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009 再造孫吳
東吳亡于公元28o年,其后南人北上入朝為官,始終不得看重,被視為亡國之余。小說ん吳士之中哪怕門第高如顧、6之家,在北方被直呼之為“貉奴”,其后又卷入八王之亂的亂局之中,多受戕害。譬如吳郡6機臨終感慨“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深悔北上入仕。
直至公元316年西晉正式滅亡,前后三十七年,吳士可以說從未融入時局主流之內,一直都是被提防打壓的目標。這種現象一直延續到東晉,僑姓南渡,仍然把持朝堂中樞權柄,不許吳士插手。
正因如此,吳人心中始終懷有一個沖動,那就是再塑江東,重復孫吳局面,劃江而治。兩晉之交江南歷次動亂,背后的動機和目的幾乎都是如此。譬如吳郡士人推舉陳敏為亂,義興周玘謀逆事泄未成。
一直等到老爹說出真實目的,沈哲子才醒悟過來,原來老爹作亂看似響應王敦,其實內心里同樣也有再造東吳局面的夢想,將朝廷置于吳人掌控之中。
對于老爹這愿望,沈哲子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身為吳人,他肯定要認同老爹的這個愿望,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吳人的利益。但他偏偏又有一個后世穿越者的靈魂,深知老爹這想法一旦成為現實,那么立足江東的這個政權就等于丟棄了最寶貴的法統和正朔,與北地那些割據一時的胡人政權再無區別!
東晉朝廷雖然偏安一隅,但卻仍然是漢人正朔傳承,是一個包羅所有漢人的普世帝國,因為其所繼承的政治遺產乃是秦漢以降數百年來在無數漢人心目中滋養出來的向心力。所以終東晉一朝,盡管歷次北伐因為各懷目的而不能竟全功,但一路行進都受到北地漢人的響應擁戴,先天上就占據了道義。
但如果江東朝廷棄晉統而奉從未入主中原的吳統,既沒有北伐的理由,也沒有北伐的動機,更沒有北伐的力量!
沈充還在苦思如何跟吳地士族扯皮交涉,從而破除眼下困頓的局面。沈哲子告退離開,心里卻沉甸甸的。他意識到自己在觀念上跟老爹有分歧,老爹生長于吳地,大概此生都沒有往江北去,所思所想都是如何提升自家門第,維持三吳局面。跟老爹講北伐,他大概會以為自己瘋了吧?
這種分歧,并沒有誰比誰高明,只是各自成長環境以及閱歷所造就的。
沈哲子也不寄望自己能夠說服老爹,老爹有自己的打算,而隨著對時局的了解,結合自己對大勢的預知,沈哲子也漸漸有了自己破除難關的想法。雖然跟老爹理念有所不同,但沈哲子明白自己跟沈家休戚一體,自然也能求同存異。
只是這計劃要如何施行,還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接下來一段時間,沈哲子待在營中,看老爹與各方往來周旋。諸多往來的對象,大致可以分為三類。
沈禎等在朝為官的族人們不斷送回中樞掌權者的動態,以王導為的瑯琊王氏一系處境微妙,韜光養晦。如今朝中獨厚高平郗鑒,甚至連引薦郗鑒的南士紀瞻都倍受禮遇,可見朝廷已經打定主意要與王氏對抗到底,不讓永昌舊事上演。
雖然朝廷當下大敵乃是屯兵于湖的王敦、王含之軍,但沈充所掌握的吳興勁旅同樣具有左右時局的能量,因此朝廷很快給老爹以反應,開出的條件則是進爵武康伯,入朝擔任尚書郎,乃是士族專享清貴之品。
這次來的除沈禎之外,還有江南士族高門的顧榮之子顧毗,拉攏之外,不乏告誡老爹不要一意孤行,自絕于時人。
沈充對此自然不能滿意,他最擔心就是朝廷事后的清算,因此底線就是不入朝堂,欲謀方鎮。因此對這條件不予理會,一方面加緊聯絡吳地士族,另一方面則與身在王氏軍中的錢鳳通信謀劃,讓王氏于荊、江兩鎮各增三千兵于于湖,對朝廷持續施壓。
但以南人而居方鎮談何容易,荊揚江徐四鎮皆為僑姓禁臠,各個僑州又掌握在流民帥手中,更南方的廣州、交州遠離吳地中心,地廣人稀,根本就是樣子貨。老爹想要在僑姓手中虎口奪食,沒有本地士人的支持,根本不可能做到。
在這大變之前的暗流中,吳郡士人也向老爹表態,樂觀其成但并不參與其中,充分揮了士族高門的無為無恥。
而會稽方面,則遲遲沒有進展,虞氏討逆檄文甚至已經送到建康,想要給自己的行為爭取合法性,換言之就是要官,把老爹這個潛在威脅當做進階之籌碼。只是朝廷擔心更加激怒老爹,暫時沒有予以回應。但如此一來,后路被抄的老爹在朝廷心目中危害性自然削弱幾分。
江北流民帥倒是給出回應,只要老爹不動,他們絕不會進入吳興。甚至還保證,如果老爹愿意給予更多酬勞,他們愿意聯名保奏老爹坐鎮一方。
但這保證只是一個笑話,流民帥雖然勢大,但卻并不具備左右朝局的力量。他們在這士族掌權的東晉,用后世一句話形容就是,跟夜壺一樣,用的時候拎出來,不用的時候塞在床底下,根本不可能給予老爹實質性的幫助。簡而言之,還沒有展成一股成氣候的政治力量。
通過老爹近來越焦躁的情緒,沈哲子可以看出事態逐漸有惡化趨勢。眼下的局面,擺在老爹面前的選擇已經不多,要么一如歷史慣性繼續興兵,孤注一擲。要么罷兵入朝為官,等待朝廷事后清算,屠刀高懸。
眼下的老爹已經將會稽方面作為唯一破局的關鍵,每天都有書函往來,但卻依然膠著,沒有什么進展。
三吳之地,會稽乃是腹心,雖有地利之便,但在人事上卻稍遜一籌。既沒有吳郡士族的清望高門,又沒有吳興之地的豪強悍族,他們也想要刷存在感,有自己的訴求,不甘心附庸當時。
時至梅雨,局勢展一如晦暗天空,越混沌。未免大軍久耗士氣低迷,沈充調集大軍分營次第離開龍溪,改駐武康山。沈哲子隨軍轉移,他感覺到老爹心情的躁動,想要以武破局的趨向越來越明顯。
“不能再這么耗下去了!”
沈哲子心中暗道,既然老爹這里已經有些技窮,那么他的打算也該付諸現實了。
沈家所掌握的籌碼只有在王氏大軍未動的情況下才能揮最大效果,以小博大。但于湖與吳興相隔遙遠,在古代這種通信條件下,一旦生異變,很難做出有效的呼應。
進入中軍帳中,沈哲子便看到老爹臉色鐵青坐于案后,案上擺著一份加急的信函,顯然又有壞消息傳來。
“王司徒果決練達,國士之才,我真是比不上他啊!”
老爹喟然一嘆,將信函推給沈哲子。
沈哲子這段時間在老爹身邊幫忙歸攏資訊,認知時事,倒也漸漸習慣了當下的閱讀習慣。他接過信函匆匆一覽,便明白了老爹因何出這感慨。
信是從建康加急來,就在前日,居于建康的王氏族人在王導帶領下,為遠在于湖、病疴纏身的王敦喪。
老爹近來與于湖每天都有數封信函往來,沈哲子自然知道王敦眼下雖然疾病纏身,但距離死還是差了一段時間。王導在這時候為其喪,其用意可謂深遠。
從王敦方面講,自然不會受此迷惑,反而要趁此時大舉興兵躍進,破釜沉舟,畢其功于一役,可收些許出其不意之效,遲則生變。
而從王導方面講,能給自己爭取更多的斡旋空間。王敦雖是肇亂之人,但既然死了,那么再往后的動亂,王家就從主謀這個尷尬位置上延退稍許,可以緩解建康城內朝野之間的物議壓力,同時激王氏子弟憤慨之心和凝聚力,和衷共濟應對波詭云譎的時局。
在朝廷方面,王敦病死也是最好局面,可以大大緩解兵威壓力,對叛軍或剿滅或安撫都能從容布置。
后世時沈哲子看到王導在王敦還沒死的情況下為其喪,感覺有點莫名其妙。但如今身在局勢之中,越覺得王導這個行為實在妙得很,輕輕一撥便讓時局生巨大動蕩。
雖然后世史書記載,都說王導始終反對王敦作亂,但察其行為,此公在勸降兄弟們的信函中,可是清清楚楚交代了朝廷兵員的調配分布情況。有了這樣詳實的情報還不能成事,除了大勢所趨之外,只能說實際指揮戰斗的王含實在蠢得夠可以。
王導這個行為給其他各方傳遞什么信號,沈哲子囿于見識,或許還判斷有誤。但站在老爹這一方,能夠清楚感覺到時不我待的緊迫感,此舉可以說徹底抽走了老爹靜待觀望的余地,要么反,要么降,不再有借勢斡旋的空間!
可以預見,隨著這消息次第傳播,眼下膠著的局面,旬日之內便將有大變故!
沈哲子見老爹心已經亂了,當下不再遲疑,上前疾聲道:“時局已經危若累卵,應該行非常之事,以破必死之局!請父親準我督護一軍,前往會稽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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