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193 卻扇
儀賓們進府入宴,鼓吹儀仗卻沒有散去。這個儀仗規格不只要在都中保持,一直到沈哲子與公主離開建康,返回吳興舉行過真正的婚禮后,才會停下來,一些超規格的禮儀被裁撤收回,剩下的則留在沈家,日后祭祀家廟禮樂之用。
時下能夠在祭祀祖先時享用羽葆鼓吹,已經算是高等士族的標志,只有皇帝特旨準許,才能置備。沈哲子這次娶公主,可以說是祖宗十八代都跟著沾了光,享受祭品的同時還能聽聽小曲。
歸府之后,沈哲子在堂上匆匆拜過一眾司馬家的宗親。虧得八王之亂干掉了一大批,如今宗室已經是人丁單薄,算上襁褓中的娃娃在內,不過幾十個人。這一道禮節很快就結束了,等著賓客們紛紛入宴,沈哲子便退進了府內。
經過一番修葺,公主府較之沈哲子第一次來時更顯富麗堂皇。如今他在都中也算有房有別墅的人了,不必再為置業問題操心考慮。
眼下天色剛剛擦黑,距離正時尚有一點時間。借著這個空檔,沈哲子換了最后一身白色禮袍,然后讓人將紀友請來。
因為喪服剛除,紀友沒有加入沈哲子的儀賓隊伍。但沈哲子也沒讓他閑下來看熱鬧,安排的任務更加重要,那就是搜集情報外帶招募水軍。
婚喪嫁娶,人生大事,時下一個家族的底蘊就從這些禮儀上顯露出來。沈家家勢過去幾年里快速攀升,但沈哲子今次來到都中,最開始的時候仍是受到諸多不受認可。今次迎娶公主,可以說是家族方方面面一個集中體現。
如此高規格的禮儀,簡直就是對一個家族最高的一個考驗。如果能夠順利完成并且不受人詬病,那么像“狂悖武宗”“地方豪強”這樣的評價,將再不會被加于沈家頭上,勝過千言萬語。
從此以后,沈家也可以說在禮法方面有所建樹,日后再有類似禮儀活動,他家提出來的意見也會被人鄭重對待。
所以,雖然今天飽受酷刑一般的痛苦,沈哲子還是咬緊牙關堅持下來,同時還不忘安排紀友收集各方面針對這場禮儀的感受和看法。雖然眼下反饋不多,最終的定論還需要很長時間的醞釀,但沈哲子心內確是有幾分忐忑。
等紀友行入房間,沈哲子連忙起身迎接,他和紀友早就熟不拘禮,不須更多客套話,張口便問道:“文學今日在坊間可聽到什么奇趣妙論?”
紀友這一天來也是累得不輕,明明可以安坐為客,卻被沈哲子打發去了城內四方探聽消息,疲于奔命,半點看戲的樂趣都沒享受到。此時聽到沈哲子這么問,他感慨一聲道:“交友不慎啊,維周你將我當個雜役差遣倒還能忍受。只是總要讓人喘一口氣,茗茶都不招待一杯!”
聽到紀友的抱怨,沈哲子哈哈一笑,趕緊讓人給紀友奉上茗茶。這家伙也知孰輕孰重,既然還有心情說笑抱怨,那結果應是比較喜人了。
“尊府今次可是擺出了大場面,御道上錢撒如雨,長干里饗食數萬。民眾都言丹陽公主乃是真正的千金公主,經此之后,各家再有尚公主者,則要深怨你家了。”
紀友飲一口茗茶,笑著說道:“各家多言你家厚幣邀望,除此外言別者粗疏倒是不多。”
沈哲子聽到這話后便放下心來,只要禮法上沒有明顯的錯誤受人詬病,像這些小節都不必在意。略作沉吟后,他又對紀友笑道:“往后幾日,還要請文學多多留意各家風言動向,若有臧否之論,請來直告我。”
好的議論當然要宣揚,壞的議論則一定要壓住。他家花費這么大人力物力,怎樣也不能被那些袖手空談者隨便否定。
紀友嘆息一聲而后說道:“待我成婚日,維周你也休想安心袖手為客,今日我做了什么,來日都要讓你奉還回來!”
他家族人們已經為他議親,乃是同郡丹陽薛氏女郎,若一切順利的話,再過個一年半載便也要成婚了。
“文學來日成人立家,我也倍感欣慰。但有請,豈敢辭!”
沈哲子笑著起身,他也知紀友這話只是玩笑,自己之所以這么緊張那是因為自家清望稍遜,迎娶公主又是南北矚目大事。紀家怎么可能會有這種煩惱腦,即便是有,也輪不到他來做這些事情。須知他既是帝婿駙馬,又是紀友半個長輩,屆時乃是需要禮待厚請的貴賓。
房間內喜氣盎然,諸多禮器陳設其中。一個嬌小玲瓏的身軀身被略顯臃腫的五彩云文綺袴,白皙的小手持著一柄雪紗團扇遮住臉龐。
在小女郎榻前兩側各自分立八名侍女,手中或持漆奩錦盒,或持銀花小鏡、或持虎首交刀,或持金玉環鈕,多為閨中所用器具。而在房間靠門的位置上則有兩方書案,各有一名羅衫女史坐在那里,負責記錄房中禮法程序步驟,以呈苑中御覽并留備份。
侍女云脂今日也穿一件簇新碧裙,她并沒有在榻前奉器的資格,只能坐在角落里捋絲攢結。但這并不讓她感到失落,反而隱有幾分慶幸,從清晨到現在,那十幾名奉器侍女都端立在榻前一動不動。從她這個角度已經可以看到有幾人衣衫都在打擺,可見已經將近極限。而她不只可以坐下,偶爾還能出去透透氣,相較之下,雖然不夠顯眼,但勝在舒服適意。
聽到外間鼓吹鳴聲,云脂正遐思之際,突然感覺胳膊被一個輕物砸中,低頭一看,才發現乃是一個被攢成一團的小紙球。她下意識轉首在房中打量,繼而便發現端坐在榻上的公主綺袴下擺正微微彈動,衣袖中探出一截玉般白皙手指正對著她上下點動。
云脂看看左右無人關注自己,快速彎腰將那紙團撿起,展開一看不禁莞爾,只見這張紙竟被指甲摳出字痕,仔細辨認片刻,才依稀認出應是“至未”二字。誰至未?自然是那位駙馬沈郎。
公主本就好動性情,如今卻已經在房內端坐一天,眼下竟用指甲摳出字來丟給自己,顯然已經將近忍耐的極限。
略一沉吟后,云脂緩緩起身,對著兩名女史的方向微微躬身,然后才小心翼翼在眾多奩箱之間悄無聲息的從側面退出來。
兩名女史察覺到這動靜,當即眉頭便微微一鎖,心道等到禮成,一定要嚴厲訓斥一下這個好動難安的婢女。她們作為皇后派來公主府的人,不只負責記錄今天的禮節,日后還要長居此處,安排公主的飲食起居,算是公主府的內相。
云脂不知自己已經被府內任事者記上黑名單,她提著衫裙下擺自廊后繞到房前,踮腳翹首望去,發現墻外燭火下隱有人影晃動,似是有一群人匆匆而來,只是光線昏暗看不清楚來人衣裝模樣。她繞著回廊前行幾步正待要看得仔細一些,忽然聽到一個略顯詫異的聲音:“云脂娘子你怎會在此?”
回過頭,云脂便看到沈哲子在一眾人簇擁下從自己身后行入進來。這會兒她一手提著衫裙,腳則踩在木欄上,姿態實在有礙觀瞻,臉色頓時羞紅,看到沈哲子身后的家相等人神色都有異變,她忙不迭跪在廊內叩首道:“婢子失態無狀,請沈、請郎主恕罪!”
聽到這娘子口呼自己郎主,竟然已經成了府內之人,沈哲子倒是有些意外。他之所以對這侍女印象深刻,是因為這娘子乃是少見的健談之人,只是不知為什么由東海王府轉來了公主府。
他笑著擺擺手:“今日府內事務繁多,庭內縱有失態不是什么大事,你起身吧。”
說罷,他才在家相等人帶領下轉向公主所在正房。
等到這些人都離開,云脂再抬頭看,才發現自己辨錯了正門方向,俏臉頓時皺了起來。她握緊公主丟給自己的紙團,由側廊疾行到房后轉進去,對著團扇后微微側首過來的公主打了一個手勢。
小卻扇乃是一時權宜的闈中之禮,倒沒有什么定制的禮法要求,也就不便為外人所觀。公主府一眾屬員將沈哲子領入園中后,便跪拜退下,由宗室命婦出門,將沈哲子引入了房內。
一俟行入房中,在那燈火照耀之下,沈哲子一眼便看到端坐在榻上的那玲瓏體態,心內便隱有幾分火熱。那團扇之后便是要與自己相伴一生的女人,可謂歷盡諸多磨難,伊人終于歸在自己房中……忘了,這地方叫公主府!
算了,不管誰歸入誰的房中,總之已經總算可以開始耳鬢廝磨、閨中畫眉、沒羞沒臊的生活了!雖然彼此都未到作案的時機,但這光影朦朧的房中氣氛實在過于撩人,以至于沈哲子都有幾分神迷。唯一不爽的,便是房中閑雜人等太多,尤其那兩個雙眼死死盯著自己的女史,更讓沈哲子倍感不適意。
“請郎主登榻。”
仿佛置身女兒國,沈哲子在女史沉悶的語調中,由侍女除下靴子換上絲履,而后一步一頓,行到榻前,彎腰下拜,如是者三,然后才坐在了距離公主兩個肩位的榻上。視線的余光掃到公主肩膀微微顫抖,沈哲子心內一蕩,暗道這女郎縱然怎么要強,也總有女子的矜持和羞怯,這會兒心中大概已是小鹿亂撞了。
一名女史起身,指導侍女們給沈哲子系帶掛環等等瑣事,又過了將近一刻鐘,另一名女史才又說道:“請郎主恭卻新婦閨扇。”
這刻板的話讓沈哲子感覺自己像個啥都不知道的低能兒,心中腹誹片刻,然后才轉過身,抬起手來,往前膝行到公主面前,已經能夠聽到小女郎略顯紊亂的呼吸聲。他緩緩抬起手來,手指搭在團扇邊沿,輕輕往下一抽,而后便看到了盛妝的公主,心中旖念頓時蕩然無存,嘴角都微微一抽。
所謂的盛妝,白粉為底,臉敷嫣紅,諸多花鈿,總之就是將一個美人糟蹋得厲鬼一般。時下風俗雖然尚不似后世那么濃艷,但這種風潮已經初露端倪。沈哲子記得公主的膚色是極為健康的粉嫩,如今看去卻有一些不正常的慘白,臉頰上尚有丹脂點紅,若不是那清眸尚有印象,沈哲子幾乎已經認不出公主。
就在他心內正感慨之際,公主汗津津、濕滑的小手陡然從衫裙下探出握住了沈哲子手腕,雙眼透出強烈期望,紅唇微微翕動,發出細弱之聲:“沈哲子,快把那兩人趕走……我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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