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044 隱爵隱俸
“小郎君,近來多有資友困惑咨詢,言道不知如何生利。因長久沒能見你,我便自作主張告知眾人,時下亂象頻生,皆因武備不修。朝廷雖有此心,財力未濟,便作議許民間各輸錢糧,修整宿衛。只因顧忌各方持節心悸難安,因此不曾明發詔令,事成之后,才會公之于眾,議功論賞,與事者皆封妻蔭子。”
庾條真將此事當做一個正經事業來做,因此態度很認真,又恐自己計短,所以一得到機會,便征求沈哲子的意見。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不由得對庾條刮目相看,這哥們兒是搞此事的奇才啊!他早先只是提出一些理論,至于真正付諸現實的步驟,卻還未詳談,庾條卻能舉一反三,自己搗鼓出這么一套說辭,當真難得。
蕓蕓眾生,向來不乏陰謀論者。如傳銷這種大殺器,最顯著特點便是有一個陰謀論的理論前提,譬如國家要做什么大事,諸多顧忌不能公開施行,因此調集民間資本來推動。這種說法在常人看來拙劣不堪,但加以諸多細節性描述,總能將許多人引入彀中。
在沒有沈哲子指導的情況下,庾條居然能夠捏造出這樣一個符合特征的陰謀論調,腦筋不可謂不靈活,而且正符合時下人的接受度。
使民輸錢糧以濟國難,其后論功行賞,這不是什么罕見之事,歷朝皆有援例,更通俗說法就叫做賣官鬻爵。前不久朝廷還下詔征三吳錢糧以輸京畿,沈哲子老爹還因籌糧之功得封亭侯,當然這只是一個明面上的托辭,沈充也看不上眼而推辭了。
庾條這套說辭尚有些粗劣,而且一旦擴散開隱患不小,但卻給沈哲子指點了一條明路,那就是在時下人心理中,官爵是比錢財更好的誘惑。
沈哲子終究是個穿越者,很多時候都難站在土著民的角度考慮問題,得到庾條的點醒,橫亙在心頭一個最大問題迎刃而解,那就是因為貨幣狀態混亂,不知如何計數返利。在時下這個世道,就有一個很好的參照標準啊,那就是朝廷的官爵俸祿系統。完全不必依托后世經驗,明碼標價的去推行。
一俟打通這個障礙,沈哲子心里很快就有了一整套的變通之法,沉吟片刻后對庾條說道:“庾君此論,雖然略得深意,但尚有幾處不足。”
接著,他便詳細點出這套陰謀的不足之處,譬如朝廷若不修武備便太容易被拆穿,一旦流言擴散將引發動蕩不安,而且單單官爵誘惑對許多人而言吸引力并不夠大。
諸多隱患一一羅列出來,聽得庾條汗流浹背,他捏造出這謊言,也是惴惴不安,因此不敢與家人談起,只敢在沈哲子面前和盤托出,以求斧正。如果大兄知道他散播這種流言,不知會怎么處罰他。
“哲子小郎君,你是天授才具,一定要教我救我!”在沈哲子面前,庾條已經沒有了年齡和家世帶來的優越感。
沈哲子笑笑,示意庾條稍安勿躁,這才開始講述起自己的理論。
“欲交天下資友,眼界須得放長遠。何者才是舉世共仰,人皆有責的大事?北伐胡虜,克復神州,興我家廟!”
沈哲子說道:“朝廷始終不忘恢復社稷之志,然則江東地狹民疲,府庫空虛難用,實在力有未逮。因而有意調集民財,以資國用。此為國之大事,未免泄露于胡虜使其警覺,因而只在野秘傳,私相授受。若有大肆宣揚者,則以國刑誅之!”
庾條聽到這里,臉色頓時振奮起來,沈哲子這番說辭,比他的格調不知高出幾層。而且恰恰吻合實情,他自己聽到后,都甚至要仔細想想朝廷是否真有此意。
沈哲子的北伐之論,受眾其實很大,首先便是大義所在,擁有了政治的正確性。歷次北伐雖然掣肘頗多,但那是高高在上的當權者權術利益的較量,民間不得勢者對于北伐的呼聲卻始終未減。
試問有誰愿意背井離鄉,顛沛流離,甚至連祖宗的墳墓都淪于胡虜踐踏中!后世王羲之聞祖墓被毀,悲憤而作《喪亂帖》。以他家顯赫門第,仍然不能豁免罹難,那些普通人家難道就沒有這憂慮?沒有情感的控訴?
政治上是正確的,情感上是契合的,接下來就是利益上的訴求。
“因為要保密,不能有名爵實賞,但卻絕不負毀家紓難之義士。因此以捐輸之數而立隱爵,雖無符印儀仗之賜,卻歲有隱俸以養家室。克復神州之日,諸隱皆公于明堂,各具封賞!”
隱爵隱俸,聽著就比什么業務經理、銷售分成逼格要高得多,也更符合時下人的觀念理解。庾條聽到這里,已經忍不住擊節贊嘆:“難怪紀公垂死之際仍要將哲子郎君你收入門下,此為謀國之論,郎君可稱國士之才!”
沈哲子的這套理論,植根現實,前景廣闊,既給了參與者大義凜然的家國情懷,又滿足了他們養家糊口的切實需要。一旦被洗腦,更加不可救藥。
但沈哲子并不因此負疚,因為后世那些說辭都是空泛之談,只為斂財,而他則是真正要為此事,聚斂的錢財也都要投入到當務之急的實事中。
在這樣一個年代,要做成什么事情,雖然需要保持底線,但卻絕對不能對自己有太高的道德要求。
北伐名將祖狄就是一個恪守底線,但靈活應變的人。朝廷雖然許他北伐,卻沒有一點錢糧支持,面對這樣一個情況,他只能縱兵劫掠以為軍資。
在這個年代,恃強凌弱,劫掠商旅流民的大有人在,上至宗室藩王,下到塢壁之主,有一個算一個,沒有幾個是完全清清白白的。但憑借一家之力,收復河南大片故土,使羯胡不敢南侵,維持數年安寧,惟祖狄一人!
沈哲子只求斂財,不害人命,若通過這方法能聚斂大量錢財,則可以不顧掣肘在會稽大修水利,辟荒墾田,有了大量的田畝之產,才能返輸京口從而滲透鉗制,夯實一個北伐的基礎。
得到了沈哲子的指點,庾條熱情高漲,幾乎現在就要忍不住去找人說教,拉人入伙。可見一個人為自己的行動找到了正當性,會爆發出多強烈的動能。
不過沈哲子還是拉住他,細節上還要多加雕琢,最重要的就是隱爵隱俸的確立,這是整套系統得以運轉的核心。雖然可以參照時下官祿制度,但也不能完全照搬,需要根據實際情況有所變通。而且也不能再收糧食,一者運輸不便,二來生計攸關,求財而已,不能害命。
雖然夜已經深了,沈哲子卻了無倦意,埋頭在制度的規劃中,此前對于庾亮態度的憂慮也拋在腦后。
他很清楚這套機制一旦運轉起來,將會爆發出極大的能量。時下朝廷疲軟,但國力不能說弱,大量的民力財力都被世家大族截留,并不能為朝廷所用。
沈哲子這套機制,主要目的就是在這些人手中榨出錢財來,投入到真正于世道有所裨益的事情中去,而不是讓這些士族囤而自肥,虛耗在諸多奢靡享樂中。
一套北伐理論,主要針對于僑門中不得勢的中底士族。但要憑之說動那些眼下煊赫的高門,其實還是沒有什么說服力的。這些家族不乏族人深刻參與國事,自然知道真偽,哪怕不能公開駁斥,私底下也會嚴厲訓斥族人不要涉入其中。
所以,針對得勢高門,還要準備另一套說辭。
庾條也是精神奕奕,為沈哲子拾遺補漏,補全整套理論。他家本就是得勢高門,因此從其角度出發,很快就有了一個想法:“膏粱子弟不堪任事,惟得以厚利享樂誘之。時下物產之利,無過于寒食散!”
他的想法是,以寒食散作為一個由頭。時下服散之風盛行,來源卻五花八門,有的自制,有的方士售賣,用料、工藝、品質都參差不齊,劣品充斥。庾條便深受劣品之害,偶爾幻想一統寒食散市場,精研工藝,擴大規模,壟斷經營,甚至于讓朝廷公開詔令由其專賣。
朝廷鹽鐵專營,沈哲子還可以理解。但專營寒食散?不得不說這個腦洞之清奇,但也不得不說庾條實在有歪才。寒食散暴利是肯定的,且不論能否成事,單單這一個論調就足以吸引許多人。如果單從利誘的角度而言,甚至還要勝過沈哲子那套北伐之論。
兩個狼狽為奸、臭味相投的人,在房間中冥思苦想、兢兢業業,一點點充實他們的構想。
不知不覺,夜已經極深了。沈哲子雖然身體逐漸強健起來,但也是渴睡年紀,自己先支持不住,便先睡下。
躺在床榻上,耳邊不時聽到庾條偶爾瘆人的笑聲,沈哲子不免想到,眼下尚能茍安一時的東晉小朝廷,會不會被他們搞得徹底亂掉?
清晨時,沈哲子起床,看到庾條趴在地上鼾聲大作,顯然也是累得不輕。
他沒有打擾庾條,出門后便向庾懌告辭,正要返回紀府時,庾亮突然出現,攔下了沈哲子,讓沈哲子跟他一同入臺城,覲見皇帝。
聽到這話,沈哲子心內頓知不妙。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庾亮用意居然在此。
覲見皇帝?沈哲子拿屁股想也知道這不是好事,此前借南士力量反擊司馬宗,本質上那是給了皇帝一個打耳光。還有早先老爹從亂王敦,先帝憂憤致死。
新仇舊恨之下,皇帝一時間奈何不了老爹,難保他不會惱羞成怒對自己下手!
沈哲子下意識想要拒絕,可是庾亮已經上了牛車,幾名甲士氣勢洶洶上前,顯然不給沈哲子退路。沈哲子明白了,他是被庾亮玩了一下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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