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332 大亂之境
此刻的襄國城南,局勢早已經亂入沸湯。
此境建筑本就雜亂,全無井然分明的規整,之前石邃又堅壁清野,將城池周邊眾多游散之眾驅趕入城,但也并沒有進行有效的整編與安置,隨著城內騷亂大作,士民俱被驚動,或是自守于庭門之內,或是泣號于長街之上。
領軍將軍王朗,作為羯主石虎任命留守襄國的心腹,最開始他是不愿意將禁衛駐往城南,覺得此處交由城池內外的諸胡義從留守,而禁衛則專守宮苑才最穩妥。
可無奈太子石邃一直逼令,加上平原公石宣的歸都也讓局面變數更多。
天王膝下年紀最長的兩個兒子積怨日久,這在羯國內部并不是什么秘密,王朗一方面頂不住石邃所施加的壓力,另一方面也是不愿卷入石家兄弟的內斗中,所以才勉強同意入駐城南,但還是留下包括兒子王光在內的得力干將鎮守宮苑,以期就算發生手足相殘事跡,也能避免宮苑遭受波及。
但王朗還是低估了太子石邃的兇殘,當兒子王光被殺于宮門前的消息傳到城南時,王朗可謂是驚怒交加。他再也沒有了心情坐鎮城南這片亂域,半是私憤激涌,半是主上重任,他都不得不緊急回援建德宮。
可是禁衛出來容易,再想回去卻是困難得多。城南那些雜亂屋宇,之前本來是就算有外寇或者城內有亂事發生、也不可長驅直入而輕犯宮禁,可眼下卻成了這些回撤的禁衛們的障礙。
還有一點,那就是王朗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智,他深知眼下作亂的乃是監國太子,就算他率部返回建德宮對峙當面,也并沒有絲毫優勢可言。
因是王朗在下令禁衛回防之后,自己則率領一部分嫡系部曲,直向城池西南幾處坊區而去。那里居住著數量不少的羯國臣子,甚至有幾名石氏宗親并羯胡耆老府邸都坐落在那里。王朗在歸苑定亂之前,必須要先與這些人達成一個共識,取得一個大義名分。
局面本就混亂不堪,主將眼下又不能親身監督調度,那些羯國禁衛將士們也都多有茫然,沒有一個統一的指揮,只能在各自兵長的率領下,分頭向城內突進而去,仿佛跋涉于泥漿、沙海之中,推進的速度實在是緩慢至極。
此刻城南街巷之間,到處都有雜亂的身影奔走不定,夜中光線本就昏暗,再加上城南少有直通貫穿的大道,這些禁衛將士們也只能在狹窄曲折的逼仄巷道中穿行。
沒有了那種軍陣整齊的威榮,這些禁衛卒眾們也難以震懾住那些茫然乍亂的民眾。隊伍幾番遭受沖擊,有的禁衛兵長在行出一段距離,才赫然發現自己的部伍早已經被亂民所沖散!
“敢嘩噪沖撞者,殺無赦!”
終于有禁衛將領為了維持部伍的完整性而下此酷令,于是這些禁衛悍卒們,匆匆行往城南又匆匆撤回,并沒有與犯境的敵軍發生列陣激戰,卻將屠刀揮向了本來應該由他們保護的民眾們。
禁衛雖然不是第一流的精軍,但刀杖整齊、悍力眾多,那些慌亂的民眾又哪里會是他們的對手,于是很快的城南各處街巷中俱都上演屠殺慘事,多有惶恐之眾陳尸街頭巷尾!
“這些惡賊,外斗膽怯,虐民兇狠,實在該死!”
那個襄國人馬興帶領著幾十名奮武士卒流竄入城之后,眼見一條逼仄的巷道中已被尸體塞滿,單單視野所及的近處,便堆陳著十數具死狀恐怖的尸體,一時間也是毛骨悚然繼而便目眥盡裂,咬牙切齒、頓足怒罵。
入城的奮武將士們也并不平靜,只是他們少于言語宣泄,率隊的兵尉稍作傾聽,便聽到巷弄內里仍然傳來劈砍打殺聲,他臉色凝重抬臂一指左右,便分出數名攜弓勁卒身形矯健躍上街巷兩側高墻。
之后那兵尉一提戰刀,低吼道:“殺賊!”而后整個人縱身躍入巷弄中,后方三十余名勁卒一起涌入其中,身影很快便被濃黑夜色所淹沒。
那馬興眼見此幕,心內又是一凜。他雖然也痛恨這些羯國禁衛虐殺生民的惡劣行徑,但心中更多還是一種無力的悲憤感,真要讓他持械與那些兇徒舍命搏殺,他心中也是頗存怯意。
但見到奮武將士沖入其中,那馬興神色變幻幾次后,便也將牙一咬,提刀沖進了巷弄中。只是巷弄里陳尸眾多,他行得踉踉蹌蹌,特別腿腳踩在尸體身上那種柔軟泥濘的感覺,更是讓他心弦大顫,立足不穩,要靠扶住旁側墻壁才能行穩。
馬興行入巷內不過兩丈距離,夜色中腥風驟起,繼而便有一道寒芒只從黑暗中劈出,猝不及防下,他只覺手足冰涼,完全無從躲避。
可是那寒芒在將要及體之際卻陡然收回,之后一道身影躍出,上前一步抓住將要跌倒的馬興臂膀,原來正是此前殺入的那名兵尉。
此刻其人身上掛滿腥熱血漿,濃郁的煞氣掩飾不住的從身體里噴涌而出,他扶住馬興后便沉聲道:“已經殺光了!”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后,先前涌入巷子的奮武將士們盡數返回巷口,一場短促的戰斗結束后,他們身上也并沒有留下太多痕跡。巷子里不過是二十多名大概被沖散的羯卒,圍殺此類小股兇徒對他們而言委實不值得夸耀。
返回巷口后,馬興不免羞赧于自身的膽怯,不過奮武將士也并沒有因此看輕他,那兵尉拍拍他肩膀沉聲道:“內中還有幾十劫余,還請馬君代作收束。”
馬興聞言后便也摒除雜念,入內喊話幾句,只聽到血腥氣濃郁到極點的巷弄身處傳出雜亂的啜泣悲哭聲,但馬興那鄉音濃厚的和緩語調也總算讓他們略得安慰。馬興喊話他們乃是華族義士,救助同胞,當中劫余若想活命,可與他們同行,為此他甚至還主動的自報家門。
但是很可惜,那些劫余的民眾們只愿意待在昏暗逼仄的角落里以求保命,而且這個馬氏也的確不具備能夠讓鄉民信服托付的聲譽。
馬興勸告不可謂不誠摯,言是城內已經大亂,待到之后群盜蜂起,這條巷弄也實在不安全,唯有跟他們聚結在一起,才能增加存活的幾率。但過了小半刻鐘,最終只有三五人畏畏縮縮行出巷弄,也是戰戰兢兢打量著馬興,似乎隨時準備再逃回一般。
趁著馬興說服民眾的間隙,兵尉又吩咐兵眾散開,就近探查周遭幾條通道,待到確定之后去路,兵尉返回頭來,看到馬興一臉慚愧領回幾名畏首畏尾的民眾,他心中也是一嘆,便頓足道:“沒時間了,無謂在此虛耗!”
說話間,巷弄一墻之隔的地方再次響起了喧嘩打殺聲,聽聲音正向此處快速蔓延。而那幾個被馬興喊出的民眾在聞聲之后,便如受驚的兔子一般,再次飛逃回巷子里。
眼見這一幕,馬興神色更加慘淡,但奮武將士行動敏捷,卻不會顧及他的感受,他直接被拉起來不由自主的往另一處更顯開闊的路口而去。而在奔行途中,便聽到后方打殺聲再次蔓延進他們先前所立足的那條巷子。
“為何如此、為何啊……”
心知此前被他們救下那些民眾,未必能夠再活下去,馬興忍不住閉目長嘆,眼角已有淚水涌出,明明可以活的!
然而世道正是如此,人人都有切身判斷,哪怕選擇了一條死路,最起碼能得于短暫的安心。善心善念,有時候未必受人接納。或者說,如果這個馬興出身什么舊譽名門,也根本無需多費唇舌,自有落難民眾慕名追隨。
城南的混亂,一直在持續攀升,似乎根本沒有極限。而這一路奮武將士在穿行過幾處街巷之后,對于當下的環境總算有了幾分適應,他們配合精熟,小股游蕩,經過幾場惡戰,雖然還沒有出現損員,但也多有掛彩。
而他們在游蕩途中,因其悍勇且不濫殺,身后倒也聚集了暫時依附的百數人眾,漸漸有了一定的規模。
當隊伍行過一處坊區,馬興突然指著臨街一處戶門緊閉的府邸喊道:“此宅主人劉氏,與我家姻故之誼,咱們可以暫入稍歇,順便借勢。”
奮武將士們眼下也有幾分疲憊,聞言后便頓足下來,跟隨馬興上前叩門。其實他們方一接近,府內已有驚覺,此刻府邸墻頭正不乏壯仆部曲拉弓防守,馬興上前大吼道:“劉世叔可在府內?下坊馬興引眾來助……”
又過了一會兒,府內才響起一個聲音,喝令他們繞到側門入內。
逼仄的巷子里同樣不乏沉尸,馬興等人行至一個黑暗角落,他又上前叩打門戶,這會兒府內才亮起了火把,小門打開一角縫隙,一枝黑黝黝的箭矢探出指住馬興胸口,之后一個聲音低聲道:“請三郎獨入。”
馬興回頭看了兵尉一眼,見兵尉微微頷首,當即便舉步上前,之后便被人一把拉入其中。
兵尉看似默立巷中,其實手指搭在脈上,默數了一百個數字之后,陡然低呼道:“奪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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