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405 相見恨晚
當然行臺人事也并非完全和諧,類似以大欺小、地域歧視特別是老人欺壓新人的問題,同樣也存在著。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們也都會不由自主的站隊,這個問題古今皆同,當然現在世道主流仍是力求上進,就算有一些碰撞摩擦也不算大問題,沒有人會糊涂到荒廢正事而耽誤自身的進步。
這當中也有比較頑固的人,比如王述。如果說舊年行臺最讓人討厭的是酷吏山遐,可是現在則是王述光榮接棒。
王述這個人倒是沒有什么大是大非的問題,除了性情急躁倔強一些之外,職責之內倒也勤懇盡責。唯獨一點有些讓人受不了,那就是自視甚高,目無余子。
這一缺點在往年倒也不甚明顯,王述少無賢名,得志較晚,可以說是大器晚成,且北上之后,行臺自有大將軍為首一眾英流匯集,王述在當中也算不上最出色,平時也難得凸顯。
不過隨著他的兒子王坦之逐漸長大成人,日常炫耀自己的兒子便成了王述最大的樂趣。特別隨著王坦之以甲等結業于馨士館,開始到了論婚的年紀,王述性格里招人恨的一面便開始大放異彩。
王述出身太原王氏這一中朝望族,本就門第高貴,其父王承還曾經是越府第一名士,更關鍵則在于王述任事以來便緊跟大將軍步伐,根本就沒有參與過越府舊人對大將軍的反撲,履歷可謂清白。
這樣的家世背景,再加上王述本身勢位便不弱,而其子王文度也不像他倒霉老子一樣大器晚成,哪怕沒有王述的推波助瀾,本身在馨士館求學時便已經是翹楚之選,人才樣貌都極為出色。能夠與這樣的人家結親,也是世道中許多人家所樂意的。
可是王述對這個兒子溺愛至極,本身又情商太低,偶有人家露出想要結親的意思,王述便忍不住要大加譏諷,大意無非瓦器難配璋玉,當面譏諷之外,日常在行臺閑暇時,也多歷數那些自不量力的人家為樂。如此一來,自然大招嫉恨。
對于王述這一點脾性惡習,大將軍也是頗感無奈,人家想要與你結親多多少少是覺得你還是個人物,你看不上人家心里不樂意,回絕就是了,何至于天天掛在嘴上于人前宣揚。
此前之所以選派王述返回江東維持局面,也實在是用其才而厭其人,打發的遠遠的,求一個眼不見為凈。最起碼那些飽受王述譏諷的人家,不會再每天苦著臉來央求大將軍教訓王述那個大嘴巴。
不過將王述打發回江東之后,別人倒是耳根清凈了,大將軍仍然要受其騷擾。
其子王坦之今次也入選秘閣歷練,王述為了這個兒子也是操碎了心,基本上每次與江東臺城通訊,當中都會夾雜著王述的私信,一邊請求大將軍憐其家門傳續不易,切記不要讓他賢子為兵家傖用而見辱家門,一方面又夸耀他兒子才力足堪,請求大將軍不要拘于一用,放手磨練。
起先沈大將軍還偶爾稍作回應,畢竟他家中也有這樣一位長輩,對于王述那種心理倒是能有體會,但漸漸地也沒了耐心,索性置之不理。大概在王述看來,他的兒子天下無雙,即便不能比于大將軍,也應該相差仿佛。
秘閣乃是行臺儲備才力的一項大計劃,甚至就連大將軍堂弟沈川入選之后,也只是在前線各營之間奔走、做個基層的聯絡員。
大將軍自然不會為了滿足王述的訴求而搞什么特例,所以王坦之眼下也只在陳逵部下做一個整理圖籍信令的校書,雖然倒也能夠稍參機密,但顯然不能滿足其父的期許。
明白王述積俗惡習如何之后,在王述回返江東之前,沈大將軍還特意給老爹沈充送去一封家書,叮囑切記不要跟王述探討什么兒女親事,那張破嘴頂風臭十丈,實在是惹不起。
最起碼跟王述有姻親關系的謝尚、謝奕兄弟們,在談論起王述來,一個個都是神態復雜,不愿多說。不過幸在他家謝萬也就那個底色,倒不至于有什么錯配之憾。
趁著早餐時間,于度匯報完畢后也無暇停留三臺,接受大將軍新的指令之后又匆匆往后方而去。
接下來各邊任事人員陸續入拜,匯報的內容也都包羅萬象,或軍或政、或民或物。這其中又涵蓋一個比較大的主要任務,那就是州郡改革。
行臺制度大體上也是遵循江東,承襲中朝,拋開行臺中樞不談,地方上基本還是沿襲州、郡、縣三級的構架。勛制十二轉的改革主要限于軍功方面,關于地方上的行政構架,其實也有所籌備,那就是拿掉郡這一級行政單位,大州拆小,直接進行州縣的統治。
晉制大體上沿襲漢制,州刺史這一級可謂是位高權重,特別是三國亂世之際,一州刺史以及權力更加集中的州牧,便是真真正正的割據勢力,州境之內成其獨立王國,擁有一應軍政權柄,完全有能力對抗中央。
像是江東中興以來便已經彰顯苗頭的荊揚對抗,甚至包括沈家在崛起道路中最重要的一個機會,趁著蘇峻之論這個機會分割揚州成為真正的方伯,便是借助于這種制度的弊病,之后才有了真正能夠左右朝局的能量。
目下的羯國,疆土逐步告失,眼下不過只是保有冀州的一部分以及幽州,便仍還擁有著龐大的戰爭能力。由此也可見,地方州權過大,實在不利于集權中樞,達于長久的穩定。
眼下的河北,是制度上的荒土,在徹底打垮羯國之后,沈大將軍自然不會再樂意恢復舊年制度,重新樹立起大權在攬的州刺史,大州撤小,將刺史的權力壓縮到郡一級乃至更小,這是必須要推行的改革。
歷史上,從前燕、前秦開始對于地方的治理便開始遵循這一趨勢,特別是北魏成為北方霸主之后,推動的力度更大,除了壓縮州權之外,背后也有拉攏中國士人門戶為其所用的意圖。
這是一個長達百數年的消漲過程,沈哲子也不奢望能夠在短短幾年之內便完成,但這個意圖不會更改,步伐也不會停頓。
像是他眼下大營所在的鄴地,便已經開始建州的工作,先將鄴地所在的魏郡獨立出來設為魏州,之后冀南幾郡也要循此而進。
這當中涉及到職權、民戶、治土等諸多事務重新劃分,如果沒有前期充足扎實的準備,貿然上馬只會令制度崩壞、令出無門,所謂的改革便也無從談起。
就這樣又忙碌了幾天之久,沈哲子才終于抽出半天閑暇時間,得以召見已經在三臺等待許久的遼地來人。
崔悅、盧諶等人這段時間在三臺雖然也并不寂寞,每天都是訪客盈門,但遲遲沒有受到沈大將軍的接見,心里總有幾分不踏實。
眼下終于得于召見,各自心情也有幾分忐忑激動,畢竟這段時間以來,除了親眼見證行臺壯盛種種之外,其中感觸最深便是沈大將軍的威望無雙。
這段時間他們會見諸多行臺士流,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言談之中所流露出對大將軍那種發自肺腑的崇敬。
一人如此不算什么,畢竟早前與溫放之相處一段時間,那小子閑來便要夸耀幾句大將軍事跡,可是三臺大營上上下下人人如此,也讓他們心驚且好奇于這位南國大將軍魅力之大。
對于崔悅等人的到來,沈哲子也比較重視,遲遲不見已經是失禮,眼下終于得趁閑暇,便親自于營門之外站立迎接。
崔盧二人聯袂而來,遠遠便看到大將軍那英挺身姿負手立前,心中竟生幾分受寵若驚之感,要知道整個三臺大營對大將軍的尊崇那是群體性的氛圍,他們身在其中也難免受其影響,不敢失禮,眼見大將軍居然親自出迎,不由自主便邁步趨行迎上。
兩人至前抱拳揖禮,還未開口,大將軍已經上前一步抬手按在他們的臂膀上,笑語道:“二公無需多禮,倒是我雜冗纏身,怠慢賢流,還請二公雅量包涵,勿因此而薄行臺禮賢之義。”
一俟雙方對面而立,一股壓力便撲面而來,倒不是時服錦袍的大將軍銳氣逼人,而是隨其移動,周遭諸多視線也同樣的轉移過來,眾目所望,難免讓人局促。
至于大將軍本身,卻是氣質溫潤,沒有盛氣凌人,反而隱隱讓人有種錯覺,唯其身前數尺才是方寸安穩所在,一旦斗膽僭越外行,必被周遭銳猛虎賁殺意欺凌。
崔盧二人稍作呼吸,這才穩定住心神,仍是恭敬的向大將軍見禮:“大將軍軍務繁忙,社稷興復、系此一身,余等邊中流亡老朽惠承恩威余波,才有生歸故國之幸”
沈哲子聞言后哈哈一笑:“過譽了,過譽了。平生之志唯定亂復國而已,二公盛名國士,舊年因勢力所拘不能遠行迎接,如今隨土而遷,復歸華夏,海內眾望因此再得匯聚,社稷之幸,蒼生之幸,也是行臺大幸。賢良趨我,無復流離,人生大樂,恰在于此啊!”
短短幾句話,將崔盧二人歸國推舉到這么高的意義,二人心中也是彷徨盡去,對大將軍大生親近之感,乃至于有種歸來太遲的懊惱感。如今的他們,鬢發蒼白,體格老邁,才志俱為世道辜負多年,余力已經微弱,難免自慚形穢,相見恨晚,多有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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