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462 三代不述,今唯論茶
任何一種藝術形式,只要超出了衣食住行的生存基本需求,只要達于各人感受的層次,都是建立在過分解讀的基礎上。
作為南國茶道始作俑者,對于這一點,沈大將軍有著深刻的認知。
水為萬物之源,世上無人不飲,茶本身便是一種立足于水而又高于水、帶有個人感受追求的飲品,如果只是為了生存,則不必飲茶,而若飲茶,則必是已經超出了生存的基本需求,就有解讀的空間,就有推廣的價值。
茶道,就是一種將日常飲食行為儀式化的藝術。飲茶作為一種日常行為,是這種藝術的載體,儀式則是為了構建一個特定的文化場景,能夠讓人認同且代入其中,而對于儀式步驟的解讀,則就是茶道所具有的文化內涵,只要能夠言之成理,能夠滿足人對文化的享受與追求,就是成功的,哪怕只是穿鑿附會。
河北經術名門,之所以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世道的話語權,就在于他們所掌握對于經術的解讀權,而對經術的解讀,就是整個諸夏社會價值趨向的底層共識。秦皇一統六國,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就是為了構建一個社會的觀念共識。
當然,茶道是達不到那種普世的層次,但是作為一種文化形式,卻能夠構建一個南北時流俱都能夠融入其中的儀式場景,從而獲得文化的交融與碰撞。
茶的普及并非一帆風順,在歷史上南北朝時期,特別在北魏統一北方、勢大一時的時候,有南國逃人將飲茶習俗帶到北方,卻遭到北人譏笑,使人恥于言茶,因為這代表著一種失敗的、落魄的飲食習俗,甚至一度南人不善戰、虧于血勇都被歸咎為飲茶習慣,將此視作鄙俗。
沈哲子并不排斥河洛時流對于茶道的過分解讀,反而樂見甚至鼓勵時人去補充這當中所蘊含的文化內涵,甚至穿鑿附會一些怪誕神異之說。而南國飲茶所以快速風靡,除了沈哲子不遺余力的推廣之外,也的確是有一些神異傳說在其中。
南國印刷技藝漸趨成熟,這也使得許多私學雜著逐漸泛濫。幾年前,有一部《武康耆老記》突然風靡一時,這一部書便是類似《搜神記》等志怪筆記,只是論及辭藻文理則遠遠不及,所述多武康并周邊幾縣一些鄉野怪誕事跡,之所以能夠廣泛流傳開,則是因為武康正是沈大將軍桑梓所在。
《武康耆老記》有一“武康山神”獨篇,里面記載了一些武康山神吳興沈瑩生前身后軼事,其中便有一片段講到舊吳滅亡之后,吳興沈瑩壯烈捐國、陰魂不泯,轉回武康山中成神庇護桑梓,山神護鄉累積陰功,終有一日得達天闕,叩請天帝祈求神物以求能夠庇佑后人,因是得神茶之種賜予武康后人,后人感夢得種、珍而植之,采其茗葉常年烹食,因是吳興沈氏子弟多悅志、有力,遠超同儕。
這一則鬼怪故事,很明顯不是沈氏自家手筆,因為所謂武康山神這樣的把戲,是舊年沈氏清聲未著時期的把戲,如今沈氏勢大一時,甚至沈大將軍履極未遠,已經懶于再言這些舊談。甚至原本的武康山神,早被江東天師道那群師君們感天受命,推為江南神君。
但是隨著這一部《武康耆老記》的風行,南國人眾似乎陡然間發現了什么了不起的天道密碼,那就是為何吳興沈氏能夠驟大于此世,更涌現出沈大將軍這般獨得三吳靈秀精華、人莫能及的子孫。
人大凡接受、理解什么事物,總要遵循一個因果的邏輯。有一個怎樣的原因,而后推演出一個怎樣的結果。而在這本志怪筆記之前,沈大將軍秀出于江東這一現象,一直都缺乏一個有力的解釋。為何這般優秀?總要有一個原因!
現在,原因找到了,最起碼在沒有出現另外一個更加有力的解釋之前,沈大將軍就是武康山茶泡出來的江左麒麟,這一點毋庸置疑!甚至于就連大將軍何以不遺余力的推廣飲茶之風,都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于是,原本還只流行在南北士流之間的飲茶之風,隨著這一則神異故事的傳播,更是一下子捅到了市井之間。而武康山茶一時間也成了人皆欲求的茶中珍品奇貨,明前、雨前,購茶者云集武康,開山采茶都需要師君親臨、開壇祈禳。
武康山里幾株樹齡久遠的老茶樹,甚至就連吳興太守都憂心忡忡請示行臺要終年駐軍保護,唯恐被奸邪之流偷采烹食之后開蒙啟智,為禍地方。舊年還在行臺的江虨在請示過大將軍之后,煞有介事批復良茶不獨啟智,還能導人向善,毋須因此懷憂。
拋開這些神異鬼怪的傳言,飲茶之風在南國確是已經成了穩定的飲食習俗。否則單憑大將軍一人的推廣,不至于吸引那么多的時流加入其中充實茶道。
如今的南國,在河北人面前,是一種強大、成功且富足的姿態,而茶道則就代表著精致、高深、有格調、有內涵的文化元素。哪怕是到了后世,文化的傳播都是由發達向落后地域去擴散,無論是團體還是個體,放之皆然。
所以,當沈大將軍在這些鄴地鄉流面前展示南國茶道的時候,盡管這些人難以領會這種視聽之間的享受,但卻不妨礙他們見獵心喜。
更何況,哪怕拋開沈大將軍本身尊崇的地位以及茶道中那些晦深繁雜的內涵,單單那行云流水的動作,品類繁多的器物,眼花繚亂的操作,一并匯總成為令人賞心悅目、不由心折的風雅。
“請飲!”
隨著一聲清越至極的瓷甕脆響,沈大將軍已經完成了第一番的布茶,茶坪上擺放著許多瑩白如玉的瓷盞,瓷盞中則各自盛放著香氣濃郁的茶湯。
眾人這才從此前那種沉醉中醒轉過來,但卻因為不知后續禮節而倍感局促,不敢上前取茶。顧昌見狀后便先將瓷盞接過擺在案上,以竹尺撥開茶湯上方的泡沫,再向大將軍頷首致謝,以觀、嗅、品、反、飲等一系列步驟,將茶湯飲罷之后,閉眼回味許久,才又開口說道:“一茶五味,君臣輔佐各得其序,品而三反,回甘透齒,實在大妙。”
其他眾人見狀之后,也都各自取茶啜飲,茶湯入口之后,便有一股豐富的味道陡然于唇齒之間炸開,初感辛烈、后覺濃香,一道咸流壓住舌板,卻又有一股壓制不住的清香透于上顎,呼吸的微弱氣流將這一股微弱清香攪動起來,之后鼻腔里濁氣緩緩排出,整個人精神都陡然一振,而當茶湯順喉留下時,更有一股實質般的暖流直通內腹,等到再作回味,滿口卻只剩下茶飲所特有的回甘。
這個時代的茶飲,大不同于后世主流。拋開口味習慣與加工技法的不同,沈哲子覺得大概還在于茶葉的品種不同,還未經過徹底的馴良改進,或者說有一種野性未馴。
來到這個世道不久,沈哲子便嘗過當時茶飲,遠不像后世所猜測那樣不堪下咽的黑暗料理,反而覺得味道還不錯。
如他今次宴請鄴地鄉流飲茶,所用乃是蒸青研磨加工的類似抹茶茶餅,這是一種比較精良的加工方式,佐料又有姜粉、桂葉、桔梗、花椒之類,甚至包括異常珍貴的胡椒,其中姜桂桔之類是為了豐富茶品的味道,少量的胡椒則利用其揮發性將材料味道帶出,花椒則在一定程度上麻痹了味蕾,使得味道變化更富層次。
至于經過蒸青處理的茶末,其實并不像后世炒茶那樣易于發散茶香,各種味道次第將茶香引出,茶香則作為最后的壓陣回甘余韻,至于原本微酸、發澀的口感早已經被前味帶走。
當然,想要做到層次豐富同時又不喧賓奪主,除了配料精準把控,還需要火候掌握,烹煮的時間都有非常嚴密的計算。
后世的想象,本身就是建立在茶飲已經風靡天下且炒茶技藝包括茶葉種類都已經成熟的前提下。哪怕只是人之常情,唐朝士大夫守著紅泥小火爐只為烹煮一鍋胡辣湯也實在有些怪異。更何況胡椒作為發味的材料,言之價比黃金都不為過,唐時宰相元載巨貪,家中抄出胡椒八百石,成為流傳千數年的貪官梗,可見哪怕在當時,胡椒都難作為市井間的消耗品。
當然,如今南國飲茶之風越來越盛,尋常人自然不會這么講究。如今南國茶貨大體也有幾個分類,像是用于對外交易的茶磚,采摘之后搓捻蒸青、板壓結磚,烹煮之后有著非常濃厚的酸澀草味,茶香反而不甚明顯。
炒茶其實也存在,主要是江東一些大茶園以此殺青加工,但仍然需要煮食加上姜之類的調品,雖然一定程度上有損茶香,但也足夠透味。
至于蒸青研磨之后加工成的茶餅,哪怕是在江東和洛陽,仍然還是屬于奢侈品,不能完全流傳普及開。
一番茶藝展示頗耗精力,沈大將軍臉上也是隱有倦色。在場鄴地鄉流們雖然對這技藝仍是多有向往,但也不敢再請求大將軍再作展示。
不過他們也無需太過失望,大將軍雖然不再展示茶藝,但卻贈送給他們每人一部由大將軍親自執筆編撰的《茶經》。這一部《茶經》,內容又比唐時陸羽所著《茶經》豐富得多,特別是其中關于茶道、茶藝的記載,包括一些有關茶飲的南國詩賦,俱都載錄其中。
這些鄴地鄉流,對于行臺而言就是值得維持栽培的群體,他們此前社會地位或是不高,但只要能夠緊跟行臺步伐,肯定會是河北首先受惠的一批。至于河北那些所謂的經術世家,并不在行臺第一輪的接觸與拉扶序列中。
《春秋》舊義,且由他去,坐而論道,首推《茶經》。行臺便代表著新的章法制度,犯不上再與那些河北世族討論什么三代得失,想要進行文化上的交匯與申辯,只能進入行臺所準備的場景中來。
很明顯,沈大將軍所主持的這一場茶局,給鄴地鄉流們帶來了極大的沖擊,無論是當中所蘊含的文化意蘊,還是單純這種精益求精的飲食風格,對他們而言都是完全陌生而又極度向往的。特別沈大將軍那精妙茶藝、巧施烹飲的形象,在觀者心目中更成為風雅卓然的巔峰畫面,往后余生每每思及,都如當日那一盞茶回甘悠久。
不過沈大將軍倒是無暇關注這些人之后苦練茶藝的事跡,在安排好顧昌入治事宜之后,便在勝武軍拱衛下徑直向北。
東武城沈牧接連傳來信報,跡象種種表明羯國信都多有不穩,原本預定于開春之后繼續進行的北伐戰事,將要大大提前。而這一戰,沈大將軍則不愿再給羯國留下繼續向北流竄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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