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489 我亦能為
跟沈雒與沈綸這一對難兄難弟相比,沈勛無疑要幸運得多。
首先他是有了一個確鑿去處,那就是加入行臺宿衛,負責護衛已經被召入行臺署內暫住的祖青,而不是被隨便委以雜事。
其次就算是不論其父沈牧如今河北第一人的威勢,沈勛自己本身天中義骨名號也是極為響亮,軍中唯以忠義為尚,沈勛這一名號無疑讓他在駐洛王師之中享有別的權門子弟所不具備的認同感。
事實也的確如此,沈勛在抵達臺中宿衛營邸之后,便受到了邸中將士們的熱情歡迎,特別此中兵長營主韋軌,本就是舊學于馨士館的學長,對于這個名氣極大的后進學弟的到來更是報以十足熱情,親自出邸相迎并引著沈勛前往領取各類武裝并通行的符牌。
“這么說,二郎是打算效力戎武?這可實在是好,咱們學子同窗于行伍中再添一員悍士,而且還是二郎這種學府高望之選!”
韋軌之所以對沈勛的到來如此熱情,還不僅僅只是由于沈勛的身份,還在于一種志趣相類的親近感。
馨士館立學時間雖然已經不短,培養出許多優異才力,但就算有行臺一直倡導文武俱用、才力并馳,可真正選擇投效行伍的學子仍是少數,在軍中更是乏甚標志性人物。
多數學子或者畏懼沙場之艱辛兇險、志力不逮,而不敢投筆從戎,搏殺功勛,或是仍然持于世道舊論,認為武事寒卑,只需悍力勇壯便可搏殺出頭,才用太過狹窄,不足以完全發揮出他們所學之滿腹經綸,因此更樂于求任于政治世務。
當然,也有一部分馨士館學子勇于投筆從戎如韋軌一般,但這些人能夠通過軍務技藝考校者也實在不多。畢竟馨士館學子不同俗流,培養起來也是需要一定的周期投入,一旦從軍肯定不會用作尋常卒力,將會直授軍職擔任兵長,相對的對于技藝要求也就更高。
當然,若說馨士館學子全無戎才也未免有些武斷。像是淮南都督府時期,便有沈勁、桓豁等學子投軍從戎,如今也都成軍中后起之秀。這幾人雖然只是中途肄業,但往往也被視作館中學子代表。
不同跟同期其余諸人在別的方面建樹相比,沈勁等人眼下在軍中還遠遠不稱標桿。像是潁川陳逵久從梁王,參贊機要,如今又得授州事,高位可期。另有陳郡謝安,雖然由于丁憂在家、錯過這兩年大勢興旺,但卻風評上佳,多得臺省大員稱許,一旦歸臺任事,必將又成一員干將。
除此之外,館中又有北海王猛之類雖是后起但卻已經大邁當時、超越前輩的優才之選。如此對比之下,更顯得馨士館偏文弱武的學風。
若僅僅只是如此,時流倒也不至于輕薄馨士館學子,畢竟學有偏重,難得完全。
可是天中學府可不只有馨士館一處,一直與馨士館互為角力的工程院,雖然還沒有令世道驚艷稱許的代表人物,但學風務實,學子們也都樂于從軍。
特別王師精軍之中的揚武軍,對于工程院學子才技可是推崇得很,每年都會固定在工程院挑選相當一批優秀學子入其軍中。甚至許多早已累功積勛極厚的王師悍將,偶爾都要前往工程院旁聽一段時間,這也使得王師對于工程院評價要更高得多。
館院之間本就不乏角力競爭,工程院于此得于美譽,難免要譏諷馨士館學子們經義越讀、血氣越淡,一個個只是虛表禮義,實則不堪艱深。
馨士館學子們受此羞辱,自然難免積郁。沈勛能夠引領學府械斗風潮,而且憑其悍勇制霸龍門,可以說是館院這一場較量中難得的揚眉吐氣、一掃頹態。
雖然這家伙興致來時,才不會管對手有什么館院的區別。但最起碼在攀比血勇盛衰這一話題上,馨士館不必再無一可表。盡管沙場立勛遠非學府斗毆那種閑戲可比,但沈勛的存在也實在是馨士館目下不多的遮羞布之一,也正因此成為馨士館學子俱都推崇備至的在學同窗,視作偶像。
韋軌于馨士館結業未久,自然深知沈勛于館中同窗之內號召力之強。梁王崇高難近,沈勛既是沈氏家門嫡近子弟,又是館院學子可親近熟悉的偶像任務,可以說其人無論作何選擇,都能在馨士館掀起一波效法浪潮。
退一步講,即便沈勛素無前譽,但是身為沈氏家門下一代重要后繼人物,仍然愿意循于武途求顯,可見梁王所倡文武并舉絕非僅僅只是因時就勢的權宜之舉,最起碼在未來幾十年內將會是恪守不移的國策典令。
這對于時流少進特別是在經過傳義授禮、對于人生更有規劃的館院學子們而言,無疑是有著莫大的鼓舞,讓他們可以沒有前瞻之憂的投入到前程奮斗之中,這其中就包括韋軌自己。
對于自身所受待遇如何,沈勛感受倒并不怎么深刻,家門渾厚背景,讓他可以更加專注于自身所思所感而無受外界疾困影響。這是他父輩乃至于祖輩經年奮斗的收獲之一,也是給予后輩子弟最珍貴的饋贈之一。
“營主,我聽說今次獻璽之人并非俗流人物,乃是世道之中不可多見可憫可欽壯義之選,倒想請問此人究竟事跡如何?”
沈勛最好奇還是祖青其人其事,何以能夠得到梁王那么高的評價。老實說沈勛心內是有幾分不忿的,因為內心對于梁王的推崇并敬重,覺得世道之內鮮有人能夠匹配梁王所給與那么高的贊賞評價。
雖然有關傳國璽之事還未人盡皆知,但是韋軌作為負責保護祖青的宿衛兵長,對于其人事跡自然不會陌生。聽到沈勛問起,便也不作隱瞞,便將自己所知祖青身世并事跡種種詳細告于沈勛。
沈勛最開始還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可是在聽到韋軌的講述之后,神情漸漸變得凝重起來。他本身便城府不深,喜惡都慣于直接流露出來,只覺得祖青苦心孤詣、矢志不移、風骨卓然,所作所為簡直完全滿足了他所有有關英雄人物的暢想以及審美意趣,怪不得能夠得到梁王那么高的評價。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來到祖青于行臺內的居舍。
洛陽行臺辦公習慣也如建康的臺城,在職官吏起居都在行臺之內,而不是起早貪晚的往復奔波。因此除了固定的官署之外,還有供各部曹官吏起居飲食的邸舍區域。因此單單整個行臺,便占據了洛陽八十一坊的其中三坊,諸多日常供給一應俱全,并不遜于城中任何坊市,且各種飲食娛樂花銷全歸公帑,也算是行臺給予福利之一。
在正式獻璽之前,祖青都要接受行臺的保護與監視。最近幾日也到了獻璽之前的關鍵時刻,行臺有關此事各種鋪墊漸已完成,只需等待羯國包括皇后、太子在內的一批俘虜抵達洛陽、明正典型之后便會正式進行。
祖青本人對于之后的獻璽也是充滿期待,最近幾日都是深居簡出,養神蓄志。除了行臺相關部曹邀請論事之外,等閑都不外出。不過行臺給他安排的居舍規模本就不小,居室游園一應俱全,登高而望甚至可見穿城而過的洛水沿岸景致,若有需要的話,也不乏聲色之娛。
當然,在大事了結之前,祖青是沒有這樣的心情。甚至他本身便沒有將洛陽當作久居之處,只是期盼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后即刻渡河北上,去完成自己為人夫者應盡的義務。因是他一直都是深居簡出,甚至就連負責守衛左近區域的宿衛將士們等閑都難見上一面。
這一日,祖青用餐完畢,又往行臺兵部一行,負責指認一批新進押入洛陽的羯國俘虜。這其中便不乏早前涉入信都護國寺的羯國臣子,這些人的供詞將會極大的作證祖青在信都城破之前事跡種種,增強他獻璽的可信度,因是需要祖青親自前往將供詞整理一番。
忙完這些事情之后,祖青至夜才返回居舍,恰逢左近宿衛換崗。這也都是警衛常情,祖青對此也不甚好奇,只如尋常一般直往自己居舍而去。
可是當他正走著的時候,突然陰暗處沖出一道人影指向他而來。舊年于河北長久謀生在兇險境地之中,祖青自然不乏警覺,不待那人影欺近,他已經下意識抽出配刃直指對方。
“祖君請止,二郎并無惡意!”
祖青這里還未及有下一步動作,便聽另一個聲音疾呼,正是此處營主韋軌發聲。
其實就算韋軌不發聲勸阻,祖青持刀在手之后便也很快醒悟過來,眼下的他已經不是身在信都虎狼叢中,在洛陽行臺之內他是絕對的安全。
這些念頭紛至沓來,還未完全停息,祖青便聽到來者不失恭敬的問候:“閣下便是祖鎮西后嗣?我聞名久矣,渴于一見,失禮之處,還望勿怪……”
說話間,來人身影已經頓住,乃是一個相對于尋常宿衛將士而言顯得有些年輕到過分,甚至于稚氣未脫的少年。對方面向祖青叉手行禮,口中告罪,只是還沒有等到祖青有所回應,便又繼續說道:“祖君事跡壯則壯矣,但若說南北無有志士媲美,那也不然。無論余者心跡如何,但我若入祖君境地,也不懼行此勇烈壯節!”
祖青聽到這話,不禁失笑,只覺這少年有一種初生牛犢不畏虎的朝氣,也頗讓他感慨年輕氣盛之珍貴。至于他,幼來便是苦大仇深,卻已經殊少爭勝斗氣的志氣,因是他只是笑道:“寒愚濁事誠不足夸,只愿世道之眾能夠坐望治世,無復舊擾。”
話雖然這么說,祖青心中其實還是有幾分不以為然。年少者膽壯氣盛,縱作狂言也不過一哂,至于說對方能否效法于他,這本就是不切實際的事情。他人生之跌宕起伏,也算是世道之離奇,單單其親長行于悖亂前后際遇云泥之判,已經不是俗流能比。他伯父與父親相繼為江北霸主,這已經不是尋常人能夠企及的境界。
不過,當聽到營主韋軌介紹少年身世之后,祖青已是忍不住瞪大眼,仔細打量沈勛幾眼,反倒不好再繼續回應,因為他實在想不通這少年何等爭勇心切,居然如此惡咒其父?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若是坐鎮河北的王師大將沈牧若聞兒輩如此壯聲,很大可能會激怒吐血,苦恨生而乏教。
沈勛倒不覺得自己所言有什么不妥,還待要上前對祖青細表欽慕,旁邊韋軌已經一臉冷汗拉住了他,苦笑道:“二郎慎言,祖君際遇離奇,純是亂世人情乖張所致。沈侯功在家國,興復社稷,澤蔭后嗣,又怎么會……”
“營主著相了,我只是聞賢而喜,想要討教真髓,可不是拘泥舊事。大王功成于滅世之禍,祖君養志于賊逆之門,這都是世道稱夸的壯士,難道本身際遇乏甚離奇,就能喪志頹居,不爭人前?”
沈勛難得清醒幾分,倒也醒悟過來自己先前那一番話著實欠揍,連忙發聲稍作找補。
祖青聽到這話更覺尷尬,但就是這短暫接觸,倒也略微了解少年脾性如何。本來被人直接當面指稱出身于賊逆門戶,應該是極為令人羞惱的侮辱,可是有了此前言指其父的鋪墊,反倒讓人不再那么難以接受。
更何況少年言中竟將自己與梁王相提并論,祖青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怒,最后也只能是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笑。反正這少年若真要因言得罪,倒也不必死于自己手中。
且不說沈勛與祖青這一次不可稱為愉快的見面,當然這只是對祖青而言,總之到目前為止,祖青還不能洞見后事,不知自己余生功業將會與眼前不甚討喜的少年深刻糾纏,直至塞邊諸夷將此二者與另一尚未著名的王師戰將并稱三煞,聞風色變。
人生初見,泰半尋常。正如行臺邸舍諸多官吏,出入之時不乏偶見祖青其人,但當時既不知其人其事,又不知幾日之后,道左偶遇的這個年輕人將會名傳天下,成為世道更進一步的契機所在。
但世事也并非全都如此,起碼梁王眾望所歸、履于至極已是大勢所向,積成萬鈞之勢,動則立鼎啟明,啟泰舊年所剩無幾,諸夏大業蓄勢而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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