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四十六章 西宮東闕何所罪?
“我董仲穎是怎么落到今日這個地步的呢?”董卓撫著案上斷刃,一時恍然若失。
對此,劉艾依舊閉目以對。
“長史,外垣尚有多少甲士?”董卓等了半晌,眼見無人應聲,便按下斷刃正色相詢。
“兩千余吧?”劉艾終于睜開眼睛認真回復道。
“這不是挺多嗎?”董卓稍顯愕然。
“這是因為塢墻過于高大,又只有一座城門,所以很難逃出去罷了。”劉艾懇切言道。“若是開門迎戰,或者衛將軍發總攻,恐怕會倒戈者居多。”
“公孫文琪現在有多少人在外面?”董卓繼續詢問。
“約有十萬眾。”劉艾低頭答道。
“沒有這么多。”董卓搖頭不止。“他帶了兩萬兵出來,我有七八萬兵,然后連戰一年,都損耗了不少,便是中間他降服了白波匪,多了不少兵員,可兩家加一起必然還是不到十萬戰兵……而若是他之前未曾騙我,那李傕、李蒙、段煨、胡軫如今只在潼關東面,兩三萬兵尚未降服……故此,他最多有五六萬兵,其余的必然是三輔的民夫、壯丁罷了。”
“只五六萬兵又如何呢?”劉艾靜靜聽自家主公說完,卻是平靜反問。
董卓當即默然。
劉艾見狀也不多言,便微微拱手準備退出堂舍,而其人一腳跨出大門,將要走到外廊之時,卻忽然聞得身后一聲輕嘆:“大好頭顱,誰能斬之?”
劉艾身形稍微一怔,心中一時酸澀難名,幾乎要落下淚來,卻又趕緊提腳匆匆走出去了。
董卓目送自己最后一名心腹離開,許久之后,方才勉力扶著腰帶站起身來,然后來到側廊上,對著遠處軍營遠眺——萬歲塢的內層乃是專門動員民夫夯土為基,天然位高,倒也不虞視野。
實際上,這些日子,董卓雖然每日飲酒作樂,可偶爾清醒的時候還是會來到這里觀察公孫珣的軍營,并猜度形勢。不過,隨著一個又一個壞消息甚至是自家親兄弟的腦袋被公孫珣送進來,也隨著垣外的兵馬越來越多,營寨越來越大,這種觀察就顯得毫無意義了。
“確實是多為民夫之流。”
看了半日,董卓得出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結論,然后復又回到了堂中座上,并拿起了那柄熟悉而又陌生的斷刃,還拔掉了刀鞘,露出了宛如秋水般的刀光。
其實,董仲穎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只是一柄格外鋒利的舊時斷刃而已,而絕不是什么‘項羽故物’,但這個說法來自于名士蔡伯喈,代表了蔡邕對他這個西涼邊鄙之士的認可,所以他便順水推舟,逢人便說此刀是‘項羽斷刃’,乃是要告訴天下人,蔡伯喈也是很看得起他董卓的。
而等到他成為袁氏故吏,然后做到并州刺史、一任方伯,沒必要再在意區區一個蔡邕的評價時,這刀也就送給了當日大雨中晉陽城官寺內所見的那位幽州俊才……說起來,都已經十三年了。
幸虧是此人,自己的老母、孫女大概還是能保全的吧?一念至此,董卓無奈搖頭,終于是將刀刃對準了自己。
然而,這個時候可笑的事情卻發生了……原來,董卓執掌大權后行事驕縱無度,晚年身體愈發肥胖,而這把斷刃在公孫珣手中大概是為了馬上使用方便的緣故,專門加長了刀把,所以其人倒持斷刃想要自我了結,卻竟然不能從容發力刺喉。
董卓自己都笑了。
當然,笑歸笑,董太師卻并不想再把劉艾喊回來,哪怕他知道自己這位長史此時必然立在外廊角落等待消息……這倒不是說他擔憂死前丑態畢露被人看到,而是說剛剛他已經暗示和請求了一次,而劉艾明顯不愿意做這件事情。
最后一個心腹了,對他董太師算是仁至義盡了,何必再為這種事情讓人家為難呢?
“你們有誰會用刀嗎?”無奈之下,董卓只能向著周圍一眾早已面色煞白的姬妾、美女詢問。“此刀鋒刃為天下冠,往我喉嚨輕輕一刺便可。”
此言一出,周圍或坐或立的諸多女子紛紛大驚失色,可紛亂中卻有一名年輕貌美的姬妾起身昂然揚聲應答:“妾身愿意試一試!”
“你是何人,何等來歷,又在我身邊做何事?”董卓見到此女面善,卻怎么都記不起對方來歷,也是一時恍惚。
“回稟太師,”女子微微躬身道。“妾身姓任,本是昭陽宮女,素來為貂蟬女官,太師來此塢前下令選調宮女,好讓此處如宮中儀制,我便從宮中來到此處,專管太師貂蟬冠,故此,上下都只呼我為貂蟬而已……”
董卓恍然大悟……話說,他之前選調這么多美女,并非只是為了所謂色欲。實際上到了他這個年紀,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他之所以這么做,尤其是選調宮女,其實還是為了‘貴無上’的身份,還是為了‘儀制同宮中’這句話罷了。
長安城墻高七丈,所以他董太師的郿塢外墻也要七丈高;長安城中的未央宮居高臨下,所以他的內舍居所也要在夯土高臺上建立;長安宮中有專門管理天子近臣貂蟬冠的女官,所以他便把這個任姓宮女給從宮中取來,專門給他管理衣帽……
那么回到眼前,這個貂蟬其實算是他的貼身婢女,也怪不得會眼熟。
“想不到人之將死,我董卓還能有一個婢女如此忠心,兼有慷慨之意……”弄清楚對方身份后,董太師緩緩搖頭,復又干脆指著案上斷刃輕聲一嘆。“也罷,勞煩你了。”
貂蟬聞言走上前去,直接在案前雙手取過刀來,卻又微微欠身一禮:“太師,有一言須向你言明,不知你愿不愿聽?”
“事到如今,你有何言不可講,我又有何言不可聽呢?”董卓不由撫著自己的大腹失笑。
“太師。”貂蟬捧刀肅容相對。“我一女子,平日不過是整理冠帽而已,何曾持過刀,而今日愿持此刀殺人,實在是事出有因……”
“說來。”
“世道紛亂,我一弱女子,在洛陽為宮女存身,本無他求,唯獨昔日宮中為貂蟬女官者十五人,視為眷屬,相互依靠。”貂蟬勉力直身以告。“這十五人,除我外十四人,昔日南宮何大將軍身死后,亂中先死了三人,本以為已經是天大的亂數了,卻不成想,太師逼迫遷都,全宮西遷,剩下十一人,路上病死一人,被賞賜乃至直接被甲士、羌胡兵劫掠走者七人,途中遺失不知下落者兩人,剩余一人隨我剛到長安宮中安頓,便又得到太師征召,就此分離……如太師這種貴人要做的事情我不懂,但以我而言,卻常恨太師入骨!今日愿持刀,只是妾室想殺太師而已,并無他念!”
董卓聞言默然半晌,卻并不辯駁,只是抬手指向自己脖頸側面的血管方位:“自此處下刀,最能泄恨!”
貂蟬一聲不吭,雙手握刀直刺。
一時間,仰頭躺在座上的董太師脖頸處血管破裂,鮮血噴涌,幾乎將身前幾案整個染成血紅之色,而公孫珣送來那張寫有打油詩的白紙也瞬間被血水沾濕,生死之言,也只能隱約可見了。
片刻之后,耳聽著堂中大亂,立在廊外的劉艾一聲嘆息,卻又駐足片刻方才入得堂中。而其人無視了持刀浴血的貂蟬和亂作一團的眾多女子,只是對著已然氣絕的董卓俯身叩首謝罪一番,然后便重新退出堂去,回身主持塢中大局去了。
下午時分,劉艾正式打開塢門請降。
“進去回報一下董老夫人。”就在戲忠準備親自引白馬義從接管萬歲塢之時,坐在營中高臺上,之前與韓遂、馬騰還有關西諸名族、三輔高官閑談的公孫珣卻忽然對著跪在地上的劉艾開口言道。“董卓有罪于國家,正該懸首示眾,以正法度。但無論如何,九旬家長與未及笄的孫女,所謂老幼婦孺,是不會繼續為禍的,我與其人有舊,不能不有所保全,唯獨無名無分,不免招人口舌……所以,替我問一問老夫人,我欲以次子公孫平與董氏女董白約為婚姻,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劉艾聞言登時大喜過望,連連謝恩,而臺上諸多高官、名士卻也不由紛紛變色,或驚或疑。
其實,匯報董老夫人是胡扯,什么沒名沒分更是胡扯,因為到了這時候,董氏全族都只能任由公孫珣處置。而公孫珣和董卓有舊,也算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今日送入斷刃與催死之詩勸董卓自殺,大家也能猜出來他會保全董卓老母與孫女。
但問題在于,保全歸保全,唯獨董氏居然還能與公孫氏結親,那就有些讓人難以接受了。
“衛將軍!”
果然,此言一出,未等劉艾轉身,旁邊一人便憤然起身,正是左馮翊太守宋翼。“董卓禍亂國家,人神共憤,即便不能誅除全族,也該挫骨揚灰以正視聽,如何只懸首示眾?而且董氏既然為罪族,便是不加殺戮,也該免除封賞,流放歸鄉,為何反要與衛將軍公子約為婚姻?事情傳出去,難道不怕天下人以為將軍跟董卓是一丘之貉嗎?”
“此公何至于憤慨至此啊?”被人說成一丘之貉,公孫珣卻也不怒,只是笑指其人,向左右好奇發問。
“回稟衛將軍。”說話的居然是韓遂,只見這位之前在渭水畔被殺過一次的‘衛將軍故交’小心翼翼,輕聲而言。“宋太守乃是袁氏故吏,太傅袁隗之前全家被殺,他心中有氣也是尋常……”
公孫珣恍然大悟。
而不等此人繼續進言,也不等公孫珣說話,旁邊正準備進入萬歲塢的前軍師中郎將戲忠卻忽然駐足出聲:“敢問宋府君,董卓禍亂國家,罪孽深重,但一力討董功成的難道不是我家將軍嗎?你不思感激,反而出言不遜,是何道理?!”
那宋翼也自知失言,只能趕緊避席行禮謝罪,并加以解釋:“非是在下有意指摘衛將軍,實在是太傅舉家被誅,身為故吏,常常心中難平,暗思報仇雪恨……衛將軍,婚姻之事是我多嘴,只求將軍許我等袁氏故吏戮其尸首,焚其骨灰,以平恨意。若能如此,想來袁車騎與后將軍知曉,也會感激將軍的。”
“哪里來的袁車騎?”未等公孫珣說話,戲忠卻愈發勃然大怒起來。“袁紹自稱車騎將軍,侵略州郡,其人禍亂國家,分明不亞董卓!我家將軍苦戰三千里,辛勞一載方扶危定亂至此,你不思尊重,卻反而尊一國賊嗎?”
聽到公孫珣心腹如此評論袁紹,宋翼驚惶失色,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相對,便是座中其余人等,也個個心驚肉跳。
“好了。”公孫珣不以為意道。“袁車騎的車騎將軍雖然是自表,卻也是時事逼迫,算不得篡越……志才,隨劉長史入塢去便是,這里我自處置。”
戲忠這才拱手而走,而宋翼也趕緊再度請罪。
“宋君。”公孫珣目送戲忠離開,這才對著地上下跪免冠的宋太守緩緩而言。“志才隨我辛苦轉戰一年,今日剛剛得勝,卻聞得你如此言語,有些不滿也是難免……須知道,河北、關東、徐揚聯軍并起,徐揚虛張聲勢,關東半途而廢,只有我帶著北地諸君與兩萬將士辛苦數千里至此,方成大功。可聽你言語,好像逼殺董卓、扶危定亂的國家功臣不是我,而是袁車騎一般,你就這么輕視于我嗎?”
宋翼愈發驚慌,只能叩首謝罪,偏偏周圍人并無一人起身為他轉圜一二。
“起來吧!”公孫珣見狀失笑,似乎沒有繼續追究的意思。“焉能因言獲罪?”
宋太守倉惶爬起身來,狼狽不堪。
“不過,”公孫珣等對方起身后,卻又忽然肅容。“我倒是有一個疑惑之處,請宋君替我解答……你為袁氏故吏,心中如此不平,也并非不能理解,但為何之前我在潼關外苦戰,你以左馮翊重任,卻不能起兵助我呢?反而侍奉董卓如此小心,替他征發民夫、修筑塢堡、搜羅財貨,好像你是董氏故吏,而非袁氏故吏一般。而如今,我辛苦討董至此,逼殺國賊,你反而對我擺出一副嫉惡如仇的模樣?兩種面孔,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七月夏末秋初,暑氣未消,然而鴉雀無聲的營中高臺之上,宋翼卻只覺渾身冰涼,其人不是不想辯解,而是發現自己根本無從開口。
“這樣好了。”公孫珣繼續緩緩言道。“若你想自證清白,何妨自戕去隨袁太傅全家,以成美名?若如此,我便焚董卓尸首以全你大義;而若是你不能為,何妨就此解印,回太原老家讀書呢?我平定太原時,雖然當你是董氏附逆,卻只沒收了你家中一半家產,剩下的足夠你讀書養老了。”
宋翼在臺上停了許久,終究是明白自己以袁氏故吏的身份冒頭,犯了天大的忌諱,成了立威的對象,更是不敢去死一死,所以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奉上印綬,然后就在兩名士卒的押解下倉惶孤身而走,連匹馬都沒得乘……倒是到了郿縣,本地代理縣令張既還認得他這個老長官,私人贈送了一輛牛車與些許路資,讓其人不至于過于難堪。
話說,郿塢倉儲極多,光是金銀就不下七八萬斤,更遑論其他布匹、銅錢、漆陶鐵器,而眼見著戲忠一時半會真的整理不出來,公孫珣便就放棄了在此處等待的念頭,只是發出部分庫存,對著來到此處的幽州軍主力部隊大加賞賜一番,以激勵士氣。然后便解散民夫,只留下戲忠和些許兵馬整理物資,自己卻離開了這個曾經消磨了董卓壯志的溫柔鄉,并重新掛起自己的斷刃,騎乘上白馬,率全軍開拔,往長安而去。
韓遂、馬騰,還有其他之前名義上被董卓招安的西涼各地軍閥見狀不敢怠慢,不用等命令便紛紛引眾隨行,乖巧的宛如見了貓的家犬一般。而等到七月初十,全軍來到渭河北面,匯集了等在這里的王修、婁圭、田豐之后,公孫珣身后的兵馬,不管戰兵、輔兵了,卻已經切切實實達到了近十萬之眾。
當晚,長安有使者持節來宣旨意,卻被公孫珣直接攆了回去,后者宣稱明日將親往未央宮謁見天子……但有旨意,不妨明日再說。
使者馬日磾雖然做過太尉,算是位高名重,卻不過是個書生,無可奈何之下只能退回長安。
而第二日上午,公孫珣只在渭北稍作停留,便引全軍經渭橋渡過渭水。
臨到城前,大軍主體停駐在城外,高順、徐晃二將則引一萬步卒兵不血刃接管城防、武庫、官署、宮殿,韓當、成廉、魏越三將則引三千騎兵接管主要街道。
中午時分,衛將軍公孫珣引白馬義從與全軍軍官、吏屬,還有之前征召到郿塢的三輔官吏,經洛城門全副儀仗、傘蓋進入了長安城……值得一提的是,臨入城前,韓遂帶頭,全軍軍官以及隨行軍吏,乃至于三輔地方官員,全都換乘白馬,隨從入城。
入得城來,近兩千白馬騎士簇擁著公孫珣,經明光宮、長樂宮,轉武庫,一路耀武揚威,再經東闕準備直入未央宮。
不過,也就是到了這里,終于有人攔住了公孫珣的白馬部隊——司徒領尚書事王允率百官在此迎接,然后有黃門侍郎鐘繇持圣旨前來。
“朕曰:漢有天下,歷數無疆。今有逆賊董卓,罪大惡極……”
“請黃門侍郎稍駐。”圣旨剛開了個頭,剛剛下馬躬身聽旨的公孫珣便昂首打斷了對方。“你所宣旨意說,‘逆賊董卓,罪大惡極’……對否?”
“然、然也。”鐘繇滿頭大汗,周圍上下左右官員、軍官、義從也紛紛面面相覷。
“衛將軍。”王允無奈,只好出列躬身行禮相詢。“天子年幼,這旨意是尚書臺所擬,請問有什么問題嗎?”
“有。”公孫珣扶著腰中斷刃上前數步,復又轉身昂然相對王子師。“王公,敢問董卓何罪之有?”
七月夏秋之交,下午時分,西面陽光之下,熏風之中,未央宮東闕之上,頓時鴉雀無聲。
“任夫人者,本宮中女官,為昭陽宮貂蟬事,逢漢末董卓亂政,凡事效天子儀制,乃遷萬歲塢依舊為貂蟬官。未幾,本朝太祖伐董,長驅圍萬歲塢,以卓贈斷刃歸之,卓見而明,欲自戕求免家屬,然體胖難為,乃求左右,左右不應,唯任夫人出,揚聲告曰:‘天下欲殺太師久矣,妾身亦欲殺太師久矣,唯弱女子難為,且謝太師許手刃之恩。’卓默然,遂刺死。及太祖入塢,時堂中卓尸已遷,周遭無人,唯任夫人持刃浴血于側,言語清明,俱前后以告,復歸斷刃。太祖奇之,接刃,并以手拭其面,見其顏色,乃笑:‘不意貂蟬能殺人。’遂納之。”——《世說新語》.言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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