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466 社稷清白
無論是眼下的北伐,還是之后整個天下的歸治,乃至于社稷的復興,毫無疑問,河北都是最重要的地區。
相應的,河北在這一輪胡虜侵害中受創也最嚴重,特別是羯主石虎長達數年的暴政施虐,令得河北人窮物盡,滿目瘡痍。而就算是羯國被攻滅,胡患有所削弱之后,河北的入治也將要困難重重。
此境久為天下精華區域之一,也因此出現許多傳承悠久的世家舊族。在這一點上,甚至南渡之后一度王與馬共天下的瑯琊王氏,在河北一眾世家面前,都不過只是后起之秀罷了。
除了這些世家舊族之外,常年的混亂也令河北各地豪強滋生,他們作為單一的個體,雖然并不具備抗衡、挑戰王師威嚴的實力,但類似的境域與訴求卻使得一旦行臺政令與他們的利益發生沖突后,他們之間便會有著串聯呼應的可能。
羯胡兵患、世族殘余、豪強勢力,再加上河北早已經萎靡至極的民生以及隨處可見的流民,諸多因素累加起來,還有在羯胡統治之下眾多胡部人口的內遷,便造成河北如今復雜至極又棘手無比的現狀。
沈大將軍心內很清楚,北伐進行到最后階段,必然要面對這一系列的問題,軍事上消滅敵人只是一個前提,而之后的諸多問題,一旦處理不當,都將會糜爛成災,即便不是在眼前,也將在不遠的將來顛覆北伐的成果。
這些問題,單一一個已經足夠令人頭疼,偏偏又彼此摻雜、互相糾葛,觸碰任何一點,都有可能牽動全局的變化。而在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又不能循照軍事上敵弱我強這種簡單的思維去看待。如果也將此歸為戰斗之類,那么這個戰場要比實際的北伐作戰復雜數倍!
因此,對于行臺而言,軍事上消滅羯國只是第一步,完成這一步之后,才會面對世道所施加的真正考驗。
勢大一時的行臺,究竟會否曇花一現一如中朝,還是能夠穩穩把控天下局勢、將北伐的戰果徹底鞏固消化,將未來諸多分分合合的隱患與趨勢消弭于無形之中?
這一場考驗,沈哲子同樣沒有篤定必勝的信心,唯迎難而上而已。幸在如今的他而立未久,仍是年富力強,神氣不曾消磨,志力仍然鋒銳,往后余生都將為此而戰。
正是因為河北如此復雜的情況,行臺為此準備也最是充分。除了正面戰場上遠勝往次攻伐、多達幾十萬的王師動員,還組織大量秘閣少賢入此歷練,包括沈哲子自身從這一場北伐作戰開始便一直坐鎮河北,可謂人物盡用于此!
沈牧這一次在東路種種措施,對沈哲子而言,稱為驚艷都不為過!如今的他位高權重,越來越習慣了頤指氣使,已經很少再有能夠令他喜形于色的事情,就算前路王師稟報已經生擒羯主石虎,在他看來也只是理所當然、順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這一次,他卻因為沈牧匯報的內容而動容,興奮之情溢于言表,甚至直夸沈牧為社稷大器,那種掩飾不住的自豪尤甚于此前聽聞沈云奇襲攻破襄國,這不免也讓隨駕諸人心中倍感好奇。
“莫非沈侯已經兵逼信都,虜廷已經暴露刀兵之下?”
眼見大將軍如此喜色,胡潤也好奇發問道。此前他也收到沈牧的傳書并派遣一部分兵眾馳援東武城,只是因為需要在此等待大將軍駕臨沒有親自率兵前往,但對東武城的動態也不陌生,此刻心中暗忖,能讓大將軍欣喜若此的事情,必然是東武城方面有了大的功獲。
此刻在廣宗城內這座府邸中的,還有謝尚等司職轉勛的禮官,并如桓伊這一類已經得任的秘閣少賢,還有行臺治下各方抽調而來、等待就任河北的紀況、范汪、袁喬等人。幾十人并在廳中,一個個也都充滿了好奇與期待。
“季龍垂死病獸,又哪值得聞殃心喜。”
沈哲子目下心情正是舒暢,指著胡潤笑語回道,同時也并未讓眾人等待太久,抬手示意陳逵將沈牧的奏書傳示廳內眾人,神態之間竟有幾分賣弄與炫耀。
眾人依次閱覽這一份奏書,同時也都給出了神態各異的反應,并在心中暗忖奏書中哪一項內容值得大將軍如此欣喜。
胡潤作為一個武人,思緒相對單純一些,看完之后便嘆息道:“季龍暴虐,陷我幾十萬河北生民于垂死,如此絕棄人性,實在自掘墳穴!沈侯高義,為活河北黎庶,竟能痛舍殊功,實在是我等甲眾楷模!”
沈哲子微笑頷首,倒也不因胡潤沒有洞悉真髓而失望,畢竟就連沈牧做到這一步都令他倍感驚喜,自也不奢望麾下眾將俱都有此格局眼光。
從馨士館這一比較單純的學術地轉入仕途的范汪在稍作沉吟后,則開口說道:“由亂入治,必以重典。沈侯嚴刑鄉愿,誠是當然。但以民聲取咎入罪,則不免略失刑威……”
沈牧用的非常方法,有人提出質疑,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特別范汪久為儒學宗師,缺乏實際的權衡機宜,雖然贊同打壓鄉愿,但卻覺得將庶民之聲作為量刑憑證有些欠妥,應該說內心里還是有幾分清高,對民聲乏于足夠正視,又覺得因贊譽得罪,不利于河北民風入純入樸。
一件事物,不同的人有不同看法,這一點沈哲子并不抵觸,所謂集思廣益,只要基本的路線無沖突違背,他也自有納諫的包容。
不過沈哲子還未開口,謝尚已經發聲反駁:“范公自是河洛儒宗,言思俱都法古尚賢。然鄉愿所以可恨,即在于是非混淆,德與非德趨于混沌。仲尼所以厭之,即在于此。媚俗而趨勢,惑民而欺君,云泥之間,成其樂土,天恩不能沐下,下疾不達天聽。沈侯執此機變,使天聽復清,使民疾曝白,恩威得于清白,世道焉能不治?”
沈哲子之所以對謝尚頗感滿意,就在于其人的靈活與復雜。江東舊年僑門執政,他以清雅妖異能為王葛座上賓客,待到沈氏驟大,大將軍霸府執法用事,他又以恭勞事庶而著稱,既可以編修禮法,又能主持勛功改革,可以說任何方面的才能或許不能達于頂峰,但也都能做到上流。
若再加上原本歷史上其人執掌豫州,成為陳郡謝氏出掌方伯的起點,為陳郡謝氏之后的崛起奠定下深厚的基礎,謝尚這個人簡直就是全才,是世族子弟之中第一流的人才代表。甚至于陳郡謝氏之后的謝安、謝玄,都只是謝尚某一個側面的進一步發揮。
歷史上陳郡謝氏能夠成為南渡之后江東四大高門之一,謝尚這個近乎全才的領頭人實在是功不可沒。
就像眼下,令大將軍倍感欣喜的、由沈牧所提出的除殺鄉愿,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謝尚便能洞悉真髓,所陳述雖然較之大將軍心中所想還有出入,但已經相差不大。
鄉愿,在儒家的經義體系中,最初是作為一個道德概念被提出。但若大而廣之推及到普世層面,則就有著更大的意義。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王莽這個人,在儒家傳統概念中,乃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巨奸,但察其一生行事,更像是一個儒家治世思想的狂想家與踐行者。
但若是將鄉愿引入古代統治層面,王莽便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鄉愿,也代表了鄉愿對世道傷害之大。
當然,對于鄉愿這樣一個存在,沈大將軍也有更加淺顯直白的認知,他們就是一群把持上下溝通渠道、賺取差價的中間商。而所謂的殺鄉愿,就是消滅中間商。
鄉愿從道德上講是偽君子,亂德之賊,而擴及到中古統治生態中,世家與豪強,他們便是一群鄉愿。把持經義而宣私說,盜持君權而營私譽,挾持鄉民而治私業,忝官尸祿,欺上罔下。
沈牧所提出除殺鄉愿的口號,之所以能夠得到沈哲子激贊,就在于已經觸及到社稷能否長治久安的根本。秦之編戶齊民、隋之科舉取士,都是削除中間環節、加強集權效率的壯舉,惠及后世。
其實就算沒有沈牧的提出,年前年后、乃至于更早前,沈哲子就一直在考慮該要以何種方式去化解這一個社會問題。早在淮南都督府時期,他便打壓豪強,尤其西征關中的時候對弘農楊氏揮起屠刀,更將行臺在這方面的強硬姿態彰顯無遺。
但這種手段單一、姿態強硬的清除,也給行臺帶來很多的負面影響,最直接表現就是行臺盡管大勢已成,但是由于惡名太盛,在北伐過程中如果不是避無可避、真正主動投靠行臺的鄉流門戶其實并不多。
而且未來的新朝,作為一個統一的政權,最起碼要在表面上做到團結與包容,如果對某一特定群體表現出十足的惡意,那么在將其徹底消滅之前,便很難構建一個穩定的統治。可是世家悠久,豪強滋生,甚至本身就是行臺重要的構成部分,哪能說割舍就割舍掉!
但是,沈牧所提出的這個斗爭概念,能夠很巧妙的避開正面的沖突,同時兼收實際的效果。殺你,并不是因為你是世族舊姓又或強宗土豪,而是因為你是鄉愿德賊,你在道德上有瑕疵!
至于這個口號的提出,同樣也很巧妙,卡在晉祚朝廷將死未死、新朝將立未立的微妙時刻,新的時代呼之欲出,已經是大勢難阻。而等到世道正式跨出這一步,殺鄉愿這一個斗爭思路自然而然便會成為新朝的基本政策之一。
鄉愿其實很難徹底消滅掉,這源于人性中的利己屬性。而且涉及道德層面的思辨,其實并沒有一個明確的準則。但是眼下用來作為定點清除世族、豪強殘余,最起碼要將他們壓制在一個新世道能夠包容的范圍內,卻是再好不過的一個口號。
這一口號,同樣也能獲得行臺上上下下的認可共識。北伐殺胡、收復神州,是行臺上下戮力共進的結果,任何不屬于行臺序列的某一家某一人,若想在行臺壯功之下做什么動作,那就是在侵奪行臺霸府的功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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