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425 謝公八陣
自沙河北望,曠野平廣,全無地勢險阻可供依仗。
在過去一段時間里,謝艾所率中路軍主力同樣面臨右翼兗州軍的問題,那就是機動力嚴重不足,包括奮武軍在內的騎兵力量都需要在后方游走撲殺、庇護后勤運輸路線。
而中路軍主力所面對的對手,又比上白的羯軍要強大得多,留鎮襄國的羯軍雖然軍權被分割,但麻秋手中所掌握的騎兵兵力最起碼有兩萬之眾。中路軍前鋒在到達沙河之際,兵數堪堪一萬五千余眾,是經過接連幾場的惡戰才在沙河立穩。
但就算如此,謝艾仍然沒有引部龜縮沙河大營中,而是有條不紊的從容布置,將麾下兵眾利用到極致,于襄國南面平野中從容鋪設開來。
襄國南面地形雖以平野為主,但也并非全無變化,林野、溝壑、沼澤等種種地形一應俱全,立足于這些現有的地理條件,在過去這段時間里,謝艾指揮各路兵眾、役力,壘土為丘、深挖壕溝,多設營壘,使得原本乏甚變化的襄國南郊步步險途,甚至就連襄國游騎都不敢隨意出城游蕩。
步騎對陣,騎兵是占據著絕對的優勢,機動離合,任意來去,首先已經立在了不敗之地。平野會戰,如果沒有堅固的營壘城池作為依仗,步卒可以說是待宰之眾,或能憑著裝備的精良得于自保,但反擊之力實在匱乏。
但戰爭之妙,就在于因地制宜、因勢利導的變化,兵法之奧妙,謝艾于沙河與襄國這一片天地中表現得可謂是淋漓盡致。
隨著后路各邊悉定,沙河大營也陸續得于增兵,特別是隨著謝奕所率騎兵填入右陣,整個沙河大營所擁兵眾已經達于三萬之眾,另有丁壯役力五萬余人。
如此龐大的軍力,謝艾并未以中軍獨重,而是層層外遣布設,以他中軍大帳所在的沙河大營形成一片闊及十數里的營盤。而隨著騎兵比例的增加,這一范圍仍在繼續擴大,到如今前陣已經推到近及襄國城池十數里外的郊野。
中軍大帳所在乃是一片規模不甚大的土丘,謝艾又命令兵卒役力將這片土丘壘土疊高,架設戰堡,務求營盤各處兵眾轉首便能看到中軍旗令之變化。
軍中能戰之卒并分十軍,除兩路游騎用以策應諸軍之外,余者八軍各自獨成一座大營,一座大營又分八小營,六十四營軍眾錯落分置,如星斗張合。諸營內外層次分明,所處位置、地勢不同,又搭配以不同的器械武備。各營之間距離有大有小,闊者將近里數,窄者連營而設。
整座營盤,極富變化,哪怕是知悉方面,也難推演全局,以至于交戰數月之久,襄國的羯軍甚至不知晉軍所擺設的陣勢乃是威名赫赫的古八陣。
八陣之名,古已有之,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黃帝麾下大將風后八陣,及后又有先秦穰苴八陣,漢八陣等等。先秦古法,今不可追,而漢八陣則就是漢時北擊匈奴的強大戰陣,其中不乏以步制騎的妙法。
今世所言八陣,則主要是三國蜀相諸葛亮所設武侯八陣,三國舊年,宣帝司馬懿對戰諸葛武侯,雖以強大之眾,不能破蜀寡弱之軍,以至于宣帝感慨諸葛亮天下奇才也。及至中朝,同樣不乏兵家鉆研武侯八陣,并增以器械之變化,使得陣勢越發強大。
八陣之名雖然赫赫,但如今王師之中能夠掌握的卻是稀少。一者陣圖繁多,而中朝舊籍至此已經多有不存,很難由一些缺失的典籍中得推全貌。二者便是變化繁復,非軍紀嚴明、訓練有素的精銳之眾不能成軍,否則不待敵軍攻來,單單中軍變幻旗令便足以讓各營軍眾無從接受并實施,自亂陣腳。
真正的古八陣,包括近代的武侯八陣,謝艾也并不了解,他雖然也從一些殘缺古籍中推演出一部分八陣陣圖,但更多的還是結合自身的軍略才能再作推演創造。
鎮守枋頭多年,行臺大將軍予以十足的信任,在防備羯軍之余,謝艾也一直在訓練枋頭軍眾操練八陣,至今已經卓有成效。
北進沙河之后,雖然也有各路王師友軍加入部伍之中,但主體還是久經操練的枋頭軍眾。雖然八陣旗令多達數百種變化,但這些軍眾也都是經過長達數年之久的操練,特別那些營中擔任兵長的卒眾,他們或是不及同袍英武,但對于旗令的辨識和執行已經成為深入骨髓的本能。
有了變化莫測的八陣陣型,有了訓練精熟的卒眾,可謂是磨劍數年,一朝用命。盡管在兵種的搭配方面,王師相對于羯軍是處于明顯的劣勢,甚至就連地形上都無從依仗,但中路軍仍是逆流而上,在羯國精騎的兇惡打壓下一點點接近襄國。
北伐羯國乃是社稷大事,天下凡帶甲之眾俱難側身于外。隴右強軍東經關中,加入并州戰場作戰。而作為江東舊年第一軍府的荊州軍,自然也需要派出代表參戰,無論戰績如何,這是基本的態度表達。
荊州軍方面一共派出三路人馬合共五千軍眾,一路由竟陵太守李陽之子李果率領,目下跟隨河內韓晃游戰于太行山側,另外兩路則由武昌太守鄧岳之弟鄧逸并豫章太守周撫之子周楚統率,俱受中軍大都督謝艾統率。
江東舊年,荊州自有分陜之重,除了對于國內局勢深具定鼎之威,某段時間內更有以一州之力獨當三大敵國之強悍。
只是隨著大將軍歸國掌勢,于河洛創設行臺之后,荊州軍的威名才漸漸有所回落。特別是襄陽的桓宣加入到西征關中戰事后,荊州便已經從原本的分陜大鎮降低成為只負責蜀中成漢的方面戰力。
所以對于這一次北伐羯國,荊州眾將也都懷揣一股悶氣,各遣麾下精銳將士,希望能夠于大將軍親征戰事中搏于優異表現,再塑荊州軍威。北上如軍之后,便主動要求前往最兇險的前陣,負責最艱難的戰事,乃至于裂目以爭,壯烈十足。
目下在王師大陣最前方的一處大營外,正在進行著一場對戰搏殺。
這一營軍眾營主便是荊州勇將鄧岳之弟鄧逸,鄧岳于荊州有勇冠三軍之名,如今雖然已經漸漸年高,但仍每每臨戰沖鋒陷陣,勇不畏死。
相對于其兄鄧岳,鄧逸要顯得有些平平無奇,其人本身也乏甚戰名,身軀瘦弱,沒有什么悍勇姿態。但是由于荊州軍目下還有別于行臺直屬各路王師,北進者主要為鄧氏部曲,因是才有鄧逸典軍。
前方的戰場乃是一處平坦野地,隨著后路穩定,也有許多戰馬逐漸補充進各營之中,今日出戰者便是一營王師游騎。羯軍的軍營就設在十數里外的襄國城外平地上,有約五百名騎眾出擊與王師游斗。
眼下寒冬時節,戰場上雜草要么被踩踏一空,要么被收刈焚燒,但是隨著騎兵往來沖殺,仍有大團的煙塵籠罩于戰場上,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觀戰的視野。
雖然看不清楚具體的廝殺畫面,但那打殺聲聲震于野,令人聞之血脈賁張。
鄧逸自率三營近千兵眾壓陣觀戰,神情頗為凝重。在其身后兩翼各有鹿角車向左右鋪開,士卒們并持弓弩,神情嚴肅的凝望前方。
混亂的廝殺聲中,突然響起一段嘹亮尖嘯,旋即便聽到戰陣中響起了喝彩叫囂聲:“賊將已死,賊將已死!”
鄧逸所在前陣距離戰場尚有里許的距離,聽到寒風送來這模糊的喊叫聲,心弦頓時繃緊,他稍作遲疑,才將手臂一揮,后方又沖出幾十名騎士,直向戰場方向沖去。
雖然各營都增添了一部分戰馬,但數量仍是有限,派出這些游騎之后,營中已經沒有了戰馬留備。如果不是戰場上廝殺那名將領非同尋常,鄧逸也不會將所有騎兵全都派出。
片刻后,戰場上塵埃漸落,結果也有了分曉,眾多騎卒向北方羯軍營地沖去,沖在最前方的騎兵陣型潰亂,后方追擊者則顯得氣勢旺盛。
眼見是己方獲勝,鄧逸臉上也露出輕松表情,只是看到己方騎士們還在不依不饒的追殺羯軍潰卒,距離對面營壘已經漸近,而敵營中隱隱又有了部伍集結的跡象,鄧逸又皺起了眉頭,抬手示意鳴金收兵。
金戈聲清澈悠揚,追殺羯軍的騎士們聽到軍令,心中雖然有些不甘,但還是勒馬回轉,返回了己方的陣線。
“少主英武冠軍,陣斬羯將!”
靠近己方陣線后,騎士們仍是激動異常,簇擁著當中一個將領,歡暢大笑,喝彩連連。而中間那名將領也以大槊挑起一個血淋淋的羯將首級,奔逃途中早將兜鍪甩脫,露出一張神采飛揚,但卻稚氣濃厚的臉龐,分明只是一個少年。
“末將率部出戰,幸不辱命!”
少年飛奔至前,馬速未減便靈活的躍下戰馬,顯示出高超的騎術,他揮手將馬槊掛在馬鞍上,趨行上前雙手奉上那名羯將首級,只是在湊到鄧逸馬前的時候,臉上喜色稍斂,流露出幾絲不忿:“正待要挾勝旋陣撼營,叔父何必要鳴金收兵?”
鄧逸聽到這話,抬眼瞪了少年一眼,上前拍拍少年肩膀,甲衣上血水凝結的冰層簌簌剝落:“兒郎敢戰自是可喜,但也不可小覷兵兇,樂極生悲。”
說話間,又見敵陣煙塵飛騰,千數卒眾飛奔出營沖向戰場,明顯是不甘先前落敗,想要挽回被斬將之恥。若是先前王師騎眾不退,此際再想脫離戰場便不容易。
少年臉色變幻一番,隨手將那羯將首級摔在地上抬腿踩住,仍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兵若不兇,大功何得?既然臨陣,生死無顧,但想殺我,嘿嘿,也要拿出足夠人命來鈍我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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