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442 柵中困虎
龍騰軍大帳中,羯主石虎仍在不斷召見將領,而且已經不再獨限于中軍將領。
這些受到主上召見的將領們,大多是羯國目下后起少壯的青年將領,而且還有一個比較類似的特點,那就是這些將領們都沒有什么強硬的宗族出身。
而這些將領們在受到主上召見完畢之后,或是返回各自部伍,或是轉向旁處,沒有一個人當眾宣揚主上因何召見他們,又吩咐給他們怎樣的指令,仿佛根本就沒有這件事發生。
如是一直持續到深夜時分,龍騰軍營外等候消息的人越聚越多。為了避免這些情緒動蕩激烈的臣民們聚集在一起發生什么意外,負責防守龍騰軍營的中軍也派出一部分將士行出來維持秩序。
能夠聚集于此的時流,自然不是什么尋常寒庶,心中的焦躁惶恐已經將他們的耐心消磨殆盡,甚至于就連最初得訊時的恐懼都漸有回落,取而代之的則是含義復雜的憤懣,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鼓噪吵鬧起來。
中軍將士作為主上嫡系,在大多數時候都可保持強橫倨傲的姿態,可是現在聚集在大營外的無一不是權貴重臣。
當這些人真的開始吵鬧乃至于試圖沖擊營禁,他們一時間也陷入了被動,雖然還在阻止這些人進入營中,但是姿態已經不如最開始那樣堅決,特別甚至有人直接指摘他們這些兇兵悍將意圖把持、幽禁君王,那副兇神惡煞、將要以命相搏的模樣,更讓他們漸漸變得忐忑起來。
最后還是中軍將主、武邑王石鑒親自至此,厲色傳達主上口諭,才讓這些人又變得安分下來。不過在看到營外人滿為患,那些聞訊趕來的權貴官員包括他們各自仆役、部曲幾近數千之眾,石鑒眉頭也是微微皺起,憂心忡忡的返回大帳中。
趁著入內叩見暫告段落,石鑒便趨行進入廳室中,一俟步入室中便說道:“父皇,營外所聚人眾太多,恐有不測,是否讓中軍將士出營……”
“他們愿意漏夜飲風,由得他們!”
不待石鑒講完,石虎便語調陰鷙說道:“狗賊,一群狗賊!朕不愿喧鬧過甚,倒滋長他們各自奸邪膽量,統統該死!該死……”
語氣雖然仍是兇厲,但也透出一股疲乏。
盡管心中不愿承認,但石虎也不得不承認他早已經不是精神旺盛的盛年時節,驚聞秘奏之后便苦思對策,籌劃數日到現在實施起來,幾乎沒有一刻能夠安心入眠,眼下也只是強打起精神,胸中一口戾氣不散,但頭腦已經變得混沌起來,思路也已經不再清晰順暢。
眼下他半臥在高榻上,盡管石室內自有取暖的手段,但錦被下雙腿已經冷得有些麻痹。此刻并無外臣在場,他才示意幾名宮人上前,除掉衫裙以體溫溫暖他已經不乏老朽的身軀。
他見石鑒仍是眉頭緊蹙、憂心忡忡的模樣,忍不住冷哼一聲:“這種小場面,都能嚇得你行臥難安,也配做我的兒子?若今次真有奸賊謀害你父得手,如此器具膽色,你縱僥幸能活,也只是敗壞家門威赫!”
石鑒聽到這話,忙不迭深跪在地,顫聲道:“兒、兒只是、只是希望父皇體中安康,春秋永盛。龍騰軍營始終不如禁苑防衛森嚴,父皇至尊之身,委實不宜長居兇地!”
看到石鑒如此,石虎眸中又閃過一絲失望,還待要開口訓斥,片刻后卻悵然一嘆:“膽怯未必是壞,起碼不會弄險尋死。家門之內不是沒有兇猛少壯,可恨一個個不向天下逞威,卻只會左右呲牙。滿庭劣子,若有一人成器,你父何至于被人事迫害至此!南國那個島夷門戶,難道真有百倍勝于我家?中國無數英雄,莫不折戟你父足下。北國俱成我家門庭,竟不能養成一個英壯之選,與那沈維周稍作爭輝……”
講到這里,石虎胸膛不免又是憤懣郁結。他感慨兒子們不成器,心中對自己又何嘗沒有一二失望。只是除此之外,更多的還是不甘。
如今的他,年事漸高,神氣匱乏,越來越感受到那種人力有窮的無奈,但若假使再年輕十歲,無論南北勢力對比如何差異懸殊,他都有信心整裝再戰,必將那個南國島夷親手斬殺!
類似的嘮叨,石鑒不只聽過一次,從最開始的惶恐驚懼,到如今已經漸漸習慣下來。甚至就連此刻臉上所流露出的惶恐,多半都只是作態,甚至不乏腹誹:無論這個父親再怎么看不起自己,到如今還不是需要仰仗自己這個已經算是最年長的兒子?
別的不說,單單這一次策劃一場刺殺的鬧劇,如果不是石鑒不辭勞苦的內外奔走,又怎么能如此順利的實施起來?
至于早前那些得到君父親昵重用而不可一世的兄弟們,如今又何在?若沒有自己這個被看來不成器的兒子尚堪一用,父皇只怕到現在還只能困守禁苑作無聊發泄罷?
當然,這些念頭石鑒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一點都不敢流露出來。
石虎如尋常老叟一般抱怨一番自家兒子的庸劣,視線落在跪伏在地的石鑒身上時,滿是復雜。
跟其他幾個早年所看重栽培的兒子相比,石鑒若說有什么優點那就是恭順。若如今國勢平穩興盛,沒有內外危機滋擾,石虎倒也愿意栽培一下這個恭順的兒子。
可是如今內外形勢已是如此,身為他的兒子,自該具有兇橫威嚴,單單恭順是遠遠不夠的。隨著幾個他著重培養的兒子接連橫死,石虎不是沒有給過石鑒機會,可是用心越多,心中便越失望,甚至都想剖開這個兒子胸膛,看看究竟是不是比旁人少生了幾個心竅!
遷至信都這年余來,石虎用心重點就是整軍。特別是內六軍的中軍,更是被他視作心腹肱骨,只有交給自己的兒子統率才放心。
內外國務繁多,石虎也難將所有精力放在中軍上,心中不乏自忖,就算這個兒子才力的確不堪,但有自己的威嚴庇護,掌控中軍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
可是當他真正發力審查中軍的時候,卻發現就連這支被他最信任的心腹部伍,都已經被人滲透拉攏得嚴重。
而這一切,石鑒竟然茫然不知,所表現出來的警覺與敏感,甚至都比不上已經被他刻意忽視日久的少子石遵,因為就連石遵居然都在中軍內發展出兩個兵尉作為耳目!
可惜,可惜了!
石虎腦海中閃過少子石遵的身影,心內又是一嘆。若說他的兒子沒有一個成器,石虎也有幾分不甘,最起碼就他所了解的石遵近來表現便要強過他真正出手栽培的石鑒良多。
無論是在信都目下的形勢中謹慎自保,還是悄無聲息羅織自己的羽翼,包括在得知襄國方面軍情后沒有選擇直接捅到自己面前博取寵幸、而是選擇通知即將歸國的外藩強臣張舉。當中用心之細膩,取舍之果決,就連石虎這個父親都略有不及之處。
還是時不我待,如今的石虎已經沒有了從容的時間與能量再去從頭栽培石遵這個已經顯露崢嶸的兒子,未來的路也只能由其自己闖蕩。但若如果再來一次,哪怕是在去年冀南之戰前夕,石虎都要將這個少子帶在身畔,悉心教導,將其作為取代石邃的良選。
可是現在,石虎就算有這樣的心意也已經晚了一步,若還要強硬將這個兒子推到前臺來,由其承受根本就不能承受的兇險壓力,只會是害了他,一如橫死不久的麻秋。
石虎沒有再繼續召見將領,室中的石鑒也只是跪在地上不敢發聲,氣氛一時間變得沉悶下來,只是回蕩著石虎那壓抑不住的喘息聲。
這一場刺殺,正是他所安排,主要目的甚至還不是為了誅殺國中奸邪,只是想要看一看在晉軍強勢進攻之下,國勢人心已經敗壞到了何種程度!而結果也已經很顯然,觸目驚心!如果有可能的話,石虎甚至不愿知悉和面對目下這種狀況,由得被人蒙蔽掩蓋下去!
襄國失守,幾萬大軍幾乎盡沒,如此大的事情,石虎怎么可能會不知?國中大凡頭腦清楚之人,難道會猜不到他有沒有在襄國安排一二心腹耳目?
可就算是如此,那些狗賊仍然敢這么做!究竟是心存僥幸,又或者有恃無恐?
兇橫半生,石虎自然不是能夠忍辱負重、委曲求全之人。
舊年他還不曾履極,甚至被先主石勒提防打壓得嚴重,他都敢直接用強、派兵攻入政敵程遐的家門,亂其家室,淫其妻女!那時的他,恃勇而狂,一無所懼!
可是這一次,他卻兇橫不下去。或許一些奸賊以為他至今對此仍然一無所知,可事實上,就連麻秋行至何處被人截殺、何時被殺,他都一清二楚!
可就算是知道了,他又能怎么做?
直接出手干掉張豺?張氏門生義故眾多,如今信都城外最起碼有過萬張氏私兵,分散在各軍并流民營地中。一旦張豺被殺,這些人便會失于控制,若是發生暴動便難撲殺控制,會讓信都城外局勢頃刻糜爛!
出兵接應,救下麻秋?若他這么做了,仍然避免不了麻秋被人截殺的命運,那么他的威嚴將更加蕩然無存!而且會令襄國陷落的消息完全擴散開來,讓信都人心局勢更加崩潰!
甚至就連他的兒子在得悉這一情報的時候,都不選擇直訴于他,而是選擇聯絡歸國強藩。這意味著就連他的兒子都不再相信他有能力繼續把控住局面!
張舉統率幽州勁旅歸國,途中肯定不乏消息渠道得悉襄國軍情,包括那些張豺籠絡配合他為此逆舉的同盟者們,肯定也不乏人首尾兩端,憑此交好張舉。
但當張舉派人傳訊國中,以此相報的時候,卻不言其余,只言是他的兒子石遵示警,這幾乎等同于在向他示威并提出質疑。甚至如果張舉若還謹守為臣本分,即便是得知此事,都不該首選選擇向他揭露,而是要盡快率部返回信都護主靖難!
張舉的報信,令石虎想保留的最后一塊遮羞布都蕩然無存,他的軟弱、他對局面的失控,已經無所遁形!如果他不能給張舉提供一個保證,為了避免自身也遭遇如麻秋一樣的下場,張舉甚至有可能引兵駐外,不再歸國!
相對于襄國陷落本身,無疑后續發生的種種給石虎帶來的打擊更大,甚至可以說是之前種種錯誤積攢的惡果集中爆發!
如果早年他不急于南征,便不會在先主駕崩、國中動蕩的關鍵時刻領兵于外,沒能在第一時間把持中樞,以至于河北陷入長久的內亂消耗。
而南征失敗后,他心中便存陰影,在南國中原大戰告捷的同時他也入主襄國,但卻不敢在第一時間向河南發起進攻,更給了南國的沈維周時間去從容解決江東內部危患,使得其人剪除掣肘、再無后顧之憂。
甚至就在南國西征結束、打下關中之后,南北雙方實力對比都還不算太過懸殊。而當時石虎的決定也是沒錯的,他應該趁著南國攤子鋪開太大,盡發國中卒力再作南征。
只是當時的他終究欠了幾分年輕時的果敢,沒有選擇南國的洛陽行臺中樞,而是選擇河南的青兗之地作為主攻方向,寄望于即便不能獲勝,也能大取南人物用。想要兩相兼顧,結果大敗虧輸!
甚至于去年襄國陷落,他返回襄國的時候,都不敢引眾退往信都,而是應該銜恨誓師,一鼓作氣的南下。當時南強北弱已經成了確鑿的事實,無論他再怎樣的經營鞏固內部,都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之內于根本的實力上趕超南國。
就算當時襄國陷落,諸子互殘,但這場戰事主動權依然在河北一方。他若能咬緊牙關、頂住壓力,親自率領大軍先攻枋頭,再取洛陽,即便是過程中會有變故發生,但將士始終行走于存亡之間,唯死戰能求活!
可當時的他還是退了,這一退看似暫避鋒芒,收蓄力量,但卻丟失了他所擁有最重要、最珍貴的東西,那就是這大半生強橫銳進所塑造起來的兇悍形象!
大軍潰敗,國土大失,甚至就連國都都被攻破,子孫遭人屠殺,他都能夠忍耐下來,不獨讓國人、讓對手看到他的軟弱,更讓他的屬下們察覺到他的色厲內荏!
石虎不是不知他這一退,會給自身威望帶來極大的損傷,所以也在想辦法進行彌補。比如故意透露給人得知他將要大封群臣的心意,既然威望受損,已經不能再完全憑此震懾群臣,那不妨以惠利補充,讓這些人意識到除了跟隨他之外,南國絕不可能再給予他們如此尊崇豐厚得待遇!他們唯有與自己并肩作戰,才能守住當下所有!
可石虎還是小覷了他威望折損的程度,或者說低估了裂土分封對麾下群臣眾將的誘惑力。這些狗賊們,為了保證分封大典能夠順利進行,居然敢內外聯手遮蔽他的耳目視聽!
尚未分封,人心已經割裂至此,一旦將封土、民眾分授給這些狼子野心的狗賊,真能就此穩定住局面,奢望他們能夠與自己同心協力的反攻晉軍?笑話!
可是事態已經發展到這一步,豈能說停就停?不獨石虎,就連國中這些將領們也已經被架到騎虎難下的境地,人人眼望于此,他們已經將屠刀揮到了麻秋這個君王的心腹身上,揮向君王只在咫尺!
如今的石虎,在群臣諸將眼中已經不再是那個威震河北的大趙天王,而是一個垂垂老矣、等待宰割分食的獵物。他們各自得到了暗示和許諾,并且已經達成共識,不能忍受失信違約!
換在以前,哪怕是襄國陷落消息傳來之前,石虎都絕不相信他居然會被人世艱難逼到要將自己的生死安危作為賭注!
可是除此之外,他已經沒有了別的手段勒停國勢崩潰的洶涌勢頭。盡管他也明白,此舉一旦實施,會給他的威望帶來更大的損傷,但若是不能阻止新年大典的進行,一旦典禮完成,他也不再會是什么大趙皇帝、諸侯盟主,只會成為一個垂垂老矣的傀儡,被那些強藩爭搶把持!
幸在這一次他賭對了,諸將或是已經習慣了內部傾軋、欺上瞞下的斗爭,但在國勢已經岌岌可危、晉國大軍步步緊逼的情況下,他們驟然間仍然無法接受沒有了自己這個主上的情況。
這一天,石虎做了很多事。首先是將文武群臣心中憂恐引爆出來,讓他們認識到雄主未老,只要一日不死,羯國便還有維持下的余地,他在則國在,他死則國崩!
之后便是重新樹立自己在軍中的權威,通過拉攏啟用一大批上進心切、還未沉浸在內耗爭權的少壯將領,重新建立起自己對內外軍伍的掌控。
當然過程中難免使用了一些上不了臺面的陰祟手段,比如為了甄別中軍將領的可靠性,特別安排抽調那些中軍將領各自心腹入帳為張豺等暫時被監禁起來的重臣送餐,特意給他們營造一個可以向外部傳遞消息的場景,以此來引誘這些中軍將領主動暴露出與群臣的隱秘勾結。
這雖然會給人帶來一種陰惡猜忌的印象,但起碼可以確保所甄別出來的將領清白純潔。他會給這些少壯將領們提供支持與機會,讓他們可以超越國中那些權臣老臣,那么他們自然也需要承擔一定風險來體現出自己有沒有獲得這種機會的資格!
這一過程,進行的倒是很順利。一批身世清白、行事坦蕩的年輕將領們被挑選出來,分遣各軍之后,足夠讓他牢牢控制住信都城內的內六軍。
那么接下來,就要處理真正的大目標了。
想到這里,石虎便又垂眼望向室內的兒子石鑒,眸中閃過一絲不忍,但很快便又為堅毅冷厲所取代:“目下國內事務暫告段落,事前事后,我兒不乏勇力可夸。如今又有大用付你,若能做得好,日后即便沒有你父庇護,天下自有你立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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