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二十九章 釋懷難釋意
五月十五,距離蒼亭東武陽一戰不過區區五日,東郡就全面光復,公孫珣也沒有理由再占據那些縣城,于是他立即匯集了因為吸收俘虜所以數量已達兩萬余的全軍,來到了東郡郡治濮陽這座大城集結。
到了這個時候,公孫珣已然知道了關羽收下了一個名為潘璋的盜馬少年,也知道了一個叫于毒的人殺了東阿縣令替王度報仇……倒是一時唏噓。
但恐怕也僅僅就是唏噓了,他將那匹神駿白馬轉手賞賜給了關云長,又叮囑對方好生教養潘璋,還將東阿縣令死亡的消息報給中樞,其余的也就只能那樣了。
不然呢?
實際上,公孫珣本人自從那一戰后雖然稱不上心懷郁郁,卻也顯得久難釋懷,這種情況下,連劉備挨了那么深一刀他都來不及感慨,何況是什么潘璋、于毒呢?
話說這一日入了濮陽城,這位五官中郎將慣例先去探視了一圈被安置下來的傷病員……當然也包括不知道算是倒霉透頂還是走運透頂的劉玄德了……然后便匆匆回到被他占據的郡府官寺內,并率領軍中所有軍官文吏聽取軍中長史王修的長篇匯報。
匯報很漫長,但無論是俘虜淘汰、選拔、編制,還是各部軍功討論,其實都還算順利。
這倒不是說這些驕兵悍將都是老好人,不愿意為這種關系到他們榮譽、實利的東西而斤斤計較。
乃是說:
一來,王叔治這個人確實有些令人稱道的地方,總體上的公平他是做到了的;
二來,這些能夠來到堂上找個凳子坐的軍官們最少都是六百石的曲軍侯起步,對于他們而言最重要的‘個人升遷’其實只掌握著公孫珣和中樞兩處,在這里扯淡沒用……而實際上,公孫珣對他們的舉薦和軍功表述,早已經在數日前便快馬送到京師了;
三來,說到底,那一戰后,公孫珣本人在這支軍隊里的威望已然是到一定份上了,當著他的面,還真無人敢撒潑!再加上這幾日公孫珣少露笑臉,所以便是曹孟德都老老實實的坐在那里眼觀鼻鼻觀心,分毫不敢扯淡!
故此,這次大規模軍議一直到最后也都顯得波瀾不驚,直到王修在結尾時忽然念出了一串數字!
“多少?”上首幾乎已經要昏昏沉沉睡著的公孫珣猛地一驚。
“凡一郡十八城,外加賊軍蒼亭大營,共獲金三百余斤,銀五百余斤,錦緞百余匹,布繒萬余匹,錢……三萬萬有余。”王修捧著賬冊重新念了一遍。“其余甲胄兵器早已經充入軍中,不得統計,糧草堆積過甚,尚未計算。”
堂中也一時鴉雀無聲。
數字太大了,無論是程普、關羽諸將,還是呂范、婁圭、審配等人,又或者坐的最近的曹孟德,便是見慣了大筆財貨的公孫珣此時卻也忍不住一時沉默。
而隔了許久后,這位持節中郎將方才正色詢問道:“如何還有這么多?當日我平定高句麗,雖然金銀頗多,可錢帛……這也多太多了。”
“君侯。”王修掩卷后正色答道。“無他,實在是東郡太富了,高句麗不足以相提并論。”
公孫珣再度無言。
王修說的當然是大實話,能有這么多繳獲,實在是因為東郡太富了。
要知道,東郡人口六十余萬,本身遠比高句麗繁茂不說。更重要的一點是,東郡地跨黃河,地形狹長,幾乎位于大漢的正中央,儼然是一等一的四面通衢之地、富庶所在。
這樣的大郡,多少百年積聚的豪強大戶、商家富豪,即便黃巾軍隊對世族豪強多有避讓拉攏,即便光復城市時有不少府庫賊窩被基層士卒和地方武裝第一時間公開分潤,即便有大量財貨散逸,也依然剩下了如此多的財物!
戰爭財三字名副其實。
實際上,閉口不言的公孫珣思來想去許久,但最終卻也只能是一聲干笑了:“沒成想東郡比高句麗富如此之多。”
這是一句用來掩飾失態的典型廢話!
曹孟德見狀,倒是干脆拱手稱賀:“文琪何必多想,本就是你該得的。”
眾將也紛紛稱賀,并未有任何要討論這筆巨額浮財的意思。
什么意思?公孫珣為何失態?曹操以下全軍將領為何稱賀?
答案很簡單,因為王修所念的這筆財貨,除了后面的糧草、軍械要充入軍中外,前面那些金銀錢帛,其實已經是公孫珣的私財了!
沒錯!不少扯入戰事的東郡豪右們積攢了百余年的財貨,甚至是官方府庫,在通過黃巾軍倒手之后,如今理所當然的成為公孫珣的‘繳獲’!而且,下面的軍官士卒們早已經在往各縣邑的‘接收’與‘追逃’過程中拿走了自己的那一份,這筆錢能出現在王修的賬簿上,本身就說明,它從頭到尾按照規矩就是公孫珣一個人的!
而且,這一點是得到了朝廷默認,甚至是鼓勵的。
甚至這個一度讓公孫珣都感到震驚的數字都還是合理的……比如說這里面一萬余匹布繒,看似很多,但董卓當年作為張奐手下的軍司馬,獨立領一路將配合張奐擊破羌人,由于沒有直接繳獲,朝廷一次就賞賜給了他九千匹布繒作為補償。
那么總而言之吧,這筆數目巨大的財貨,公孫珣是現在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而且不需要承擔任何政治風險,甚至是道德風險……因為此時此刻,全大漢朝都已經把這筆錢認可為他公孫珣的私產了。
這就是這年頭帶兵打仗的一個規矩!
“我……”
公孫珣欲言又止,他想說點什么,或者作出某種安排,但終究只是揮手讓眾人全都散去,并茫然一時。
如此舉止,倒不是說公孫珣被這筆錢迷花了眼,他還沒這么丟人現眼!人家家里不富裕的董卓獲得了九千匹布的賞賜后都知道一匹不留,全部分給下屬,他家富鉅億的公孫珣又何至于如此眼皮子淺呢?
實際上如果這筆財富稍微少一點,公孫珣說不定立即就要全軍集合,當眾把所有財貨都分下去邀買軍心。
之所以猶豫,乃是說這筆錢確實多的有些超出他的想象,再加上之前與程昱討論戰后局勢,以及河堤上那一幕,讓這位持節來東郡的五官中郎將多少對戰亂后的東郡百姓產生了一些同情心。
于是,他本能的想拿這筆財富惠及一下當地百姓。
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倉促之間公孫珣根本想不到任何一種讓底層百姓直接得利的方式!因為任何一種方式都必須要經過本地世族豪強的手,而本地的世族豪強偏偏同樣損失慘重,經過他們的手,只能意味著公孫珣領兵一走他們便要將這筆財貨盡數奪走……如此舉動,毫無意義嘛!
不然呢,總不能直接排隊發錢吧?要是那樣的話軍中士卒如何想?不發錢給我們,給那些人?
“君候!”就在公孫珣蹙眉遐思之際,堂前侍衛忽然拱手匯報。“王長史去而復返,求見君侯。”
公孫珣心中一動,便趕緊讓對方進來。
“君候是在想如何用這些繳獲接濟當地百姓嗎?”王修依舊捧著自己的賬冊,倒是開門見山。
“請叔治教我。”公孫珣并未起身,便直接言道。
“并無什么好法子。”王修正色應聲道。“東郡舉郡皆沒,世族豪強俱遭兵禍,無外乎是深淺不一而已,君侯拿浮財救助百姓,你在時萬般皆好,一旦受命而走,這筆錢財是逃不出本地豪右手心的。”
“總不能坐視不理吧?”公孫珣愈發蹙眉。
“不妨分些軍糧出來。”王修輕聲建議道。
公孫珣一時默然不應。
王修見狀趕緊稍作解釋:“這些天我隨審司馬浮河而下,眼看著整個東郡黃河兩岸被兵禍荼毒,田中青苗被踩踏毀壞,十不存三……此時死了那么多人,未必顯出饑荒來,但等今年秋收后,卻必然要出亂子!故此,君侯留再多浮財,都不如在濮陽府庫中多留些糧食。”
公孫珣終于微微頷首,并展露笑顏。
他起身來到堂中王修跟前,拍了拍對方肩膀,稍作勉勵:“叔治仁心,確實只能如此,既然如此,你回去計算一下,看看能騰出多少軍糧出來便是。”
言罷,便要折身回坐。
“其實,君侯或許還可以上書朝廷請求免去東郡一年賦稅。”王修忍不住繼續諫言道。
“之前戰后表奏軍功時,便已經如此向天子進言了。”公孫珣頭也不回,應聲而答。“這兩日天使就該到了,聽消息便是!”
“是屬下冒昧了。”王叔治怔了半晌,眼瞅著對方從容落座,這才微微回過神來。“可既如此,君侯其實已經是盡力而為了,為何我還依舊覺得君侯神色不渝,心中悶悶不樂呢?”
“因為治標不治本啊。”公孫珣坐下來坦言道。“你我所言俱是解一時之困,便是此番征討黃巾賊,亦不過刮去腐肉的舉動,而大漢其實病入膏肓……叔治以為呢?”
郡府大堂深邃廣闊,義從們持刃立在堂前阻隔,故此堂中其實并無第三人能聽得此言,而王修聽得這話,先是一怔,然后卻又良久不語。
“叔治為何不說話啊?”公孫珣盯著對方追問道。
王修捧著賬簿,緩緩反問道:“君侯想要我怎么答呢?”
公孫珣聞言當即失笑道:“叔治既然不愿意答,我其實也大概明白你的心意了……放心吧,我并無逼迫你的意思,也沒有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依照你我年紀,將來還是大有可為的,而若時局擾亂天時自動,你可愿依舊隨我而行?”
“君侯說的哪里話?”王修聞言不由松了一口氣。“自昔日君侯辟我于北海家中,咱們君臣的名分便已經定下,自那日起,屬下便從未想過會棄君侯而走!今日所憂慮的,也只是怕君侯逆勢而行,有失德行,如此而已……須知道,君侯之前所為,并未有半點相負于天下的舉止,修常常以此為榮!”
“我確切的明白了!”公孫珣聞言也是長出了一口騎,然后便再度起身來到堂中,第二次笑著拍了拍對方肩膀。“能得到叔治的追隨,實在是我公孫珣的幸事!但能得到叔治的認可,才是我最得意的事情……叔治啊,你要知道,我如今麾下英才也算是車載斗量了,此事唯獨問你,是有緣由的。”
“屬下慚愧!”王修躬身而答。
“君侯!”就在這時,門外義從再度揚聲稟報。“審司馬也去而復返,再來求見。”
“請他進來。”公孫珣自然不無不可,卻是神采飛揚了不少。
王修后退數步,立在一旁,而審配風風火火扶刀而入,見到王修在此,倒是微微一怔。然后卻又干脆不理,直接在堂中拱手行禮,然后便揚聲詢問:“不知君侯準備如何處置繳獲?”
“正南以為呢?”公孫珣微笑反問。
“我此來正要有所勸諫。”審配正色言道。“君侯家中富甲一方,何必拘泥于區區財貨,不如盡數拿出,賞賜給軍中將士,以慰軍心!”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公孫珣再度輕笑道。“叔治剛剛也是建議我這么做的!”
審配對著王修遙遙拱手示意,王修也是趕緊捧著賬簿欠身相對。
“既如此。”公孫珣點頭道。“等中樞旨意到來后,確定了去向,便由你二人辛苦一下,在城外組織一場閱兵,咱們順勢把這三億錢一萬匹布盡數賞賜下去!”
審配聞得此言愈發興奮,也是趕緊再度拱手稱贊:“君侯的慷慨氣度足以讓海內側目!”
公孫珣笑而不語。
而又是此時,門外義從卻又第三次躬身回報:“君侯,成軍侯也來了。”
“讓他進來。”
成廉也是風風火火趕入堂中,見到門內審配、王修二人,雖然不熟,卻依舊頗有禮貌,挨個問好后才對公孫珣當堂大拜。
“這是何意啊?”公孫珣負手挑眉問道。
“屬下冒昧,求君侯賜字……”成廉伏在地上小心言道。“數年不曾追隨君侯身側,但廉從未忘記君侯的恩德,也絕不敢對君侯有半分不敬之心!昔日并州舊人,魏越、高順,還有我全都出身貧賤,如今卻只有我一人無君侯賜字,實在是難堪!”
“已經給你準備好了,就等你來呢。”公孫珣當即昂然應聲道。“廉者,邊也,就叫你居正吧!你出身邊地,以武勇為爪牙事我,如此倚仗,若在太平時節,本不會有多大成就。但如今天下動蕩不安,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好……你若能把住本心,居身持正,忠心事我,將來說不定也會有一日配青戴紫,光宗耀祖的!”
成廉叩首連連感激不盡,王修捧卷不語,審配則不由眼皮一跳。
“昔,太祖破黃巾于東郡,得錢鉅億,其以家富,欲盡散于外。時東郡歷兵禍,殘破無形,王叔治乃諫濟士民求德。未幾,審正南復至,諫言盡分財帛于上下,以求軍心。太祖思屢再三,乃更其章,分軍糧于民,散財帛于軍。上下遂稱其德。”——《新燕書》.卷六十八.列傳第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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