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072 公器歸我
“他在你挾持之下,又怎么能做出應該的選擇?”
場中這些郡內名流皆看出沈哲子耍的什么把戲,但與沈家交好者心內為這小郎君表現點贊,與沈家交惡者子弟尚在人屠刀之下,事不關己者存心看場熱鬧。因而又是朱貢出頭,點破沈哲子的把戲。
“朱明府此言有理,那么我不妨再換一個問法。”
聽到朱貢叫囂,沈哲子對其露齒一笑,又轉望向那個驚恐的已經搖搖欲墜之人:“你若是無膽鼠輩,因我威脅而不敢作選,那就點點頭。若不是,就告訴我,究竟是否存心借虞使君之名,來攻訐我家!”
隨著沈哲子聲音陡然轉厲,沈家兩名護衛各自探手暗抓此人肋間,那人終于受不住逼迫,于眾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
“豎子爾敢!辱人太甚!”
此時對面那一群名流中沖出兩人,戟指沈哲子怒喝出口,便是那人之長輩。
這時候,虞潭有些散亂思緒終于也理清一個脈絡,大步上前,正色道:“沈家小郎,果然聰穎。你若眼中尚有老夫,便將人釋去。若不然,后生可畏,老夫愿避一席。”
聽到虞潭這貌似低頭實則進逼的話,沈哲子做惶恐狀:“使君何言至此?小子未識使君,素慕清名,今日所為,皆因不忍見使君之名受小人玷污,豈有讓使君避席之意!”
“如此,那真是多謝了。”
虞潭心中暗恨,這奸詐小子暴行駭人聽聞,卻偏偏緊扣護他清名,令他縱有怨忿亦發作不得。然而這幾家尚是他憑以打消沈家氣焰的依仗,無論如何,都要出面作保,不能讓這少年抓住小小痛腳再大肆渲染。
“老夫已是花甲之年,一生行事,但求心無愧,無懼名有瑕!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之謂矣。豈能耽于虛名之累,罔顧害人惡行之實。老夫身中言正,又豈懼流言侵擾,賢者自明,愚者非吾友!”
略一沉吟后,虞潭正義凜然說道。此言一出,后方那些家人受害的郡內名流紛紛交口稱贊虞潭高義清雋。
沈哲子聽到這話,禁不住咂咂嘴巴,老家伙不要臉起來,也是很難纏的。賢者自明,愚者非吾友?這話說得就好像自己上趕著要跟人做朋友,人家還不樂意搭理。
這虞潭光明磊落剖白,反將自己襯作心理陰暗、泛陰謀論的小人,雖然事實如此,但被人當面說出來,心里總是不爽。
不過,自己也不是吃素的!
略一轉念后,沈哲子便又有說辭:“名,公器也,附于一人而天下公仰。使君清望所系,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之謂教化!既有教化之功,可稱天下公器,使君之名,已非自有,若私相授受,沐于教化者又拜何人?”
你這個老糊涂,名氣是天下人賦予你的榮譽,寄托了大家美好愿望祝福,你隨便借給別人用,置蒼生于何地!
聽到這話,虞潭臉色便是一變。這少年于眾目睽睽之下侃侃而談,若先前所言僅只狡辯思捷之才,那眼下的凌厲反擊便顯示出對義理不俗的理解。如此一個年紀,言出成理,理據分明,竟讓他一時間都無從辯駁!
此前他于建康城中聞聽此子“德鄉沈郎”之名由來,當時尚有感于顧毗高門糟糠,辭鋒竟不敵區區一個少年,實在有愧先人。可是當他現在與這少年正面交鋒,才隱隱體會到顧毗之患,大概今日之后,自己也要成為這少年名氣再登一階的踏腳石。
這一次,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虞潭心內苦笑,隱隱有些后悔沒能按捺住,過于張揚,以“名器”論而非議沈家,竟被這少年巧言令色將自己裹入其中。正因此題過于宏遠,反復皆能取用,以此立論,是他過于小覷了沈家,輕敵致辱啊。
眼見虞潭語竭,場中眾人多有不精擅義理者,只從雙方氣勢來看,少年聲色俱厲,氣勢勃然,而虞潭神色陰晦,頗有意懶。兩相對比,一個朝氣蓬勃,一個老態龍鐘,隱隱已有了高下之分。
沈恪一顆心原本高高懸著,頗有跌宕起伏之感,眼見沈哲子竟能辯得虞潭啞口無言,原本于項王臺上積攢抑郁之氣頓時消散,幾乎忍不住要擊掌贊嘆。
不過他總算還沒有得意忘形,趁自家得勢之際走上前來,一副大度姿態對沈哲子說道:“哲子高論,讓我等癡長愚鈍者聞之汗顏。不過,這幾個竊名之賊雖有劣行,但皆我鄉人之屬。略施薄懲則可,切勿再深究窮問,傷了鄉情。”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也是一樂,自家這族叔帽子扣得挺溜,一句“竊名之賊”大概要伴隨這些人一生。他也就坡下驢,趕緊讓護衛將人放開。
他這一番論據,其實還是有一個邏輯漏洞的,既然名為公器,那么沈家竊居名爵自然也天下人皆可論之,這些人言論自然無罪。
但場中眾人多豪武出身,能洞悉者寥寥,而虞潭終究年邁,縱使義理精湛,思路卻已難稱通達。借著這個時間差,趕緊將人放走,坐實這個惡名。事后就算回想過來再反駁,力度已經遠不及當面駁斥了。
那幾人已是惶惶驚弓之鳥,被放開后便忙不迭沖向自家長輩,再不敢強行出頭,尚不知自己已經錯過洗刷污名最好時機。
眼看那幾家子弟一副劫后余生、心有余悸模樣,虞潭心中便是一嘆,所謂腹無詩書,氣浮神晦。跟沈家那少年相比,這幾家子弟實在不堪,竟看不出沈家并無殺他們之心。他心內不得不承認,時下吳中少年,這沈家小郎確是一個異類。
心內再將沈哲子一番言論梳理一番,虞潭眸子驀地一閃,正待要開口發言,旁邊朱貢突然叫嚷起來。
“慢著!你施暴于人尚有說辭,但損壞鄉議之題又作何論?”
聽到朱貢問責,虞潭心念一轉,便將本欲說出口的話又壓下去,繼而漠然道:“損壞中正試題,此前并無此事。老夫也很想知你有何理據,若不然,當表奏朝廷,施以禁錮,以儆效尤。”
那幾家受災之人聽到這話后,氣焰再次高漲起來,聲言定要嚴懲此惡行,更有人繪聲繪色描述此前沈哲子如何張狂放誕劈砍試題。
看到這些人叫囂,又將虞潭欲言又止的模樣收入眼中,沈哲子心中冷笑。腦子不行沒文化,真的不要亂出頭,這些家伙大概還不知,他們自己的名譽已經被虞潭放棄。相對于幫這些人洗刷污名,虞潭大概更樂意給自己政治前途施加障礙。
可笑這些人尚不自知,不過也沒什么,稍后沈哲子會讓他們明白的。
所謂禁錮,便是不得出仕為官。這懲罰對沈哲子來說不算什么,今日禁明日解,反正沈哲子距離出仕還有大幾年時間。但在這禁錮之下比較嚴重的罪名是藐視中正,這個帽子一旦扣上,才是最要命的。
看看那一臉得計之色的朱貢,沈哲子已經不知該如何評價其在作死道路上一路狂奔的行為。他對一臉急色的族叔沈恪笑笑,旋即開口道:“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題我已破盡,留之無用!”
“哈,你說什么?前圣之言,大義幽深,你竟然敢言破盡!”
不獨朱貢聞言驚叫,在場眾人也是一片嘩然,皆震驚于這少年大言不慚。旁邊沈恪更是叫苦不迭,這小子怎么說話做事跟他老子一個德行,總是要讓人膽戰心驚!
“老夫也愿聞雛鳳清音!”虞潭心內終究不愿向一少年低頭,因而發言欲以捧殺。
“名,不可多取;公器,不可多取。此皆大謬,我對以當仁不讓!”
沈哲子朗聲道:“名者,人頌之望,實至而名歸。顧氏高門,元公清逸,賢名乃至。我師紀侯,志存社稷,功名加身。陸氏雙俊,文章冠世,才名附焉。此莊張公,莼鱸之思,逸名流傳。名非可取,紛至沓來,當仁不讓!”
沈哲子歷數數人,皆吳中名士,才顯當時,盛名煊赫,讓人無從反駁。名非可取,當仁不讓,若非如此,難道要反駁說那幾人蠅營狗茍,媚世邀名?
“公器又何謬之有?”虞潭已領略到這少年之辯才,心中雖有氣結,苦于無從辯駁,便又發問,寄望這少年言多必失。
“天下公器,豈獨名爵?田畝所出,衣食根本;山水清趣,頤養精神;詩樂風雅,陶冶性情;仁義至理,教化黎庶;我患田少不足奉親,患識淺不足養神,患耳閑不足修性,患仁義不彰不足立世。公器歸我,當仁不讓!”
以一個略顯夸張的詠嘆調收尾,沈哲子笑吟吟對虞潭施禮說道:“使君可有教我?”
虞潭張張嘴,似有欲言,但終究還是難發一語。他寄望這少年言多必失,卻沒想到沈哲子給自己挖這么大一個坑,但有片言質疑,都將激起物議沸騰,成受人攻訐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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