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263 玉樹生于江東
如今的沈園,已經是建康城內秦淮河畔最負盛名的園墅建筑,整個園墅橫跨秦淮河,北面主要是游園亭臺休憩之所,南面則就是著名的摘星樓所在。
摘星樓乃是都中時人俗稱的名字,取自沈哲子那五言絕句。這座樓還有另一個稱呼,名為嗣圣承箓師君樓,里面供奉著道尊老子以及天師道的上三代祖師師君。
這也是無奈之下所取的一個變通之策,畢竟此樓太過高聳,若身臨頂點可俯瞰全城,甚至就連苑城都能遠遠觀望。為了不至于過分撩動臺中那些敏感神經,沈哲子只能為之加以一層宗教色彩。也正因此樓的建立,沈哲子這個不信天師道者,已經成為江東天師道大祭酒以下品級最高的受箓道官。
而且他早先面駁竺法深的事跡又得以傳頌開來,被江東一眾天師道信眾視為守衛道統、抵御番教的旗幟人物。聲勢一時無兩,以至于江東這些各派系的天師道大祭酒們爭相交好,各種別出心裁的道官稱謂不要錢的往沈哲子身上扣,以期能獲得他的聲援,從而在一眾派系中脫穎而出。
對于天師道,沈哲子向來是敬而遠之,不親近也不打壓,彼此相安無事。本身在這時局中浮沉已經不容易,更不想沾染天師道那些復雜的派系學說傾軋。雖然借了天師道的便利建起高樓,但也給他們迎來了許多民望好處,彼此仍是不拖不欠。而且從摘星樓建起之后,他便已經開始著手抹殺此樓的宗教色彩,并不過分強調渲染。
整座摘星樓,樓高三十丈,共分十二層,采用的是沈哲子所知后世已經成熟的樓閣高塔建筑。雖然隨著時下佛教的流傳,南北都有不少佛塔建筑,但風格仍然趨向于天竺異域,塔身臃腫且低矮。
雖然主體取自后世的高塔,但在細微處仍有差別,飛檐取代了密檐,并不過分莊重,反有活潑之感,更適合于時人的審美觀。飛檐之下有回廊觀景臺,可臨風遠眺。而在這層層飛檐尖端,有內伏銅管導引添油的風燈,等到夜間點起風燈,整座高樓籠罩在朦朧燈火之中,恍如群星環繞的仙家樓宇。
而在樓身中間一部分,時常有彩帛垂下,組成色彩鮮明的龐大圖案,幾乎全城都能看見。最初這些圖畫尚是山水圖畫、神仙肖像。但是近來,沈哲子漸漸讓人將之作為南苑的新品牌來使用,試水幾次后,只要圖畫夠漂亮,民眾們對此也并無太多反感。
盡管托以天師道師君之名,但此樓位于都中,臺中仍然專門下了詔令,平時只允許開放六層供人游覽。至于上六層想要開啟,則必須要向臺中請示,并為此專門派來一個郎官掌管上六層的鑰匙。沈哲子對此倒也并不怎么在意,沒有望遠鏡,就算登上頂層也看不見苑中宮女洗澡。
摘星樓建成之日,在都中便飽受矚目,無論士庶閑來都習慣于繞著沈園高高圍墻在左近游玩觀賞,心內也不乏希望有日自己也能等上樓去一覽盛景。而關于摘星樓的詩作文賦,短短兩年時間里便積攢了數百篇,水平或有參差,但能夠流傳開來的名篇也已經有了十數篇。
這一天傍晚,人們在行過摘星樓時,便發現氣氛有些不一樣。其中最醒目的自然是樓上風燈六層齊亮,這便讓人詫異不已,摘星樓風燈已成都中一景,人們都要看一看亮幾層來判斷樓中宴會規模的大小。
早先十二層齊亮時,乃是當今皇帝陛下率領一眾臺中眾臣御駕親臨,那一夜仿佛銀河星斗泄于人間,樓外諸多仙姬靈禽圖畫在夜風中搖曳,仿佛真的瑤臺群仙盛會,美輪美奐的景象至今讓人回味。
可是從那以后,此樓便不再風燈齊亮,尋常時節只亮兩三層而已。其中亮的次數最多還是年初陳留阮孚登樓,那一夜五層齊亮,雖然不及皇帝陛下到來時盛大,但也足堪回味。今日六層風燈齊亮,眾人便紛紛猜測,又有哪一位享譽南北的名士大駕光臨?
沈園巍峨的儀門前,有一眾人正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什么人。有好事者行上前去一看,更覺驚詫不已。
這一眾人當中,站得最靠前的便是如今在都中名列三甲的千金沈郎。今日的沈哲子,身披一件博領素白鶴氅,腰佩金玉犀帶,就連丟在庫房中蒙塵已久的御賜玳瑁梁冠都找出來戴起來,可謂盛裝。
雖然面貌并不符合時人審美的玉白,但自有一種健康的英朗。近年來因身高激長過快,體型便有些單薄,看去便近似于柔弱名士風范。在他身后左右各立三名嬌美襦裙侍女,手中或持琴簫,或捧熏香、羅扇,一起構成一幅奪人眼球的美好畫面。
“美哉沈郎!”
路人行過此處看到這一幕后,便有人拍掌贊嘆喊道。
聽到這贊美聲,沈哲子忍不住矜持一笑,益發有感于自己名氣的增長,終于擺脫了要雇傭水軍才會有人夸贊的窘迫處境。
而在沈哲子的后方,則站立著一群時常出入沈園的都中一眾年輕名流,諸如河東衛崇、太原王濛、陳郡袁喬、吳郡陸堪等等,俱為南北高門子弟。
看到眾多都中高門人家子弟都站在庭門前擺出等待迎接陣仗,路人們更加好奇他們迎接的是什么人。時下天色已經漸漸晚了,仍有眾多庶人拼卻犯夜流連在此,定要看一看這一眾權貴子弟迎接的是哪一位大人物。
有巡夜宿衛經過此處,看到這一幕陣仗也嚇了一跳,甚至忘了去驅趕那些犯了夜禁的路人們。沈家仆人適時迎上來略作打點,那些宿衛們便索性繞過此處。
時下民風開放活潑,雖然有宵禁之令,但執行的并不嚴格。中書執政后靠近臺城中樞雖然要嚴明一些,但像秦淮河沿岸這樣的繁榮之地,便已經是形同虛設。若真的嚴厲執行下去,那些臺中官員們也不用上班了,天天去衙署領自家犯禁子弟都忙得不可開交。
“來了,來了!”
突然一人驚呼,眾人轉頭望去,只見行人漸少的大街上,正有一駕牛車徐徐駛來。牛車內情形眾人看不見,但是前后簇擁而行的精壯部曲卻頗奪人眼球,尤其眾人看到那駕車者竟是丹陽公主府家令任球,則更不免驚呼出聲。
杜赫端坐在牛車上,卻有如坐針氈之感。近來他多受沈氏恩惠,心中已是難以自安,幾乎已經忍不住要徒步登門叩拜,今天沈家又親派任球前來相迎,更讓他感動得無以復加。
遠遠看到沈園門前那么大的迎接陣仗,杜赫整個人都不能淡定起來,渾身都涌出汗水。他實在忍耐不住,于車中對任球說道:“萬乞任君停車由赫親行上前拜見沈郎,如此陣勢,實在是讓我惶恐欲死!”
任球在前方低笑道:“我家郎主要助杜君成名,些許不適,杜君還是暫且忍耐少許吧。”
“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杜赫只是在車中不斷念叨,已經不敢安坐下來,只是蹲在任球身后。等到牛車緩緩停在沈園門前,杜赫已經忍不住要一個箭步沖下來,卻被任球眼疾手快的摁住旋即作恭敬攙扶狀請其下車。
沈哲子見狀,便也大袖飄飄行上來,到了近前后,先作揖禮,然后才指著早已局促不安的杜赫大笑道:“久慕賢逸,如沙洲行旅之渴。半生之憾,不見杜氏穆侯之清。杜君南來,幸而此刻,清風拂我,可以無憾!”
杜赫這會兒卻是唇角翕動,看到這個于他命蹇途窮之時施加援手、大恩與他的少年,更是激動得口不能言。
他站在原地深吸幾口氣,終究也是世家出身,并不至于完全怯場,同樣對沈哲子深施一禮,才肅容說道:“北地失家浪人,惴惴不安于世,沈郎厚德皎皎,驅我心中積塵。玉樹生于江東,清風自縈其枝。徜徉庭門之下,士心可以無憂。”
沈哲子聞言亦是一樂,上前一步挽住杜赫手腕,然后轉行向眾人,笑著說道:“我來為杜君引見諸位良友,今日芝蘭歸于清谷,馨香畢集于此,可謂快意!”
庭前各家一眾子弟見沈哲子對杜赫如此禮待,無論心中作何想,這會兒也都不好忤其面子,紛紛上前見禮,一時間氣氛很是熱烈融洽,或贊武庫遺風傳承,或贊杜侯清逸余韻。
被眾人簇擁在當中熱烈歡迎,杜赫心中卻是頗為復雜,仿佛一個高門私生子今日終于得到合法身份,原本北地望宗的門第,在這一瞬間在此被人記起,較之早先飽受冷眼的際遇簡直有了云泥之差!
庭門前雖然氣氛熱烈,但落在那些圍觀路人眼中卻有些不明就里,想不出這個被沈郎如此禮待的年輕人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來歷。京兆杜氏雖是北地望族,但在江東影響力實在太小,并不像早渡江的王、葛僑門那樣一提起來便人盡皆知。
不過自有沈家仆人前來為他們解惑,倍言京兆杜氏的輝煌歷史,待說到那個統軍滅吳的杜預杜武庫,眾人心里終于有了對號入座的感覺,當即便有人忿忿道:“沈郎乃我江東之俊,怎可與這害我鄉土傖賊后人為伍!”
而后又有人耐心開解道:“這傖子門庭早先倒是煊赫,作惡太多終究累及后嗣,如今也要寄養在我們吳人門庭下乞食!沈會稽號為江東武庫,來日率我江東子弟肆虐他家鄉土也未嘗不可!”
無論感官如何,最起碼人們已經知道都中又有了這么一號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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