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230 流民帥
大船緩緩駛離碼頭,看到岸上那些前來送行的人家站在碼頭上遲遲沒有散去,郗鑒神情頗為復雜,心內更是百感交集。
“主公,這些朱門舊姓反復無常,唯利是圖,正該集眾一鼓沖之,將之蕩平鎮壓!主公愿委曲求全,暫退廣陵,只怕這些人家不知收斂,仍要施加鉗制!”
在郗鑒身后,一名甲胄森嚴的中年將領望著碼頭上那些群人,神色恨恨說道。此人名為李閎,原本也為北地一名聚眾的流民帥,有感于郗鑒之節義清望率眾依附,過江后更將部眾盡數散去,單身追隨郗鑒入都充作護衛。
聽到李閎的話,郗鑒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他并非承受不住失敗,當年在北地孤身一人陷入乞活亂軍中,仍能持身自正,處之泰然。如今在流民帥中的人望威信,也都是靠扎實的戰績積攢起來,無論勝負,不驕不餒,未有忘形。
然而今次這些僑門舊姓風向轉變太快,實在令他猝不及防。幾十戶人家突然發難,請求他移鎮廣陵,如此洶洶態勢不能相容,半點余地不留,更讓郗鑒感受到這些人家的決心之堅。
郗鑒本身就出身于僑門舊姓,對于這些人家的做事風格并不陌生,早先鼓動這些人家南遷,便是窺準了他們不愿立于危墻險境之下的心理。然而誰又能想到,本來已經議定的事情又有反復,此議不只沒有瓦解僑門人心,反而讓他們將矛頭指向自己。
其實若強要留下來,郗鑒不是沒有掙扎的余地,但如此一來,則不得不面對更加復雜的形勢。此地風物已經大異于他以往的記憶,甚至至今都想不通,那吳興沈家究竟用了怎樣的手段,才讓這群僑門放棄南遷之意都要將他驅離京口。
要對付這些僑門,手段無非威逼利誘而已。京口終究僑人云集之地,那沈家縱使江東豪首,在此早有布置,或能拉攏一方,即便有庾家之助,也絕無可能威壓眾多僑門。那剩下的唯有利誘一途,但沈家就算家資豐厚,又如何能滿足這么多欲壑難填的人家?
看不懂,想不通,所以在權衡一番利弊之后,郗鑒還是決定暫退一步,不再執于臉面的得失。淮北局勢雖然動蕩,但對他而言,反而要容易應對一些。因為對于那些流民帥各自的訴求和行為方式,他都不陌生,應對起來也從容。
而此地沈家與僑門們之間的勾結,彼此之間的利益往來,雖然有自家子弟詳述那隱爵運作,卻仍在他的理解之外。
如李閎所言,擔心過江之后仍要受這些僑門鉗制,在郗鑒看來這擔心有些多余。無論僑門與沈家有什么勾結,最重要的一點前提應是要確保京口穩定。而京口要穩定,則必然要仰仗淮北的庇護。
如此一來,他雖然身在廣陵,但卻居于形勝之地,對京口仍然不乏影響,且能避開直接的沖突。等到在廣陵有了十足的把握,屆時再過江來,便可更加從容,不再像今次這樣窘迫。
隨著郗鑒的離去,京口便再也不復早先劍拔弩張的態勢。不得不說,郗鑒在京口的威望確實極高,盡管淮北戰事仍未解決,但隨著此公過江,人心便快速平復下來,不再擔心京口會受戰事波及。
要大行商賈之事,最重要的一點便是要有一個安全穩定的外部環境。只有心內有了安全感,人才會有交易的需求,若是每天都戰戰兢兢,朝不保夕,那么人潛意識里儲藏的想法就會勝過交易。
不能給京口民眾提供安全感,這是沈家的劣勢所在,也是必須要補足的一個環節。若不能掌握這一點,則不啻于身家性命都交托人手。尤其沈哲子并不相信被趕過江的郗鑒會就此安分守己,對于京口再無所求。
越是成熟的政治人物,越有百折不撓的稟賦,郗鑒無疑就是此類人。所以除非在肉體上將之消滅,否則面對這樣的對手,很難強求什么畢其功于一役,若連這區區小挫都受不了,那此公這些年也就白混了。
尤其郗鑒不同于劉遐之處在于,他并非僅僅只是一個簡單的流民帥首領,更是已經得到執政認可的士族成員。當瑯琊王氏的兵權被解除殆盡時,幾乎是僑門之中為數不多天然便掌握兵權的人。有這樣一個先天的優勢,自然便不乏同盟者。
今次借了京口僑門和淮北亂勢將之逼走,并不能說就此安枕無憂,一旦臺中執政一方有所需求,此公隨時都有可能卷土重來。
京口是沈哲子計劃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尤其隨著隱爵改制的展開,大量財貨利益集中在此,絕對不會允許這樣一個隨時可能爆發的潛在威脅存在。
所以,當各家前往渡口為郗鑒送行時,沈哲子并沒有惡趣味的趕去看看郗鑒被趕走的狼狽之相。那么做或有一時爽快,但若真讓此公下不來臺,卯足勁要謀求再返京口,也實在是得不償失。
當然,沈哲子也沒有閑著。一俟確定郗鑒移鎮廣陵之后,沈哲子便透過徐茂,與留在此地的流民帥們頻繁接觸,希望能夠再構建一個同盟。
南渡以來,流民帥始終是一個尷尬的存在,尤其在京口這一線。他們大多出身不高,時勢所致有了聚眾而起的機會,從積極的方面來講,將流民聚集在一起,既能保存漢家元氣,又能對胡虜造成有效打擊。
但在反面來看,這些流民帥私德確實不高,并沒有一個觀望于天下的格局,如祖逖那種志向遠大、能力卓著,誓要收復神州故土的更是少之又少,大多數都是裹挾民眾以自肥。如今北地的混亂,雖然那些窮兇極惡的胡虜是主因,但這些流民帥最少也要負上一部分責任。
講到為惡,這些流民帥中不乏人對漢人同胞的兇殘并不遜于胡虜。比如如今在淮北被驅逐的郭默,在北地時便長期劫掠牟利,沿江襲殺南渡民眾,奪人錢財,尸沉江中。
就算是形象光明偉岸如祖逖,在居住江東之時立家艱難,有人至其家中看到頗多華貴奢美擺設,好奇發問,此公也直言不諱趁夜出去干了幾票。
然而民族的矛盾從來不能以人道主義去解讀,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寧可關起門來狗咬狗,不容胡虜踐踏漢家門庭!
所以沈哲子并不以私德問題而刻意去疏遠流民帥,這些人哪怕品德再差,但無論是守護江東,還是渡江北上,他們都是最為可靠的力量!
流民帥實力雖然強勁,但也不乏局限性,一旦離開行伍之中,較之普通人還要弱勢一些,并不能獲得認可。尤其在渡江之處,飽受歧視打壓,早先王舒坐鎮京口,但凡有擅自過江之流民帥,一律格殺勿論!
世風如此,沈哲子關于隱爵的改制,對于流民帥而言其實對他們的利益影響很大,并不能像僑門舊姓那樣依靠績點提貨大事商賈。
為了保證這些人不被邊緣化,沈哲子也是煞費苦心,給這些流民帥們做出的承諾是,優先滿足他們奢侈品的供應。除此之外,還讓庾條代表隱爵,跟這些人簽署雇傭協議,大體就是讓流民帥為隱爵貨品提供武力保護。
這是整體的合作,至于私下里,沈哲子與這些流民帥商談的合作則就更多,也不只獨限于財貨往來。大體如徐茂這種模式,助其安家吳中,同時在政治上有所扶植。而這些流民帥除了要確保沈家在京口的利益之外,也要幫助沈家往南遷移人口以壯大生產力。
至于那些僑門子弟,由于沒有了郗鑒在此震懾,要應對起來反而要從容得多。庾條已經漸漸有了獨當一面的氣勢,雖然能力仍需磨練,但對付這些膏粱紈绔則是綽綽有余,況且還有錢鳳在旁指點監督,不會有什么疑難。
當沈哲子與流民帥接觸商談的時候,整個隱爵的改制也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權衡再三,沈哲子還是決定將物資的集中點安放在丹徒。一方面這里更近吳中,有運河舟船直達,另一方面有徐茂這個自己人在此,物資的安全也能更有保障。
連綿如山丘一般的貨倉在丹徒拔地而起,吳中商盟的貨船晝夜不斷向此駛來,但凡眼見此幕者皆滿懷振奮!京口流民中多,土地卻開墾未足,物資可以說匱乏到了極點。就算此前也有商賈販貨于此,但也都是杯水車薪,物價高企南下,哪有吳中商盟如此大手筆的集貨運轉!
隨著績點核算清楚,改制之后的隱爵第一次返利也終于開始進行。大量物資貨品被各家由丹徒轉運至京口,很快便在京口造成了軒然大波!今次集貨雖然眾多,但京口市場同樣巨大,因為隱爵拿貨價格更低,白送的利潤,各家已經完全沒有了與其他商家交流的必要。
雖然計劃很美好,但在沒有具體實施前,沈哲子也不敢過于篤定。隨著散貨有條不紊的進行,他也在搜集市場各方的反饋。隨著事態進展漸漸有了結果,吳中調集數月的龐大物資竟然在短短時間內便被消化一空。整個京口市場仿佛缺水到了極點的海綿,如此大量的物資揮灑下去,盡數銷售一空!
如此喜人的一個結果,讓沈哲子信心大漲。手握這樣一個龐大的市場,他便更有底氣與吳郡各家交涉,控制這個距離京口最近的貨源。
然而建康城突然傳來的消息,卻打斷了沈哲子要往吳郡去的打算。
皇帝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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