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329 內訌
曲阿縣署內,紀友身披一件白色氅衣坐于庭中,坐在他對面的乃是縣中長吏馬明馬行之。
竹制的書案上擺著諸多籍冊賬簿,馬明正撥弄著算盤快速運算,一直過了小半個時辰,這個出身沈家少年營,年方弱冠的年輕人才抬起頭來,神色有些陰郁道:“明府,若真盡數依照對面索求撥付,縣中存糧或將告罄……”
紀友聽到這話,神色亦有幾分難看,思忖了良久才沉聲道:“給他們。”
馬明聞言后便領命起身,率領庭外已經等待良久的縣中佐吏匆匆離開,前往與前來索糧的歷陽軍兵尉接洽。
“維周啊維周,你還要我等到幾時!”
紀友行至涼亭中,坐在了胡床上,眼望著墻外天空,臉色頗多悵惘。
早先沈哲子離開時曾叮囑紀友不妨委曲求全以保存實力,待沈家人離開未久,歷陽軍便掩殺而來,在瑯琊郡中一戰擊敗王舒,隨后便水陸并進沖進了曲阿。盡管心內尚有諸多不甘,但就連京郊唯一成建制的王舒軍都被擊敗,憑他手里這一點宿衛殘部,也確實沒有頑抗的底氣,只能遞表表示順服。
或許因為態度可嘉的緣故,加之他家乃是丹深蒂固的舊姓人家,歸順之后,紀友的官職未動,蘇峻甚至還將他原本繼承大父的封爵又增五百戶,順便給了他一個五等輕車將軍銜,準他于境內招撫流民并宿衛殘部。
基于心內根深蒂固的忠義之念,對于蘇峻的禮遇,紀友是不屑一顧的。但是由此他也益發有感于沈哲子所言,蘇峻起兵確是與中書交爭,北人內訌,而非要與天下人為敵。如今庾亮已死,朝廷的大義名分尚不知會歸于誰家,他們這些吳人實在不必過分踴躍去拋頭顱、灑熱血,作無謂犧牲。
曲阿淪陷之后,蘇峻部將張健便率眾在縣中掃蕩。為了保存此地鄉人元氣,紀友不得不隨軍出行,去一家家說服那些激于忠義據地而守的人家放棄無謂抵抗。
這個過程自然遭到許多非議譏諷乃至于斥罵,但在紀友的努力下,曲阿境內終究沒有發生太多的廝殺,也幾乎沒有涌現一些趁亂而起肆虐鄉里的強人,總算維持了一個平穩。
因為紀家所具有的鄉望,以及紀友本身的配合態度,像張健這種歷陽悍將也沒有對他過分為難。歷陽軍在曲阿境內沒有肆虐太甚,張健也只是要求紀友征發一批民夫在縣內構建一些營壘等軍事設施,當然還必不可少的索要了一部分錢糧。
這些事情,紀友也都予以配合,甚至主動將早先宿衛們攜帶的一批軍械交了出來,原本修筑用來頑抗的營壘要塞也都騰了出來,也幫助張健對那些宿衛殘部進行整編。
如此配合的態度,反而讓張健有所狐疑,并沒有接納那一部分宿衛殘部,而是讓屬下統率著安置在了句容。
接下來張健便率部東進,至此便徹底隔絕了曲阿與京口方面的消息往來。接替張健戍守曲阿的乃是歷陽軍管商部,相較于張健,管商則要貪婪得多。曲阿富饒之名早已傳遍大江兩岸,管商移鎮此處后,當即便獅子大開口索要財貨,甚至縱容兵士們在鄉中劫掠。
面對這種形勢,紀友早先的委曲求全發生了效果。縣中大族們本身力量并未損失多少,面對歷陽軍這種小股侵擾擄掠予以迎頭痛擊,各家并未損失多少,反而讓曲阿原本平穩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管商對此自是大為光火,強令紀友出面調停,否則便要集兵大掠曲阿鄉土。到了現在,紀友對歷陽軍的行事邏輯也有了一個了解,索性直接調集縣中吏員死守縣署,閉門不出。管商率眾在縣署外叫罵數日,終究還是沒敢肆無忌憚的行兇。
彼此對峙的局面一直持續到張闿離開建康,被任命為督丹陽東軍事,由其出面調停,彼此之間氣氛才稍有緩和,沒有釀生兵事。
管商率眾老實不客氣的住進了沈家遺留下來的云陽莊園,并對云陽鄉內沈家諸多工坊產業大肆破壞。紀友自知沈哲子是怎樣一個脾性,只要歷陽軍不能將沈家連根鏟除,無論他們事成還是事敗,管商所為都會被沈哲子惦記上,早晚會因此而飲恨。
因為彼此關系惡劣,管商雖然強兵駐扎縣中,但索要財貨之類,紀友統統不予配合。到現在對歷陽軍的底細他也了解差不多了,其兵雖然悍勇,但也不敢過分擄掠鄉里以至于激起民變。其他地方的亂象,主要還是因為各自鄉中豪族趁亂鼓噪生事,為虎作倀。
曲阿初期的平靜,讓紀友有底氣勾連鄉里,與管商部對抗。而且管商軍中不乏被收編的宿衛殘部,其中不乏紀家故舊,這也讓管商不敢過分逼迫紀友,而是自己率眾在鄉野中擄掠,搜刮財富。
紀友對此即便有心回護,也無力作為,幸而早先已經盡力疏散或是集中安置鄉民,所害未算太深。
再得到京口方面的消息,已經是暴雨過后數日。大業關幾名游騎悄悄潛入曲阿縣中,帶來了京口方面和前日大捷的最新情報。這自然讓紀友倍感振奮,過往這段時間,可謂是他平生未有之苦悶,表面上雖然尚算平靜,私下里卻是磨劍霍霍,劍刃都磨薄了數分!
他本以為沈哲子要挾此大勝一舉掩殺而來,卻沒想到大勝之后東揚軍竟又返回了大業關,讓紀友空歡喜一場。他與沈哲子也是總角之好,通家之誼,對其脾性多有了解。哪怕沒有面談,他也能猜到幾分沈哲子心中所想。
張健部雖然是歷陽軍在建康東面的主力,但其他幾部互為犄角實力也不算弱,管商這里便有將近兩千歷陽軍,加上差不多數量的宿衛散兵。而在曲阿北面的弘徽亦有精銳、散兵三千余人,稍西一點的瑯琊郡中同樣還有數千人,更不要說京畿近郊的蔣陵營壘內的數千豫州軍。
沈哲子所部既然能夠擊潰張健,必然也是強軍,若是挾大勝之勢一路掩殺而來,未必不能直抵京畿之下。得勝后卻退了回去,看似有些謹慎的近乎呆板。但對于熟悉沈哲子的紀友而言,很快就意識到沈哲子這個舉動的深意,那就是得不償失。
如今京口方面行臺已經建立,沈哲子并沒有理由付出極大代價去直搗京畿。歷陽軍長途奔襲攻陷建康可謂一個奇跡,想要在這么短的時間內重復這一奇跡,成或不成都要付出極大代價。而且即便是此時攻陷了京畿,也并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守住,反而有可能被蘇峻反過頭來剿殺于城中。
依照紀友對沈哲子的了解,他肯定還在等待一個契機,比如荊州軍東來吸引住歷陽軍主力。對于沈哲子這種權衡利弊,冷靜異常的決斷,紀友也是頗感佩服。若換了他來掌軍,得此大勝,即便不能反攻京畿,也總要追在敗軍身后叫囂一通。
大業關游騎到來,除了傳遞最新的消息之外,也轉告了沈哲子的意思。他希望紀友能夠動起來,給歷陽軍各部埋下一個不合的種子。
接到這指令,紀友卻感覺有些為難,一方面他本身便不擅長鼓動口舌以作離間,另一方面也確實不知該如何去接近那些歷陽悍將。
然而正當他自己一籌莫展時,機會卻自己送上門來,大敗而歸的張健并沒有直接返回曲阿,而是逗留在了句容,私下里派人來見紀友,希望他能幫忙調集一部分軍糧補給。
面對這種情況,紀友哪怕再愚笨,也明白了張健是對曲阿的管商心存忌憚乃至于怨恨,所以才私底下聯絡了自己。
沉吟許久之后,紀友還是決定幫一把張健,沈哲子指使他去離間歷陽諸將,自然是希望這些人能夠彼此攻伐。如今張健大敗,兵卒補給盡失,隨時都有可能被其他人給吞沒,自然要拉上一把。況且紀友心內對張健的感官尚要好過管商,張健做事起碼還有分寸,可是管商簡直就是一個喂不飽的饕餮。若坐視管商吞沒張健而坐大,對紀友而言也不是一件好事。
如今曲阿儲糧也并不充足,張健索要的五千斛糧幾乎傾盡了紀友的家底。這本來還是他分散藏匿在縣中各處留待反攻之用的,如今為了完成沈哲子的交待,也不得不掏出來,只希望能夠達成期待的效果吧。
馬明等縣中屬員帶領著張健的部下,繞過諸多耳目在縣中周行良久,才算將米糧都集中起來。得益于曲阿水路的便捷,加之暴雨之后水位抬升,交割停當之后,張健這百數名部眾便押運著被掩蓋得嚴嚴實實的糧船,避開水路干道,晝伏夜行,直趨句容而去。
第二天黎明時分,糧船已經到了曲阿縣邊境,只要轉過前面一道河灣,便到達了目的地。提心吊膽良久,眼見任務即將完成,張健的部眾便在船頭舉火為號。
可是這時候,河道兩側的原野中突然聲響大作,諸多火把閃耀起來,似有數百之眾在岸上藏匿,船上人才意識到已被跟蹤。
“張子高,我知你就在左近,乖乖行出束手就縛,我或可饒你一命!”
在一串火光圍繞中,有一人身被重甲緩緩行出,正是曲阿守將管商。此時管商滿臉得意笑容,望著波光粼粼的河灣大笑道:“狗賊恃勇無視于我,幾番羞辱,如今你自己大敗而歸,已成失眾之犬,我奉主公之命拿下你這敗軍之將!哈哈,張健狗賊,沒想到你會有今日吧!”
管商話音未落,在其身后的高崗上卻響起一個極為刺耳的冷笑聲:“管賊自取其辱,也敢在我面前狂言!巧得很,我亦奉主公之命,要剿殺你這怯戰失期之賊!”
張健站在高崗山,兩眼死死盯住下方那已經驚愕在當場的管商。他之所以不回曲阿,示人以弱,一方面是為了整編句容那一部宿衛殘軍,一方面也是為了讓管商輕敵冒進。若非此賊故意失期構陷,他怎么可能會遭受如此慘敗!
“殺!”
隨著張健一聲怒吼,他身后那數百部曲都吼叫著沖殺而下,直撲管商而去!至于那兩千多名宿衛,則快速分散開守住戰場各個出路,將此處完全包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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