在路上了……”
“宗!”
周撫驀地站起身來,臉色已是一片鐵青,指著陶弘低吼道:“我問心而無愧,又何懼加害4倒是你,大昌,你家親長遣你至此,本就是蓄意害我!我念你年淺,念你孤母無依……罷了,你現在就走,立刻走!若還強留此境,不要怪我不念舊情!”
說罷,他便頓足往外行去,再也不看陶弘。
“大舅何苦要自絕至斯*兇禍福,頃刻可見分曉。我實在不愿見大舅孤意行險啊……”
陶弘見狀連忙起身追上去,還待要再痛陳厲害,然而卻被周撫的親兵攔在了房內。
行出莊園后,周撫臉色未有好轉,又沉吟片刻,才喚來親信低聲吩咐道:“派人守住此處,不要讓任何人出入!”
回到郡府,周撫心緒仍是不寧,先前陶弘所言始終在他耳畔回響不息。略作權衡之后,他還是喚來親信分遣出去,疾行打探各方訊息。
又過了一天時間,外出打聽消息的人陸續返回,所帶回來的情畢之陶弘所言還要更翔實得多。諸多情報陳列在案上,這讓周撫忍不住倒抽涼氣同于王舒還在懷疑有人針對江州而布局,因為陶弘的到來,周撫已經可以確定正有層層的陰云在江州上方堆積匯聚起來。
然而這一層預見,并不能讓周撫心情好轉起來,也不能將他心中盤桓的迷霧驅散,讓他明白自己該要如何取舍。
他始終覺得,陶侃只是妄念,就算是加上豫州,也絕對不會輕易扳倒江州。往年他也從于王敦作亂,事敗后因此流落入蠻部藏匿,后來才又得了王太保的舉用,不只前罪不論,還能再次出掌大郡。正因為有這一份經歷,他才感受到瑯琊王氏是怎樣頑強的存在,絕非幸進至此的陶侃能夠匹敵!
然而這些判斷,并不足以讓他感到安心。因為這誠量中王舒最終結果如何,其實與他并沒有多大關系。他是要覆沒在這一場沖突中,還是能夠像以往那樣安然度過,其實仍在兩可之間!
沉吟良久,周撫才鋪開了紙卷,揮筆疾書,一封書信頃刻寫就,正待封好使人快速送往建康,可是心內又生出濃烈的不安×吟了良久難做決定,最終還是將這封信貼身收入了懷內,口中則悵然道:“可惜,可惜陶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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