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401 典午第一
崔悅、盧諶既作為遼邊的使者,同時也響應行臺的征辟,離開遼邊,跨海返回中州。他們一行人先是抵達青州的樂安,然后沿黃河繼續西進,只是在抵達汲郡的時候得知沈大將軍早已不在行臺,于是便折道向北,前往目下正位于鄴地的北伐王師大本營。
崔盧二人常年流落于遼邊,關于中州的記憶已經變得極為模糊,這一路沿黃河而來,本以為所見應是滿目瘡痍的殘破景致。
畢竟中州行臺雖然壯盛,但也僅僅只是最近這幾年的事情,自古以來創建困難、破壞卻是輕松,永嘉之禍至今將近四十余年,想要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盡復元氣又談何容易,更不要說行臺這些年一直不間斷的征戰討伐,自然沒有太多精力經營地方。
所以,崔悅、盧諶他們心中倒也不敢抱太大的期望。然而他們卻沒想到,渡海登陸后的第一站便給了他們一個大大的驚喜。
樂安地處青州北境瀕海,本就盛產漁鹽之惠。他們在海面上剛剛靠近碼頭,便被那規模宏大得港口并連綿幾乎沒有邊界的舟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今年以來,王事用急,港上諸多泰半軍用,若不然繁榮還要更勝數倍。”
前來迎接的青州官員一邊引領崔盧一行人眾入港,一邊笑著解釋道。
而聽到這話后,一眾遼邊來人更是無言以對,實在是眼前這一幕繁華景象,與他們已經習慣的遼邊寒荒相比,簡直是有云泥之判,當中的差距之大甚至令言辭失色,讓人不知該要如何表達描述。
微微讓他們心情有所舒緩的是之后行程,黃河下游舊年一直作為南北對峙的最前線,因是縱有營建也多為軍事所用,如今王事已經大舉北進,這些地方也難免有所冷清,但是也有沿岸郡縣官府逐步將民戶填入此中,那樁樁種種、人頭攢動的忙碌景象,也遠非遼邊可比。
“行臺治世,堪稱偉業。只怕中朝最盛之時,也未必能過于此啊!”
崔盧二人自是感慨連連,或許這種評價有些過譽,畢竟中國得天獨厚,任何大一統的時代都能煥發出勃勃生機。但是中朝得國,本就諸多權宜,即便是有一段時間的繁榮興盛,但也只是一種畸形的繁華,論及普世惠利,是遠遠比不上如今的行臺。
不過這些遼邊來客那種驚嘆不已的表現,也的確是讓沿途隨同的行臺官吏們大感歡暢自豪,堂皇盛世已經端倪可見,而他們這些幸逢其時又投身其中者,自然是深感與有榮焉。
滎陽乃是中路王師后勤大營所在,此地下接鴻溝,凡豫州、河洛、淮南、江夏等各地資糧器械俱都集結于此,之后再向河北輸送。崔盧二人雖然僅僅只是在此短留,但那堆疊連綿如山巒起伏的倉邸以及螞蟻搬家一般不斷向河北輸送物資的后勤軍隊,仍然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與中州驕陽大勢相比,遼邊豪強不過天野微星,慕容皝枉以人杰自比,終究還是邊胡淺見,自尋死路啊!”
雖然慕容皝早已身死,但崔盧等人長年客居遼邊,對于這個遼東的霸主心中多多少少還存幾分重視,但當真正見識到中國大勢已經旺盛集結到此等程度之后,也終于意識到他們舊年那些思計真是多有淺薄。
邊胡再怎么驕橫一時,但只要一日不入中國,便永遠只是上不了臺面的邊野蟊賊。
一行人跨河北進,很快便抵達了位于鄴地的王師大本營。這一個舊年羯國的腹心中樞所在,早已經被王師徹底的掌控,極目四望,到處都是王師各個旗號的營壘所在,連營幾近百里,軍勢之盛,更讓這些遼邊來人心旌搖曳,激動得不能自已。
“大將軍目下巡察營伍,不在三臺,但也知二公渡海遠來歸國,特命我于此迎接。請諸位先往三臺,稍洗風塵,待到大將軍歸來,必盛情款待。”
前來迎接崔盧一行的乃是新任的魏郡太守張坦,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里,張坦際遇可謂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從一個朝不保夕的降人成為堂堂大郡兩千石高官,整個人也一掃舊年頹喪,臉上更是時刻煥發著難于掩藏的榮光。
崔盧二人雖然乍入中州,少知中國人物,但是也知能夠擔任魏郡太守的絕對不是尋常人物。拋開魏郡于河北重要的地理形勢,單單此地乃是北伐王師的中軍大本營,他們對于這位行臺新貴便不敢小覷。
經過與枋頭長達數年的對峙交戰,鄴城這個河北都邑早已經是殘破不堪,王師收復此境之后,也并沒有精力和時間進行大規模的營建,僅僅只是將三臺舊址清理出來,暫時作為大將軍儀駕所在。
此境雖然營舍諸多,如漫天星斗錯落分布,但王師真正的主力早已經繼續北上,探入襄國南部并廣平郡中。仍然駐留在此的,只有包括勝武軍在內的豫州、河洛等軍府將士幾萬之眾。
大將軍暫居三臺,行臺眾多部曹宮寺官員自然也隨駕至此,跟隨著王師的逐步推進而將收復領土復治經營。
得知崔盧等人抵達三臺,也有許多官員們前來觀望,想要欣賞一下這些中朝以來便頗負譽望的名流風采。這種熱情倒讓崔悅、盧諶頗感受寵若驚,就連那種新入中州的不適也都漸漸被沖散。
自身遭受圍觀的同時,崔盧等人也在打量這些行臺任事之眾,第一個印象便是這些任事者實在年輕、多有盛年英壯,這甚至讓他們傷感于自身老邁不堪。
第二個印象,便是這些行臺任事之眾的精神風貌,無論文武,俱都銳氣十足,渾身上下洋溢著一股令人動容的自信,目光篤定、言笑灑脫、舉止也都豪邁有加。
這樣的特質,他們在溫放之身上也曾看到過,當時還不覺得如何,畢竟名父之子該有如此氣象。可是走入這王師大營,放眼望去俱是此類英流,哪怕是尋常的營中小卒,都給人一種匹夫不可奪志的鋒銳,那就讓人十足的震撼。
漸漸地,他們也深受這種氣象感染,就連歲月摧折而兼有佝僂的身軀都漸漸變得挺直起來,言笑聲也漸漸放大,不愿讓人看到原本的老朽衰弱姿態。
如果說途行包括目下軍營中所見種種氣象,顯示出行臺上下對于此次北伐必將功成的信心。那么軍營中各種旗號包括大將軍宿處所擺設的種種儀仗,則就凸顯出沈大將軍于目下王師中絕對一人的權威。
“護國”“大將軍沈”旗號烈烈,三部羽葆、九旒鸞輅、黃屋左纛、節鉞權杖,儀仗尊崇威嚴、無遜君王,足以彰顯出這位南國權臣如今攀臨頂點、無與爭輝的滔天權勢。
眼見這些之后,崔悅與盧諶對望一眼,各自眸中都有幾分不自然。
倒不是說他們對于這位沈大將軍當國握權的警惕,又或悲憫于司馬氏皇權的黯淡無光,他們本身既不是中興舊人,也并非南渡主流的越府殘余,嚴格說起來對于如今江東的皇室一脈其實乏甚認同感,而是因為這種臣強主弱的格局是不正常的,當中不乏隱患存在。
當然,他們剛剛抵達中州,在還沒有完全了解當下格局的情況下,是不會、也不敢在這種問題上貿然置喙,只是希望那位還未謀面的大將軍一定要有足夠控制局面的威望和手段,千萬不要浪費這永嘉以來至今王道最為輝煌的大勢局面。
張坦將崔盧等人暫時安頓在三臺附近之后,便告辭匆匆離開,他身為魏郡太守,眼下也是事務繁多,能夠出面迎接這一行人已經算是十足的重視,自然不會長久陪伴下去。
不過崔盧等人倒也并不寂寞,他們剛剛居住下來未久,便不斷有訪客登門拜訪。
得益于行臺長年以來的輿論宣傳,特別世語將劉琨列為中朝第一名臣,崔盧等人作為劉琨的舊部,其個人的名氣并舊日事跡在行臺治下也流傳甚廣,原本只能從書籍典章中閱讀欣賞到的名流士人眼下實實在在出現在眼前,那些仰慕者們自然也難耐心仰,想要在第一時間得以瞻仰風采。
當然若是據實以論,將劉琨推舉到這樣尊崇的位置上還是言之過譽。劉琨自有其功績不假,但也絕對達不到中朝第一人的地步,且不說三國統一那一系列戰事中涌現出的開國元勛,單單在永嘉之后,同為在北方抵抗胡禍的一眾晉臣當中,劉琨真正的事跡較之祖逖也是遠遜的。
但是祖氏功業所托非人,祖約背叛晉國而北投羯國乃至于老死河北,行臺哪怕再怎么寬宏博大,也不能將祖逖太過推崇。
至于那些南渡中興的名臣如王導、庾亮等,他們就是沈大將軍崛起這一路上直接的障礙,能夠保持哀榮不失且稍得公允評價已經算是大將軍的雅量容忍,更加不會有什么吹捧宣揚。
崔盧等人雖然風塵仆仆、非常疲倦,但是面對熱情無比的拜訪者們,也不好過分倨傲的避而不見,畢竟日后便要同殿為臣,無謂因此小事埋下齟齬怨望,因是只能強打起精神來與拜訪者們座談竟日。
第二天午后,營禁突然變得嚴格起來,大將軍將要回營,崔盧等人也都不敢怠慢,沐浴更衣之后便與一眾行臺官員們等待大將軍的返回。
將近傍晚時分,三臺大營外響起雄渾整齊的馬蹄聲,數千騎士如洪流鐵壁涌入營中,為首一人白馬銀甲,風采卓然,自然便是當下典午朝中第一人的沈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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