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335 財帛殺陣
除了抓捕到一眾羯國貴胄之外,奮武軍在財貨方面的繳獲也頗為可觀。
羯國目下雖然百業蕭條,諸用匱乏,但那是在軍需民用方面。
其國畢竟曾為北方霸主,先主石勒本身就是從盜匪其家,趁著漢國內亂攻破平陽,之后又在平陽徹底剿殺漢趙劉曜的殘余實力,可以說是繼承了漢趙大部分的遺產。之后的石虎,同樣是一個橫征暴斂、無所不用其極的主君,對于民財的搜刮有增無減。
當然無論是羯國的分裂內訌還是幾次大敗,都極大的虧空羯國積累的元氣。但若是講到那些不易消化的珍貨器物之類,羯國的儲蓄之豐厚,遠非勢大未久的洛陽行臺能比。
河北之地原本就諸多領先于江東,永嘉之禍,中朝資財特別是河洛之間多為漢趙擄掠,之后輾轉又入襄國。
亂世之中,這些珍貨并不利于流通于世道之內,哪怕是發散于外用于激勵士氣,對于那些普通的兵卒而言,也完全不及錢帛糧谷來得更加直接。
甚至早在奮武軍沖進建德宮前,那些先一步行入的兇徒們哄搶最多還是那些陳設的華服、絲緞之類,至于各種禮器珍貨,所取反而不多。畢竟他們只有一雙手,負重有限,自然要哄搶自覺得最珍貴的物貨。
因此哪怕在歷經禍亂甚至連主人都不知換了幾茬,這些珍貨反而得以保全下來。沈云就在單于臺中無意踢翻了一個盒子,竟從里面滾出來大大小小十多個章璽,仔細辨認才知,竟然是中朝武帝司馬炎時御用之物,卻只被當作尋常器物,隨意擺在單于臺中木架上。
沈云哪怕再遲鈍,也明白這些章璽意義之大絕不限于器物本身,所以趁著對面羯軍暫時未攻之際,下令兵眾們輪番休養并搜索臺閣宮苑,將大凡稍具古韻的禁物禮器俱都搜羅集中起來。
單于臺是羯主處理諸夷事務的閣臺所在,而沈云他們此前來路的西六宮,則更本就是羯主石虎于建德宮的居所,當中所存放擺設的器物之繁多并珍貴,可想而知。
即便不言那些有著中朝傳承意味的禁物利器,單單珠玉珍器便數不勝數,明珠都是論箱、金玉更是扎堆,就連已經被亂卒兇徒們哄搶過一番的絲緞錦帛,都還剩下滿滿幾座大倉。
羯國百業凋零,市易更是荒廢,羯主哪怕無所不用其極的網絡搜索這些珍貨,也只能堆放在倉庫中吃灰,并不能將之變現為軍國急需的錢糧器杖。由于沒有變現的渠道和市場,從這方面而言,這些珍貨在羯國就是價值有限。
但若這些珍貨能夠運送回洛陽,通過鼎倉、通過互市、哪怕僅僅只是酬功分賞,只要能夠流入市場,能夠獲得的利潤之大,也足以令人驚嘆。
但之后清點收獲越豐厚,沈云的心情便越糾結。因為他明白,單憑他眼下這些兵力,哪怕收獲再多也僅僅只是理論上,實際上他則根本就帶不走這么多的物貨。
即便是將西六宮那些宮人、侍者俱都聚集起來,幫忙載運貨品,且不說這些只是尋常人服不服從管束,就算是人的方面不考慮,之后的撤退隊伍也必將龐大臃腫,行動緩慢,喪失最重要的機動力。
如果說沈云之前思慮沒有這么周詳,后事不論,先搶了再說,但是之前他便親眼見證羯國皇子石宣是怎樣的先勝后敗、從志得意滿的頂點一下子便跌到大敗虧輸的境地,前車之鑒,沈云又怎么會忽略。
如今的襄國城內,雖然混亂不堪,那是因為已經沒有了穩定的秩序和強大的權威。但其實襄國本身的力量還是非常可觀,無論是禁衛在城南掙脫出來,還是那些權豪部曲沖進宮苑,哪怕僅僅只是那個太子石邃若敢死命進攻單于臺,都足以讓沈云這一路奮武將士深陷苦戰不能自拔。
“頭疼,真是頭疼!”
北行之前,沈云也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會因為功勞大得拿不動而愁困不已,因是整個人也變得有些焦躁。
事到這種關頭,其實無論任何人身在沈云這個位置上,都沒有什么太好的辦法。他們所以有此優勢局面,并不是因為自身有著絕對的優勢,而是建立在對手自亂陣腳的情況下。可一旦對手恢復穩定,或者外界有強兵增援而來,眼下的優勢只是一場鏡花水月,轉瞬即逝。
事到這個關頭,也不得不說沈云出身江東豪宗給性情帶來的好處,那就是并不過分斤斤計較于寸絲寸帛的得失。
趁著東六宮的羯國太子石邃還沒有決意再次向單于臺發動猛攻,沈云便驅令那些被聚集拘押起來的宮人們,打開那些存放絲緞之類貨物的倉舍,將其中貨品盡數搬運出來,于單于臺與東六宮之間堆疊起數道高達丈余的戰壕,中間又堆填以珠玉之物。
此刻早已是日上三竿,絢爛陽光揮灑而下,照射在這些材質特殊的戰壕上,頓時閃爍起一層近乎夢幻的光輝,無論什么人被此吸引,俱都要入迷得挪不開眼光。
“于八若知老子今日如此豪奢,之后會不會克扣我奮武資餉?”
盡管本身已經有著大義舍財的覺悟,而且哪怕就算是如此豪奢堆設,其實所耗不過西六宮倉儲堪堪三分之一,但是眼見這一幕之后,沈云也是忍不住的捧心跺腳哀嘆,哀傷于自己實在太敗家。
石邃麾下的東宮力士們雖然沒有繼續向單于臺發動進攻,但也都圍繞于周遭警戒對峙。眼見敵軍擺設出如此陣仗,心底里那股貪婪便再也按捺不住,無需兵長驅令,便三五成群向此沖來,準備哄搶財貨。
昨夜沖入宮苑十分順利,奮武軍的配械特別是箭矢倒也大多數保存下來,此刻各據制高點引弓攢射那些貿然上前的敵人,很快在第一道金光閃閃的戰壕前便有足足近百羯卒被射殺。
大概是主將豪邁,也讓這些奮武將士們一個個視錢財如糞土,引弓攢射之余,還有兵卒竟然將那些打磨或鑄造得棱角尖銳的金玉器物當作投矛使用,竟然也直接砸死數人。而這一幕落在沈云眼中,更讓他已經心疼的麻木的心再迸出一絲血,有氣無力的擺手叫好。
單于臺附近的舉動,早就有人飛報給羯國太子石邃。當得知自家財貨被敵軍如此糟蹋揮霍,石邃也是氣得暴跳如雷,但他站在宮墻城頭,眺望襄水北岸那些游走不定的權豪部曲們,一時間也難痛下決斷先殺竊據單于臺的敵軍。
“殿下大喜!財帛之類,誰人不愛?賊軍卻視此若無,可知畢竟賊勢弱小,舍財而求生!若能旗鼓猛攻,先滅門內之敵,之后再請皇后陛下詔懾外擾,局面未可稱壞!”
那個中庶子李顏,此刻手捧著昨夜被石邃失手刺傷的手臂,一臉喜色的進言道。
石邃雖是剛愎自用,但這會兒城內局勢之混亂早已經遠遠超出他能處理的范圍,聽到李顏這么說,小作沉吟之后眸中才漸有定色,返回頭來拍拍李顏肩膀說道:“果如卿言,此亂之后,我必厚賞大功!”
被石邃拍了幾下,不免牽連到臂上傷口,李顏這會兒吃痛之下,臉上的諂笑都有幾分扭曲。
一旦有了定計,石邃也并不再拖延,喝令城頭這一部分守卒嚴禁外軍靠近宮苑,之后便匆匆向后宮而去,準備痛殲宮內那一路敵軍。
目下石邃手中兵力,尚有兩千多東宮力士,隨著天亮之后,昨夜那些分散擄掠的兇徒、義從們也不乏返回,還有負責圍攻小漳城石宣殘軍的胡部義從也有一些正向建德宮而來,實力也在逐漸的恢復中。
返回皇后宮后,石邃便見皇后的宮人們將門戶俱都死死以身塞住,對他充滿警惕。他此刻也來不及計較這些,直接召集麾下力士并一部分義從,合共三千余眾,繞過建德殿,直向單于臺殺去。
雖然早有部下兵卒匯報,但是在看到他父子竭力搜羅的那些財帛物貨竟被敵軍如此糟蹋丟棄,石邃仍是忍不住的怒火上涌,持劍大吼道:“給我沖!殺光這些狗膽南賊,閣臺周遭財貨,諸軍可半取為賞!”
石邃一聲令下,周遭兵眾們便怪叫著直向對面財帛之物搭建成的戰壕沖去,也說不準究竟是軍令威嚴還是財帛動人。
絲絹之物本就輕薄,哪怕有著金玉重物鎮壓,又怎么比得上土石建造的壕塹堅硬。羯國這些紅了眼的卒眾們一番猛沖之下,那些財帛搭建的戰壕墻壁自然一沖即垮,根本就沒能造成絲毫有效的阻攔。
至于戰壕之后那幾百名奮武軍卒,此前箭矢便已經耗費不少,此刻哪怕齊齊攢射,也并不能形成有效壓制數千人沖陣的規模,因是只能各自離開據點,直向單于臺沖去。
類似的戰壕,單于臺外一共搭建了五道,其中兩道被羯軍一輪沖鋒便撞到。但之后羯軍卻并沒有繼續沖擊,原本的沖陣陡然四散開花,各自哄搶那散落在地、俯拾皆是的金玉絲帛。
李顏不可謂不聰明,能夠看得出晉軍舍財求命的內情,但正如他所言,財帛之類,誰人不愛?沈云所以擺出如此架勢誘敵來攻,拼的就是他奮武勇士軍紀較之羯軍要更加嚴明!
原本氣勢恢宏的沖殺,結果卻是虎頭蛇尾,羯軍終究還是沒能無顧而沖出晉軍擺出的金錢大陣。
隨著沈云一聲令下,早已經陣列單于臺前的奮武將士們紛紛將火種投擲向前,不旋踵,洶涌的大火便在單于臺前燃燒起來。
那些輕薄的絲帛之類,可謂是沾火即燃,但就算如此,那些羯軍將士們仍然沒有在第一時間退出,前推后攘,想要趕在大火蔓延及身之前搶救出更多的財貨。
“殺,殺光這些晉賊!”
大火對面的石邃,此刻已經是憤怒得無以復加,若非身畔親兵死死拉住,只怕他自己便要沖過火海、殺向這群該死的晉軍!
然而無論他咆哮得再怎么兇狠,響應他的卻寥寥無幾,一群只知匹夫斗狠的東宮力士、加上一群軍紀敗壞的義從與罪卒,在此刻這種情況下,耳中若還能夠聽到軍令并且奉行,那才真是見鬼了!
“沖!”
單于臺前沈云同樣一聲令下,之后便率先沖向前方。
絲帛之類確是易燃,但也不耐久燒,而單于臺周邊都是磚石建筑,火勢也并沒有大規模蔓延開來,當沈云他們沖殺至前時,大火已經開始消退,地上只留下紅芒隱露的灰燼,而羯卒們卻還在灰燼中翻撿著灼傷燙手的金玉器物。
于是,又是一番屠戮!那些雜亂的羯卒們,也如之前的財帛戰壕一般,絲毫沒能給沖殺的奮武軍造成絲毫阻撓,但是他們人不如物,卻沒有焚燒自身阻攔敵人的覺悟和能力。而戰陣后跳腳大罵的石邃,如果不是被見機得早的親兵擁從后退,險些沒入奮武軍的沖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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