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248 危樓高百尺
杜赫聽到這話,心內便是一奇。哪怕不因舊誼,他也深知褚裒之才情意趣遠非常人能及,如今卻聽其自己言道對那所謂都中三甲甘拜下風,實在讓他有些訝異。
因而他便笑語道:“不知季野兄所言三甲究竟是哪三位?”
“恬淡和令王長豫。”
褚季野笑語道:“王長豫乃太保之子,如今擔任吳王友,與我也算同僚。性情雅正,恬淡自處,與人無爭,其風度翩然,卻非我能望其項背。”
杜赫聞言后倒是有所認同,王氏與江北便是甲等門第,渡江后更是烜赫一時。他家哪怕遠居關中,也多聞王太保“江左夷吾”之稱,有此家傳淵源,這王長豫確實讓人難生爭鋒之念。
“清明高遠殷淵源,其家雖然舊譽稍遜,然殷浩玄理深悉,風流雅勝,時人難與相爭。三府俱征,浩卻皆不應辟,可謂自得風流。”
褚季野所言第二甲便是陳郡殷浩,雖然家世難與王長豫共論,但其風度雅量卻是時人共推贊許,無人反對。
杜赫對于殷浩卻是有些陌生,聞言后便不作置喙,他也知江東自有風物臧否,自己過江未久,也實在沒有議論臧否的資格。不過看到褚季野言及殷浩神態間頗有推崇之色,心中也想見識一下這位風流甲冠江東的人物。
只是將要在言及第三位時,褚季野卻是頓了一頓,探手往袖中輕輕一勾,旋即便有尺余長一雪白之物落入手中。旋即他手指輕輕一捻,此物一端居然徐徐張開,變成了一個造型奇特的扇子。
看到這一幕,杜赫眸子頓時一亮,忍不住開口道:“季野兄手中此物,可否予我一觀?”
褚季野聞言后微微一愣,旋即才意識到他已經習慣了此物,但是對于剛剛渡江來的杜赫而言卻仍是新奇之物。于是當即便將扇子又收攏起來,瀟灑的在手中一轉,繼而由案上推到了杜赫面前,笑語道:“此物名為折扇,亦名哲子扇,為都中南苑所制,早在去年便風靡都中。”
杜赫小心將那折扇拿起,放在手中仔細觀察。只見這折扇扇骨狹長,握在手中溫潤滑膩,乃是象牙雕成,徐徐張開后,內中扇骨則更是玲瓏精致,有鏤空花紋,精致巧妙。而扇面則似是上等竹紙,但摸起來又比竹紙要堅韌得多,底色乃是淡黃色分布勻稱的紋路,正面書以衛體“清風徐來”字樣,反面則是一叢栩栩如生的青竹圖畫。
單單這扇面上的字畫,已知雅趣不俗,讓人欣賞之后心中便生涼爽之意,暑熱盡消。待他學著褚季野先前之狀將扇子打開握在手中徐徐扇動,更有沁人心脾的馨香襲面而來。
“如此雅物,實在讓人驚嘆!”
杜赫將這折扇在手中翻來覆去觀望,神色間滿是鐘愛之色。
褚季野見狀后,沉吟片刻才說道:“道暉既然鐘愛此物,那便收下即可。”
此物也是他心中鐘愛,但摯友遠來,豈能沒有饋贈。當即便吩咐仆人取來一個錦緞扇套,還有一小盒用以養護折扇的沉香粉末,并仔細跟杜赫講解這扇子的諸多養護工序。
杜赫見褚季野如此鄭重其事的講解,便知此物乃是對方心愛,連忙雙手奉回:“我只是一時好奇罷了,豈敢掠奪季野兄所愛。此折扇匠心別具,較之腰扇遠遠有甚,實在是一件妙物。”
腰扇又名疊頭扇,構造倒是跟眼前這折扇類似,同樣是扇骨支撐扇面折疊,通常貴人們出行時懸于腰間遮擋烈日。但在用材和美觀程度上,較之折扇卻是不可同日而語。
褚季野見杜赫推脫,便也不再固執相送,畢竟此扇無論選材還是扇面上的字畫都是他極為鐘意,日后再選未必能找到這么心儀之物。
他小心翼翼將折扇收起,聞言后便笑語道:“腰扇只作尋常遮陽,此物更類江東人家所用屏扇。只是屏扇笨重,如今匠心獨運縮于掌間,諸多奇巧便是妙趣橫生。有此雅物在手,麈尾只配蒙塵。稍后我引道暉往南苑去,無論道暉鐘意何種,都可盡情挑選。”
杜赫聽到這話,神色便是一喜,他確是鐘愛這種雅物,當即便謝過褚季野,旋即才又想起此前話題,便笑問道:“都中三甲,季野兄直言二甲,不知這第三甲,又是何家俊彥?”
“這第三甲,其實在都中也是毀譽參半,頗受爭議。但若此人不入甲等,相信都中年輕一代也無人敢言能取彼而代之。”
聽到褚季野這么說,杜赫倒是有些訝異,實在不明就里,追問道:“還要請季野兄詳述,為何毀譽參半還會名列甲等?”
“千金義施沈維周,便是這第三人之名。”言到這里,褚季野神態也是頗為復雜。
“沈維周?”
若說殷浩之名只是有些陌生,那么這位沈維周那真是聞所未聞。杜赫絞盡腦汁,也實在想不到江北哪家舊姓是姓沈的。
“道暉不必再費思量,這位沈維周并非江北人家,乃是吳中新出門戶。正因如此,時人言及此節都是不能淡然,不甘心被一吳人門戶躍居其上。”
褚季野感慨一聲,旋即便又說道:“但若由心內而言,對于這位沈維周,我心內也是頗為欽佩。此人意趣迥異于常人,擅作巧思奇論,且能別具風格,自成雅趣。便如道暉先前所見哲子扇,便是這位沈維周先作,繼而風靡建康。”
“這還只是一斑而已。便如時人所贊千金易散,便是去年此時,此子廣集都中名流,臧否時之清雅,以金量之。與會者名著幾金,皆以等量贈之。”
“人之清趣,發乎方寸,曠達于懷,以金量人?似是……有污風流啊!”
杜赫聽到這話,神態便有幾分鄙夷。
褚季野見狀便是一笑:“道暉只知其一,此事緣起尚有旁因。如今都中眾皆矚目之南苑邸舍,便是其家產業。這南苑經營別具一格,除沈家自己售賣諸多器物之外,尚有多處閑余之地。其中一座風物臺,人皆可置貨臺上,供賓客觀摩目量,每月得價最高之雅物,不獨有財貨相贈,更可得南苑一處邸舍于中經營得利。”
“以金量人便是緣起于此,人之雅趣,內感于心,外應于物。人心難量,其所好之物卻是具體。以金標物,實則標人。如今這風物臺標物,已經成了都中一樁盛事。不過也確有人不悅此事,偶或涉事其中,隨后卻是恥于言利。此類事情積攢下來,達到千金之后,南苑便以此項資財大散于中,這便是千金義施的由來。”
杜赫聽到這里,心中已是充滿好奇,想要去南苑看一看這讓他倍感新奇的風物臺標物盛事。
褚季野見狀,便也不再多言,于亭中招待杜赫草草用過一餐,然后便吩咐人備好車駕,往南苑行去。
牛車沿秦淮河徐徐而行,越近城中,所見便越繁華。這對于多見北地流離失所、滿目瘡痍的杜赫而言,恍如到了另一個世界。他早年在家中,多聽長輩言道洛陽昔日之繁榮,今天身臨建康城繁華之地,心內便下意識覺得早先的洛陽即便繁華,大概也無過于此了。
“南苑到了。”
又行小半個時辰,褚季野便指著外面街道笑語道。
杜赫循著褚季野所指的方向望去,神態頓時流露出驚異之色。他由牛車上望去,吸引視線的還非街道上比肩接踵涌動的人流和往來不斷的車駕,而是那幾乎高聳入云的幾座宏大建筑。這些建筑拔地而起,如山峰一般屹立在城中,彩帛招展,亭臺兀立,還未靠近過去,便讓人感覺到十足的壓迫感。
“如此高的樓宇以何物建造?難道就不怕有坍塌之危?”
褚季野聽到杜赫感嘆,心中不免也有些許自豪感,笑語道:“眼前這些樓宇,尚是小態。道暉若見城東沈園摘星樓之宏態,才知人力之偉,無有盡處!”
講到這里,饒是褚季野有皮里春秋,眼神亦是熠熠生輝,拍掌詠頌道:“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千金沈郎詩才橫溢,憑此已可獨步江東!”
聽到這詩作,杜赫臉色也是變了一變。雖然此詩并無時下駢儷浮華亦或堆砌用典的詩風,但在這樸素平實的言辭之外,卻給人以瑰麗壯闊、似是身臨其境之感。越是念誦,心內越是驚奇,難怪褚季野要如此盛贊那位沈維周,果然是妙趣天成、皎皎不群之輩。
隨著牛車駛入苑中,眼前所見諸多壯觀更是讓杜赫目不暇接,瞪大兩眼四處觀望。這些樓宇最低的都有數丈高,最高的那一座更是有十余丈,底層龐大如同山基,碩大的巖石塊壘堆砌而起,巖縫彼此之間接觸針插不入。幾座樓宇拱衛四周,底方雖然相連,但隨著往高處聳去彼此樓身便分離開,當中有棧道相連。
行在這些宏大建筑之中,人心中難免生出卑微之感,但一想到如此人間盛景亦是人手堆砌而成,更有一股從未感受過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苑中神態如杜赫一般或驚嘆或感慨者不在少數,哪怕褚季野于此地已經出入慣了,每每行入仍有諸多感慨:“人力之偉,豈獨眼前?如此夢中都不曾見之盛景便立于眼前,可知世事縱使艱辛,亦不足馴我之心。日壘一石,功達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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