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222 京口風動
在始寧住了幾日,沈哲子一行便又繼續上路。
游舫上公主手里把玩著一個犀角彈弓,不時往水里彈射烘干的泥丸。在見識過那位崔翎娘子百發百中的高超技藝后,公主徹底迷上了此道,在始寧這幾日每天都圍著那位娘子打轉,請教技法,誓要也如那位娘子一般指哪打哪。
而撿起公主弓箭愛好的,則是沈哲子。與崔琿一番談話,隨著對北地形勢的了解,讓他更有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他是注定要統軍北上的,即便不能成為沖鋒陷陣的猛將,最起碼騎射都要嫻熟,要有一點自保之力。
于是這游舫兩側,一人手持彈弓,一人手持弓箭,各自占據一角,都在磨練技藝。沈哲子練弓不似公主那么浮夸,手中只是尋常的柘木弓,更多的是練習手感和臂力,按照精于此道的家將指點,一點點打磨基本功。
“沈哲子,為何不讓阿翎娘子與我們同行?你是主家郎君,若開口請求,她肯定也不好拒絕。”
沒了名師指點,公主頗為抑郁,忍不住抱怨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笑道:“崔先生于此榮養,阿翎娘子孝意拳拳,自然要在旁侍奉。他家也是北地望宗,客居我家,怎么能真以仆役使之,強人所難。”
其實他心里也希望能將崔琿帶走,不獨因此公熟悉北地形勢可時時請教,單單其本身的才能,安放在始寧未免過于屈才。只是崔琿病體尚未痊愈,仍要安居靜養,其本身也舍不得那些一同受難的民眾,沈哲子也只能作罷。
臨行前,崔琿交給沈哲子一本書冊,都是這幾日整理出來的北地形勢,并言道后續再有增補,都讓家人送去武康供沈哲子參詳。
這書冊中不只有關于北地形勢的描述,更有崔琿自己關于保境安民、統兵御胡的方略見解。由這書冊里內容,沈哲子便意識到崔琿大概是猜到了自己矢志北伐的心愿,其中許多言語不乏有規勸警醒之意。雖然不曾明言,但沈哲子亦能感覺到崔琿對于北伐并不樂觀。
其實不獨崔琿,時下許多人對于北伐都心懷警惕與悲觀。這想法雖然不乏怯弱,但更多的也與眼界格局有關。胡寇中華,神州陸沉,此前并無先例可援,哪怕戰國紛爭不斷,對胡虜蠻夷都是摁在地上窮揍,從來沒有發生過漢人被驅趕逃離的慘狀。
換言之,時人的知識儲備和眼界格局大多不能處理如此復雜的局勢變化。倉皇南逃,丟掉的不只有神州故土,更有自信和尊嚴。心態惶惶無所適從,對前途的迷茫和悲觀,這便是時下許多人的感受。
像崔琿這樣家人幾乎喪盡,自身也飽受戕害荼毒,心內的陰影自然尤其的大。事外之人妄談志氣等虛妄之言,但只有身在具體的處境中,才能明白做出一個決定乃至于付諸現實的不容易。不獨崔琿這種身遭罹難者對北伐不抱樂觀,就連真正手握重兵的方鎮大員,像是郗鑒之類,更是北伐的堅定反對者。
這種心態,近似于后世民國知識分子對傳統的拋棄和對國外制度的追捧,他們過往的知識和經驗已經不足以解釋為何會面對時下這種處境,迷茫之余,迫切想要一個答案。
因而在時下,北伐雖然是絕對的政治正確,但若真有人將這口號當做真正的目標去推動,反而會讓人充滿警惕。唯恐因此招惹到胡虜報復南下,連江東這僅存的安居樂土都遭受波及而淪陷。
歸根到底,只是矯枉過正,胡虜并不可怕,失敗有諸多原因。但因為沒有一個讓大眾都信服的解答,所以在時人心目中,已經漸漸將胡虜妖魔化。
在這樣的氛圍中,一切辯駁解釋都是虛假,只有勝利最能撼動人心。一場恢弘的、碾壓性的勝利,摧枯拉朽,毫無花俏,如此才能撼動人心,拾回丟掉的尊嚴!
所以,盡管沈哲子心情很急切,但他也明白,北伐之議不能妄動。要做好萬全的準備,一旦發聲,必有回響,而且還要是那種能夠震蕩寰宇的驚雷巨響!
離開始寧后,沈哲子和興男公主再轉去山陰,前往賀家拜見。憑沈家如今的聲勢,就連公主都下嫁他家,與賀氏的聯姻自然也無疑難,進行得很順利。
如今賀隰已經不再擔任老爹的郡府長史,而是轉任臨海郡守,自然也歸于沈家這一派。至于會稽郡長史,則由孔氏接任。如今郡中各家已經不再抵觸沈充,反而是積極的謀求合作。如今的會稽,已經漸成一塊鐵板,形勢更加穩固。
為了表示對這樁婚事的看重,賀隰親自由臨海返回山陰面談此事。盡管沈牧仍是諸多不自在,但也實在違逆不了家里的意思,于是這一樁婚事便就此敲定下來。
在山陰住了幾日,沈哲子又拜會一下有來往的各家。本來他還打算往舟山去一次,畢竟舟山乃是沈家掌控會稽的重要一環,又離岸懸于海上,經營頗為不易。但是北面傳來的消息,卻讓平靜的局勢漸有涌動之勢。
徐州刺史劉遐早先病亡,其部屬請求由劉遐之子襲領徐州之眾,朝廷卻予以拒絕,而是強硬的派同為流民帥出身的郭默監淮北軍事,以統率劉遐部屬。此舉使得劉遐部眾心懷不滿,興兵驅逐郭默,淮北已經亂成一團。
而后一直謀求外任的郗鑒終于如愿出都,擔任徐州刺史,前往京口穩定局面。
沈家在京口的利益極大,尤其草創的商盟利益核心都在京口。發生如此大的變故,哪怕京口有錢鳳坐鎮,沈哲子也不能完全放心。于是他趕緊結束了會稽之行,也無暇再去舟山,緊急往北而行。
路過余杭時,沈哲子不免與老爹談起時下淮北的動蕩與京口的變數。
“劉遐所部雖然悍勇難馴,但彼此之間斗爭攻伐,一時或有亂,其勢難久,更不足撼動江南局勢,亦不足為患。”
沈充與劉遐部眾不乏深入接觸,甚至劉遐部屬的劣勢所在,因而對于淮北的叛亂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對于老爹的判斷,沈哲子也是認同。流民帥雖然兵勢極強,但缺點則是山頭林立,難以統御。時下手握重兵的這些流民帥,大多在北地裹挾塢壁主部曲南來,彼此之間地域、利益都有沖突,難于調和。甚至就在一個山頭內部,都有諸多宗族鄉人們彼此矛盾深深,各懷怨望。
這樣的形勢,并不能簡單粗暴的歸結為國人好內斗這種虛妄之詞。越是紛亂年代,個體的存在感就越弱,越需要加入一個組織來求取安全感。一旦有了組織,彼此自然就會有利益的沖突和難于調和的矛盾,并不會因個人的意志而有所轉移。
所以哪怕會稽急需大量人口填充,沈哲子也不敢放開限制大量接受難民。難民們之間那些天然的宗族鄉親聯系,很容易就將流離失所的難民導向為無惡不作的暴民。這樣一個年代,善惡之間本就沒有明顯的分界。
這也是為什么終東晉一朝,流民帥雖然掌握強大力量,但卻始終不足成為一股成氣候的政治勢力。如此復雜的內部形勢,根本就醞釀不出來一個成熟的政治訴求和企圖,只能輾轉在高門之間,作為爪牙受人驅使。
相對于淮北兵亂,沈充更在意的則是郗鑒出鎮京口之事:“郗公東往,可謂真正能左右時局之布置。荊州、歷陽應是多有不適,我家亦要深思日后要如何自處。”
他是深知郗鑒對流民帥能夠施加的影響之大,早年力勸王敦將郗鑒召入朝中。然而眼下終于困不住此人,一旦其降臨京口,可知整個江東的局勢都會有所動蕩。
聽到老爹這么說,沈哲子也感無奈。早先郗鑒之所以久謀外任無果,除了時機不到之外,也不乏各地方鎮聯合的抵制。京口位置顯重,流民眾多,此前沒有一個強藩坐鎮,尚不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而沈家也是借助東面空虛的時機,才能入主并且穩定住會稽的形勢。
但郗鑒離都后,京口能夠發揮的作用則就大得多,西向拱衛京畿,南下震懾三吳。可想而知,以后沈家必將承受來自京口方面的壓力,難再如以往那般超然吳中。
郗家既得到執政高門的接納,又能對流民帥施加不小的影響,這種天然的優勢,注定了其家必然要坐鎮京口這樣一個顯重內藩。
沈哲子早知這局面不可避免,因而提前數年就開始布局,從最開始的隱爵隱俸,一直到如今的吳中商盟,都是為了保證能夠抵消京口壓力,乃至于反制京口。但也正因為這些布置,他家與郗家之間必然不會和睦,若易地而處,有別家在會稽諸多布置鉆營,也是沈家所不能忍受的。
此前的諸多布置,眼下到了接受考驗的時候。究竟是郗鑒坐鎮京口強力驅除沈家在京口的布置,還是沈家能夠頂住郗鑒的壓力,在京口成功扎根下來,尚需要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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