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105 舍我其誰
關于這件事,沈哲子雖然幫助庾條搭好了一個框架,但限于古代的通訊條件,還有自己精力實在不夠,并沒有怎么持續的關注。只是偶有的幾次通信中,庾條行文頗為振奮,讓沈哲子感覺推行的效果還算不錯。
此時聽徐茂提起這件事,突然有種時空穿越的虛幻感,乃至于產生一絲久違的親切。
他也想聽聽這個生于時下的人怎么看待這件事情,當即便作茫然狀:“明公說的是?”
一旦開口,徐茂似乎就沒了顧忌,又坐正回去,笑語道:“其實這是一個時下僑人里盛行的自立門路,資本運籌,維周應該不曾聽過,稍后我自為你詳解。憑你的才具,想要琢磨到通透倒也并不困難。”
說著,徐茂便將資本運籌的概念講解一番,與沈哲子傳授給庾條的倒也大同小異,中間偶爾也有一些徐茂自己的體會,倒也并未變形太多。
“聽明公這么說,這所謂隱爵隱俸不就是捐輸求爵?而且還不得朝廷明詔,只能稱之隱爵。此事似乎有欠光明……”
沈哲子故作沉吟道。
徐茂聞言后大搖其頭,繼而說道:“維周這么想可就大謬,最初我也如你一般看法,但涉入其中后,才感覺到這隱爵隱俸的玄妙所在。”
“初時有人傳我,言道取資鄉野,以為國用,克復神州之后,國運共享。我本戍邊之將,豈能不知國朝武備!然遍訪其他資友,方知此為舉荒誕之名,而行集資維穩之實。”
徐茂耐心道:“萬民渡江,各自艱難,能重立家業者,十不余一。田畝永業已失,難免人心浮躁,戾氣滋生,交相攻伐,野斗竟日。有此克復之說,羈縻以隱爵之名,可讓小民人心安定下來,不再汲汲于爭勇斗狠。”
聽到徐茂這么說,沈哲子真是驚得眼眸大張,這種事情向來都是禍亂之源,居然還有穩定局勢的效果?他突然感覺自己的常識被顛覆,認知被污蔑。但似乎又隱隱意識到這件事在推廣過程中似乎發生異變,與后世那種模式不再相同。
然而接下來徐茂的講解,則又讓他嗅到一絲熟悉味道。
“人奉四股,以取信于眾,每股折以絹百二十匹,逢四返一。我資出絹四百八十匹,可返百二十,進出之間,已經得利。”
沈哲子真想問問徐茂,咋得利的?不是還出了三百六十匹?
“余之三資友,各奉四百八,四之又四,我復得利九十。待其資友各備,四四又四,我之資盡返,絲縷不出,已取信于眾。再得傳一,便為一晉。”
徐茂本來不通算經,這半年可謂苦心鉆研,才能在沈哲子面前勉強講得清楚:“一晉之后,我月俸十匹,年得百二十,其數雖少,卻能永傳,子子孫孫,皆得享利。”
聽到這里,沈哲子算是明白了,徐茂這是自負聰明掉進坑里那種。要達到他所謂的一晉,從他第一層開始算,要把下線搞到第四層,就是要裹挾四十個人,進出不算,牽涉的絹數就有將近兩萬匹!
“未知明公已達幾晉?”沈哲子微笑問道,這還是他制定的規則,因此對這數額并不意外。
徐茂略顯得意笑道:“我于京口也算略備虛名,如今已達一晉。只是我之三資友尚有一人未晉,因此近來諸多奔走,為其謀資。此為守望相助,彼此扶掖。”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明白徐茂因何憔悴,不是軍務繁忙,是搞傳銷去了!
“維周你家吳中望門,倒也不必仰此小利。況欲為資友,須得僑籍,若查實妄報,諸資并廢。”
沈哲子聞言后嘴角便是一咧,這也是他和庾條預選定好的規矩,不希望此風糜爛三吳。只是搞這種事還帶地域歧視,也是少見。
徐茂又笑道:“否則我倒可將維周引為資友,得利尚是其次,此中諸多資友,不乏僑門望姓,彼此可得交誼。不以門第鄉籍而見疏,士庶同流,也是一奇。”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便是一動,漸漸有所明悟。此事在后世運作,是一個人人平等的承平世道,因此所有目的只為斂財,乃是禍亂不法者的溫床。
可是在這個古代,意義還不在于斂財之能,而是不吝于在原本的等級、血脈、籍貫等社會結構之外,締結一層新的社會關系!
尤其對徐茂這種人而言,千八百匹絹的財貨并不怎么放在眼中,之所以沉迷于此,更多的大概還是由此擴展出來的新人脈。以往千數之禮未必能得高門子弟青眼,但如今所費不多,便能與那些膏粱清貴者坐而論交。
一俟有了這個明悟,沈哲子覺得這件事大可當做一件正經事情來看待,目的不在斂財,而在于將人抽離出原本的門第等級構架,締結一層新的人際關系!如果善加引導,甚至消除其內部運作自我崩潰的機理,未必不能產生益于時下的效果!
于是,沈哲子覺得不應該再將庾條放養下去,要趁著事態尚在可以控制的范圍內,將控制權逐漸過渡到自己手中來。他決定,等忙完了眼前的事情之后,要抽出時間去晉陵見見庾條,借此以熟悉更多內情,再考慮應該要做出怎樣的改變。
再回弁山山莊,虞潭心內頗有感慨,年前他于此地折戟,至今念及,仍然難以釋懷。如今故地重臨,身份已經改變,對手也不相同。
看看人群中那嘴角始終噙著不屑冷笑的嚴平,虞潭捻著頜下長須,眸子微微一凝,一雪前恥,便在今日!
“年前雅集,恍如昨日。只可惜沈氏玉郎不見,倒讓人頗感今日集會失色。”
站在一群人當中,嚴平笑吟吟說道,絲毫也不顧及虞潭的臉面,當眾揭其傷疤。
場中眾人,參與年前雅集者不在少數,聞言后不免想起當日畫面。就算錯過那次雅集的人,事后也常聽人繪聲繪色描述當日之事。于是便紛紛望向虞潭,不知此公會作何反應。
虞潭面色冷靜,并不見羞赧,聽到這話后只是淡淡一笑:“我等沉浸俗世,浮塵遮眼,確不及少年人清趣妙思。使我之臂膀,拔我吳中俊才,老夫亦感榮幸。然吳興靈秀之地,丈方之內,或就有蘭芝欣欣。不見玉郎,長史倒也不必感慨傷懷,宜自勉,若能拂塵舉才,亦為一樁雅事。”
老家伙,無恥之尤!
嚴平眼角微微一跳,何嘗聽不出虞潭話中暗諷之意,這是在嘲笑他籍籍無名,根本沒資格簡拔賢才。他雖有心如沈哲子一般讓這虞潭顏面大失,但實在沒有相匹配的口才。
思忖片刻,嚴平才笑道:“使君所言極是,此前數年我向來耽于郡府俗務,確實難分心為我郡中子弟揚名。如今使君得領郡府,我真是如釋重負,此后唯使君馬首是瞻,愿我鄉土安泰大治。”
講到這里,他話音頓了一頓,又言道:“只是近來風傳余杭不靖,不知使君可有應對之略?”
聽到嚴平如此肆無忌憚談及他家所為惡事,虞潭眼中便驀地閃過一絲厲色,冷笑一聲,旋即說道:“我既守此土,民生安危,此身同感。亂我政者,定殺不赦!”
眾人皆感受到虞潭身上那種凜然決絕氣勢,心弦便是一緊,視線難免飄到嚴平那里,這家伙實在太不知收斂,全無分寸。說到底虞潭都是此地太守,如此公然言語擠兌,又能有什么好處?
嚴平倒不覺得自己已成眾矢之的,只是哈哈一笑,又說道:“使君急民之急,確為良牧,難怪臺中要委以重任。可惜使君不得督職,否則我吳興境內豈有強梁橫行之地。”
“那也未必,我等世居之鄉土,豈容宵小肆虐。若再有賊人擾民安寧,不須使君政令,各家宜共討之!”
郡府別駕沈恪冷聲道,其他各家也不乏人附和,他們或不反對嚴平針對虞潭,但若做事太過火影響到各家,那就不能坐視了。
嚴平深深看了沈恪一眼,不再多說話。若在座諸人他尚有幾分忌憚的,那也只有沈恪了。
不論眼下勢位,沈家本就武事相傳,農耕主業,閑來多練鄉勇,部曲精銳者不乏。嚴氏人丁雖然多,但相當大一部分見不得光,又以煮鹽為業,四季繁忙,部曲缺了操練,較之沈家確有不如。
沈恪出言,嚴平倒不覺得其家已經與虞潭勾連。畢竟兩家矛盾重重,吳中皆知,豈能輕易化解。此番針對,大概還是不忿于早先自己買田的出價太低。
想到這里,嚴平便覺得沈恪實在短視,眼下形勢,正應集結眾家之力,以民望將虞潭黜罷其位。如此既能守護鄉土,又能聲援會稽舉步維艱的沈充,以緩解其壓力。可笑這沈恪鼠目寸光,只看到眼前一點利害,卻忽略了長遠的利益。
其實嚴平本有意聯合沈家,從而對抗虞潭,倒也不是存心要壓沈家田畝之價。只是近來頗有一些郡內鹽家維持不下,要出售鹽田葦塘。鹽田還倒罷了,沿海圈地盡可制鹵,然而葦塘卻是薪火源頭,直接制約食鹽產量。嚴家煮鹽本業,如此良機,豈能錯過!
于是他調集財貨,將這些葦塘盡數買來,因此便少了周轉,只能再壓一下沈家田畝價格。這也是無奈,沈恪以此而苛責他,實在有些不識大體。
看一眼上首神色陰沉的虞潭,又環顧座中反應各不相同的鄉人,嚴平忽生出“守護鄉土,舍我其誰”的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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