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357 天意失眷
麻賊該死!擅作衰議,誤我誤國!”
果然,當麻秋的信報傳至羯主石虎那里的時候,石虎聞之,當即便勃然大怒,怒罵麻秋愚蠢。
身為羯國之主,他自然更加清楚自己所擁有的權威是由何處得來,就是建立在河北生民對他的恐懼上,與晉人和談或者說任何一種形式的露怯,都是在動搖和傷害他統治的根本!
只是暴怒之后,石虎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就算他心中有千百般怨恨麻秋,可對方眼下還遠在鄴地,就算想要發泄心中的不滿,石虎都沒有一個發泄的途徑。幾句斥罵,只會讓他更加窩火。當今之際,還是該要考慮應該如何應對。
眼下的石虎,還在從信都歸往襄國的路途中。而他所面對的困境,又何止一個鄴地。從入夏直至如今的深秋以來,方方面面的消息就沒有一個能夠讓他感到舒心的。如今局勢更是崩壞到他想要收拾,都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早年淮上的大敗,是石虎心中一個永遠的痛,他心中無時無刻不在謀劃著集聚力量、反攻南國、一雪前恥!哪怕御駕巡邊,行軍途中,都要開渠引流、作訓練水軍的姿態,這既是在警惕自己勿忘前恥,也是在告誡文武臣眾,絕不會善罷甘休!
只是這些年來,內外諸多困擾,加上南面一直勇進勢壯,讓他找不到南下的機會。總算在年初抓住一點契機,招引塞胡南來的舉動令得南國那個狂妄的貉子再次開辟新的戰場,將南面的力量吸引走許多,才讓石虎看到南征的一絲曙光。
可是這一場南征,從籌劃開始便充滿了諸多困擾不順。其中最基本的一點,本來按照石虎的計劃,他應該在八月中就出現于冀南戰場,并且在入冬之前結束這一場戰事的前半程。
可是如今,已經到了十月初冬,石虎才統率大軍剛剛離開信都,距離襄國都還有不短的路程。哪怕是沒有發生之前種種敗事,按照這種行程,石虎大軍能夠在冬日抵達冀南的可能都是不大。
從這一點而言,這一場向南面用兵,盡管前路各方表現也是拙劣至極,而石虎也必須要負上極大的責任。
能夠阻撓石虎大軍奔赴冀南戰場、進行他蓄謀已久這場戰事的原因,自然也絕對不會是小事。
原本石虎的整體布局,是要用李農所部乞活軍進擾并州,同時鮮卑代國自云中而下配合打擊太原的石生。即便不能消滅石生、收復并州,也必須要讓山西方面不對南面戰事產生什么不利影響。
從這一點便可看出,石虎這些年雖然一直都是窮兵黷武,但其實手中可控戰斗力一直在緩慢的降低。
首先便是乞活軍這一股力量,本來是非常不可控,需要提防和打壓,但現在石虎為了有足夠力量南征,明知乞活軍不可信的情況下,也不得不委以方面重任。
其次便是對鮮卑代國這塞胡霸主的依賴,什翼犍原本是被石虎一手扶植起來,用于加深對塞胡的控制與羈縻,可是現在石虎已經需要代國實際出兵為他穩定后院。
石虎所以遲遲難行,問題就是出在代國的什翼犍。原本石虎在年初便已經下令,讓代國部眾在并州北部集結待用,可是一直到了石虎將要南下的盛夏時節,代國軍眾仍然遲遲沒有到位。
而更令石虎震怒的則是,代主什翼犍非但對他的命令多有拖延,反而還將求自遼東慕容氏的一名妻室立為王后,其不恭不臣姿態已經是彰顯無遺!
拓拔索頭與慕容鮮卑舊有姻故,而且早在什翼犍自河北返回漠南之時,為了借助東胡力量也曾求婚慕容氏,以慕容廆之女為正室。當時石虎還念著扶立什翼犍作為自己在塞上的一個代言人,倒也不乏縱容。等到什翼犍于塞上立足穩定,果然也將慕容氏女兒甩在了一邊。
可是這一次什翼犍卻又將慕容氏女子立為王后,擺出親近遼東慕容的姿態,很明顯是在表達對石虎的不滿乃至于抗議。至于原因,多半還是石虎扶植鐵弗部劉務桓等勢力的舉動惹怒了什翼犍。
如今的什翼犍,于漠上大勢漸成,本也不必過于理會石虎這個舊年的恩主兼當下的宗主。其人一心想要一統漠南,早將鐵弗部等視作自己的部從,可是石虎突然越過他去扶植鐵弗部,這自然讓他感到權威被觸犯。
說到底,還是石虎高看了自己于塞上所擁有的威望,也小覷了什翼犍這些邊胡酋首們的野心。代國突然有此反復跡象,原本應該是羯國于邊塞的一股助力,可是現在反而成了一個隱患、威脅,這就讓原本已經從幽州撤回冀北的乞活軍都被牽制住,難以攻伐并州。
被石虎視作后院的河朔突然發生這種變故,石虎又怎么敢安心率領大軍南征?于是他不得不繼續留駐于冀北,對什翼犍恩威并施的羈縻。
可是代國這里還沒有安撫妥當,冀南兵敗的消息便傳來,石虎還沒有將之消化,襄國被攻破的噩耗接踵而至!
如此諸多惡事累加,層出不窮的爆發出來,石虎這段時間可以說是被折磨的寢食不安。他本就不再是一個壯力中年,隨著年事漸高,身軀也越顯肥大,可是就在這短短旬月時間內,內外交困之下,身體竟是肉眼可見的消瘦下來,臉頰、脖頸上都耷拉著松弛的皮肉,就連束腰的袍帶都不得不數日一換。
國事如此的艱難,如今的石虎可以說是一個隨時都會爆發的油桶,但內有隱患諸多、外有強敵窺伺,他又怎么敢隨意爆發?說到底,他已是年過五旬,盛年豪邁早已不復久矣!
“莫非蒼天眷顧真要失于我?”
饒是再怎么要強,此刻的石虎在面對諸多根本不知應從何處著手的危困,也難免生出幾分自暴自棄之想。
舊年壯跡種種,他們石氏一家從雜胡中的區區卑傖一路雄起,如有神助。先主石勒區區十數騎起家,縱橫南北,幾噬舊主,成就一統北方的霸業。
而他石虎戎馬半生,也是北懾索頭、南破劉岳、東定齊魯、西掠秦雍,交戰之敵,哪一個不是當時晉胡之中英流翹楚,無不被他縱兵破之!正因崛起的如此順遂,也讓石虎驕狂大生,自以為天命在享,世事不過如此,大位唾手可得!
可是自從率部南征之后,石虎便覺得自己仿佛中了魔咒一般,諸多敗績不能勝數,凡有用事,必向最惡劣的情況去演變。若僅僅只是一時一事還倒罷了,可早年淮上大敗如此,今次謀南又是如此!
但無論如何,石虎眼下也無求神乞佛的精力,不得不面對現實的危困。鄴地的使者奏報諸多,他除了痛罵麻秋一番之外,也并沒有即刻表態是否真要與晉軍談和,因為他也沒有了主見。
掠過鄴地使者不提,石虎轉又喝問左右:“那孽子招供沒有?”
他口中所言孽子,自然就是石宣。石宣投奔信都之后,自有一套說辭講述冀南何以敗得如此倉促并難看,言述諸多自然將他自己的罪責甩脫得幾近于無。
石虎歷事年久,又哪里會相信石宣這套說辭,他盛怒之下,心中也再無對這個兒子的愛憐之情,恨不能即刻將之臠割泄憤。
原本依照石虎的脾性,他向來不必考慮是否證據確鑿,只要稍有懷疑甚至于只是遷怒,石宣這會兒早就應該死了。但之所以石虎還要暫留其性命,因為他必須要了解掌握冀南戰事最真實的情況,才能在之后做出更準確的判斷和應對。
至于石宣,大概也是意識到這一點,此際為了保命,無論承受了多少刑罰拷問,絕對不肯將實情吐露,仍是固執于此前的交代。
待見左右仍是垂首默然,石虎心中不免更加忿恨,咬牙切齒,一臉的猙獰。眼下的他,對石宣除了怨恨之外,還有一種濃厚的失望。
生而為人,又豈能免于情。石虎雖然暴虐尤甚虎狼,但哪怕虎狼秉性,也會有幾分舔犢柔情。他對石宣的喜愛持續多年,也真的不是作偽,否則便不至于將之安放在那么重要的位置上,說明對于這個兒子,他多多少少是有寄望的。
可是暫且不說這個孽子在冀南戰場大敗該要承受的罪責,最讓石虎失望的是,這個王八蛋的兒子至今都還不清楚這場戰事他究竟輸掉了什么,言是他們整個羯國河北霸業毀于此戰都不為過,這孽子居然還奢望能夠蒙混過關!
對南面這場作戰,石虎籌劃、蓄勢數年之久,結果還沒有完全開始,便要遭遇這樣的大敗局面!南征此事已經成為石虎一個頑固心結,即便別的都不說,只要給他機會率兵南下,哪怕最后還是輸了,他都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可是正因石宣此子擅作主張,不獨打草驚蛇,更是大敗虧輸,石虎甚至連親上戰陣的機會都沒有,便要面對如此局面。而按照當下的態勢來看,這種機會只怕以后都不會再有了。
蓄勢數年,一朝成空,石虎心中那種巨大的失落與沮喪,已經不能言表。
“將那孽子囚入馬槽,與馬并食,一日不肯招,一日不準放!另他率下屬眾,分別囚押,誰先招供便可免責,若仍不肯招,每日斬一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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