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070 當仁不讓
烏程大縣,未有吳興已有縣治。東吳末帝孫皓始立吳興郡,郡治烏程,取“吳國興盛”之意,過了十幾年,吳國就滅了。
烏程地臨太湖,原本武康都由縣土分割立縣,時下仍是吳興郡治土最大的一縣。縣名由來,據說是當地烏氏、程氏兩家善于釀酒而得名,如今烏、程兩家已不復存,這釀酒傳統卻流傳下來,烏程便是時下吳地最大美酒產地。
本著業務沖突,知己知彼的想法,沈哲子接下來幾天參加各類集會,首先要做的便是品鑒各家提供的私釀美酒。如此清逸才名尚未彰顯,嗜酒成性反倒悄然流傳。
這幾天沈哲子參加集會不少,所遭受的待遇并不太壞。畢竟他乃是紀瞻弟子,老爹沈充又是當下吳興士人為官最為顯赫者之一。各家無論心內作何想,面子上的客氣總還能保持。
吳興立郡不到兩代人的時間,并沒有真正清高顯赫的一等郡望。如吳興姚氏這種所謂的舜帝血裔已經可以稱得上清望門戶,余者皆如沈家一般以武興家,盤根鄉里,文化氛圍要遜于吳郡與會稽。
作為紀瞻弟子,沈哲子已經算是吳興籍年輕一代中為數不多略具清名者,在時下崇尚玄風虛名的氛圍中,頗受看重,因此各家也都不敢怠慢。這也是沈家那群老人決定讓沈哲子來此的原因,沈哲子年紀雖然不大,身份名氣卻足夠鎮住場子,這也顯示出吳興士人在這東晉時代的幾分尷尬。
短短幾天下來,沈哲子連軸轉參加各類集會,除了品嘗各家美酒之外,也將吳興郡內一些頭面人物認識個遍。偶爾也發一些清趣妙論,將自家堂兄弟們推出來混一混名聲。
時下九品官人法雖然重門第而輕鄉議,但吳興郡內各家門第也就如此,能積攢一些名聲為時人所重,對于最后的定品還是有些用處的。虞潭就算真要針對沈家,也不能全然不顧鄉議評論。
各家雖然表面其樂融融,內里究竟作何打算,卻就不足為外人道了。倒是有幾家大戶如烏程丘氏、臨安吳氏旁敲側擊詢問沈家種種,隱隱有要賣糧給沈家的意思,所圖無非沈家田產。此類暗示,沈哲子皆是嗤之以鼻,不予理會。
距離冬月尚有兩天,新任吳興郡中正虞潭終于到達了烏程郡治。隨后郡府便通報各家,約定冬月初一在郡城之北弁山山莊舉行集會,屆時中正官虞潭將會在那里考校各家子弟才學。
短短兩天時間,消息絕無可能擴散到吳興全郡,更不要說聞訊趕來,時間可謂倉促。
但話說回來,夠資格參加鄉議定品的家族,早在虞潭到來之前便已經先一步趕來烏程,云集于此。若連這點人脈消息渠道都無,換言之就算來了也不會有什么收獲。看似簡單一個日期規定,就已經殘酷的將一大批人隔離在外。
一俟得到這個消息,各家又開始緊鑼密鼓的準備,原本各家扎堆兒的集會統統作罷。時下朝廷選材取士雖然并非只有九品官人法,尚有察舉征辟并行,但這畢竟是主流。能否在中正官品評人才時獲得高一點的品級,是門第最為直觀的體現。
換言之,如果沈家族人在今次集會盡數折戟,那么沈充擔任會稽內史的資格都要受到質疑。這是以輿論影響政治的一種手段,因此絕對不容有失。
客居徐家莊園的沈家子弟這兩天都收斂起來,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開始準備。就連那個最為跳脫的沈牧都不再耍樂,每天跟在堂兄沈峻身后討教學問。但其實他早在沈充麾下擔任一個統領千人的幢主,而且前段時間因在會稽剿匪有功,得了一個秩比三百石的郎中勛官。
但武勛賤位,在這個年代是沒有什么含金量的,就連沈哲子這個關內侯都還只是一介白身,沈牧自然也免不了三年一次的鄉議。
相對于堂兄弟們緊張兮兮的樣子,沈哲子則要淡定得多。一來他今年還不夠年紀參加定品,二來心知如果虞潭真要針對沈家,這些準備工夫也無用處。
與其做那些無用功,還不如把心思用到更恰當的方面。所以這兩天時間,沈哲子跟在隨行的族叔身邊,約見彼此交好的各家,表明共同進退的立場,先把自己這一方的陣營穩住,才好積攢力量予以反擊。
冬月初一很快到來,這一天,各家車駕紛紛出動,絡繹不絕趕向城外弁山。原本略顯蕭條的鄉野,因這川流不息的人群,復又增添濃濃生機。
沈哲子所乘牛車車簾盡數掀開,他興致盎然望向周遭那些情緒各不相同的待品士人。時下人門第之外最崇風度,泰山崩于前而談笑自若,那才是士族真正該有的做派,無論何時,逼格不能丟。
因此雖然此行關乎前程仕途,但那些士人仍要努力維持風度,所謂皮里春秋,最起碼表面不能流露出緊張情緒,否則便是卑而下之的劣等才情。
道途所見,呼朋喚友,狎妓漫游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車廂四壁皆除,大袖飄飄坐于牛拉板車之上,寒風撩開衣衫,曝露在外的胸膛手臂上雞皮疙瘩清晰可見,兀自淡定靜坐,只是間或吸溜一下已經流淌到嘴唇的鼻涕。
沈哲子眼看那位老兄已經凍得唇色發青,有心要勸勸對方不如到了弁山腳下再來起范兒,還未來得及開口,那人已經咕咚一聲滾下板車,旋即便聽到其仆從大聲叫嚷:“快取姜湯熱酒,郎君已風寒暈厥!”
“哈哈,那庸人姚豐自作自受!”
沈牧自沈哲子車外溜達而過,他不耐坐在慢悠悠牛車上,索性下車左近游走觀望。沈哲子垂眼看去,只見沈牧嘲笑別人時臉色有些不正常的慘白,再細細一看,原來是傅了香粉。
察覺到沈哲子略帶怪異的目光,沈牧頓生幾分尷尬,或許也有臉紅,只是被那脂粉遮住。剛要往別處去逃竄,沈牧念起沈哲子向有怪才,便攀住車轅一躍而上,眉眼耷拉討好道:“青雀可有教我稍后該如何自獻?我聽說那虞潭經學傳家自受,最是嚴整迂腐。”
“二兄捷才透頂,皮色靈光流轉,還會畏懼區區一個鄉議?”沈哲子笑著打趣道。
聽到這話,沈牧那沒傅粉的耳朵根殷紅一片,吃吃道:“我又不是聽不出你在調侃,總之今日要給我爭一個五品人才,若不然回家我將阿妙送你房內,與叔母言這是你道途見色起意強擄于人!”
阿妙便是沈牧由陳家人那里強買來的女子,確是一個嬌媚女人,沈牧前幾日大半與之膩在房中。聽他如此威脅,沈哲子笑一聲道:“只怕二兄不舍,我是來者不拒,再過幾年便是胭脂國中一名悍將。”
沈牧食髓知味,自是不舍,聽到這話,便嘿嘿一笑,神色頗多促狹:“青雀若真有寡人之疾,更該幫幫二兄。家中兄弟諸多,言及此道,我是可為榜首的,事后自然會有重酬。”
見這家伙如此厚顏無恥,沈哲子也懶得搭理,便靠在車壁上,欣賞沿途風景。沈牧已將希望放在沈哲子身上,索性賴在車上,一意與沈哲子同行。
弁山位于城北十多里外,太湖之濱,山勢形如冠弁,因而得名。據說此山景致絕佳,有珠簾飛瀑、龍頭山泉,碧巖高聳,俯瞰煙波裊裊之太湖,覽盡山水之妙趣。后世北宋徽宗采天下奇石以筑艮岳,其中頗具名氣的太湖石便取自弁山。
如此山水絕美之地,自是豪族爭相圈地之所。弁山山脈幾十里間,已無閑田。今日聚會之山莊,便是吳郡張氏產業,不屬吳興任何一家。虞潭選在此地,大概是為了彰顯其不偏不倚態度。但究竟是否如此,只有其心內自知了。
臨近山莊附近,是一片桃園,冬日新殘,只余干枯枝丫,放眼望去,令人頗生悲秋傷懷之念。隨著太陽升起,桃枝上寒霜融化,冰雨一般稀稀拉拉滴下來,落在人身上倍感濕冷。
但即便如此,仍然不掃游人興致。桃園中此時許多士人灑然而行,到處充斥著吟詠聲,嘆息聲。又有人熱淚盈眶,撕裂彩帛纏在桃枝上,冬日殘陽兮,忍對空枝悲戚?
沈哲子并無漫游桃園雅興,由曲折石徑穿過,直趨山莊正門。其他沈家子弟見狀,便也一路跟隨去。
行至山莊正門,卻有一道竹籬攔住去路,竹籬上掛一塊白帛,上書“名,公器也”,應是第一道考校經義的題目,若不能解,便無資格進入山莊。
許多人被困在這里,苦思冥想。突然有一人沖進桃園中,輕輕折下一截斷枝持在手中,而后便被放行,進入莊園。
“這是何意?”看到這一幕,沈哲子身邊的沈牧一臉茫然,不明所以。
沈哲子卻是心有所感,“名,公器也,不可多取”語出《莊子》,那人只取一株,以示自足,其實并未全解。但能知道出處,聯想下文,且別出心裁的表述出來,已經算是難得,因而過關。
只是用此語為考題,虞潭這是何意?
過不多久,又一名士人登上臺階,遙望沈家人所在方向,大聲道:“名爵官祿,天下公器,不遜為勇,豈可輕攫!”
聽到這話,沈哲子眉梢頓時一挑,這是直接指著沈家鼻子罵悖逆家門竊居高位,與名不符。很快沈家也有人反應過來,怒氣激涌。
眼見那人輕松被放行,其后又有數人援此例而入門,虞潭對沈家之惡意,由此昭然若揭,大概其到來這幾日,早已經與對沈家有惡意的幾個家族有所接觸,否則不可能有這種交相指責的現象發生。
漸漸地前方之人已經盡數進入,就算有人想作別解一時間無妙語不得入內,而后再改口仿照前人之言,也盡數得以放行。
沈家這一行人中,以沈峻義理造詣最為純熟,可是輪到他時,只是氣得臉色通紅,不知如何應對。這家伙一直捧著虞潭祖宗的經義注解苦讀,大概沒想到還沒進門就遭此羞辱。
沈哲子見狀,不愿再見堂兄為難,尤其心內早已忍不住這口惡氣。于是他便跳下牛車,緩緩步上臺階,略一沉吟,便在左近眾人矚目之中,抽出腰間佩劍,猛地將那寫著考題的白帛挑下劈砍粉碎。
眼見門內有仆役沖出要阻止,沈哲子手中劍一橫,大聲道:“當仁不讓!”
名,公器也,仁,亦為公器。公器歸我,勇而無讓!
就他媽讓你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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