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二十章 帳中言三策
白馬城縣寺大堂上,狼狽不堪的信使匯報完軍情后,上首的公孫珣和曹操面面相覷,各自無言。而堂中也是一時鴉雀無聲……想那雙目炯炯的夏侯惇是曹都尉姻親上的兄弟,長臂大耳的劉備在公孫中郎將那里也是一口一個我弟玄德的,如今這倆人吃了敗仗,就算是幸災樂禍也不好表示出來啊?
過了許久,倒是董昭董公仁在旁干笑了一聲,勉強打破了尷尬:“不想這王度知恥而后勇,竟然有此番作為,確實不可小覷。”
堂中諸人一時紛紛點頭……這個打仗打敗了,夸一夸對手總是沒得跑的,大家都是洛陽混過的,如何不知道這種話術呢?
當然了,所有人心里也都明白,這話也就是緩和一下氣氛,甚至說連緩和氣氛都未免太過生硬了點。想那王度不過區區一個縣丞出身,還有被東阿程立一日奪城的先例在前,硬吹他也吹不起來啊?
實際上,事到如今真要想把這一敗遮掩過去,只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把韋鄉給速速拿下來!拿下來,萬事好說,可若是再遷延日久拿不下來,怕就真的要尷尬了。
而且再說了,稍微有點戰略眼光的人都明白,隨著燕縣光復,漢軍后路徹底無憂,依照眼前的局勢本就該大舉進攻掃蕩才對!
“濮陽那邊還沒動靜嗎?”果然,稍作思索之后,公孫珣就暫且放下難以名狀的被坑心情,轉而詢問起了局勢。“卜已這是準備死守濮陽?”
“東郡黃巾跨黃河連綿二十城,如今不過失了兩城而已,那死守濮陽又如何呢?”婁圭捻須言道。“看卜已這姿態,應該也是知道我軍俱是精銳騎兵,極善野戰,所以深溝高壘,連城互助……他要的便是手下各處城池皆如韋鄉這般能挫我軍銳氣,并造殺傷。如此這般的話,等我們疲憊無力之時,自然也是他們反攻之時!”
“這是陽謀。”呂范也出言道。“拼的便是我軍是否能勢如破竹,迅速掃蕩濮陽周邊諸城,從而逼迫卜已出城決戰!君侯,此時我們還是要盡快發兵援助,以求速速攻下韋鄉才對。”
“不錯。”董昭也出言肯定。“而且如今燕縣已復,道路已通,再加上我軍都是騎兵,黃河處又有審正南的別部和王叔治的舟船駐守,便是卜賊有些許動作,也能及時反應……故此,君侯應當即刻傾全力發大軍往克韋鄉,以維系攻勢與士氣!”
軍中三個智謀之士都這么說,公孫珣也是微微頷首。
其實,除了這三人所言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理由,不知道他們三人是沒想到還是不愿說,不過公孫珣自己心里倒也清楚……那就是此戰從頭到尾就得講究一個從速,因為洛陽處是等不得的。
畢竟,自從黃巾軍起事以來,天下震動,洛陽一日三驚,天子寢食難安,公卿更是心神動搖,局勢一日壞過一日,如此情況下,中樞自然只需要一個大局上的從速平叛,又怎么會在意軍事上的細節與困難呢?
而中樞這種心理其實也是非常正確的……如此大規模叛亂,若不能迅速掃平的話,怕是會動搖天下人心的!
一念至此,公孫珣不再猶豫,他即刻起身拔刀,分畫軍令:一面以呂范、公孫越、牽招、楊開四人為白馬留守;另一面,他本人和曹操一起,將親自帶領其余諸軍,包括燕縣那邊的兵馬在內,合兵往韋鄉而去!
換言之,公孫珣倒是要親自看一看,這個讓劉玄德與夏侯元讓一起挫敗的土圍子到底有多么厲害,能不能擋住他公孫文琪和曹孟德的聯手?!
“君侯,末將實在是慚愧。”韋鄉舊城之前,公孫珣的白馬旗下,曹操直屬裨將夏侯惇躬身請罪,再無之前的昂然氣魄。
“屬下也是。”兩名司馬和劉備也隨后躬身而言。
“無妨。”公孫珣看他們二人形狀,多少只是輕傷,倒是放下心來了,便趕緊下馬依次扶起這四人。“勝敗兵家常事,況且只是未成功而已,并未有太多兵力折損,尤其是元讓與玄德,養傷才是要務。”
見對方如此大度,夏侯惇和劉備還有兩位司馬,倒是愈發顯得慚愧了,而旁邊的曹操原本也想安慰一二的,此時反而不好再多說什么。
“且說一說這韋鄉吧!”公孫珣抬手指向不遠處旌旗密布的韋鄉小城,也是趕緊錯開了這個話題。“到底有何玄妙?”
“其實要說有什么玄妙卻也未必。”綁著一側肩膀的夏侯惇尷尬應聲道。“小城還是我當年游歷到此時的那座小城,不過兩丈土墻而已……但城中士氣嚴整,糧械充足,守衛嚴密,僅此而已。”
公孫珣和一眾軍官四下打量,卻也知道夏侯惇說的實情……一目了然嘛。
“君侯看那里。”婁圭忽然指向了小城東側的一個方位。“樹林居然也未砍伐,這不是給我們留下從容制作攻城器械的余地嗎?”
“正是如此。”劉備也扶著胸口答道。“之前我們便是從彼處伐木做的梯子……”
“由此可見,這王度還是那個王度,并沒有太大長進。”公孫珣不由微微蹙眉,然后繼續詢問道。“賊軍可有出色武勇之人,或是有一些精銳之士?”
“并未得見。”夏侯惇低頭言道。“而且現在細細想來,前日一戰賊軍雖然勢不可擋,但其實攻勢混亂,殺傷不重……不然玄德也不會用區區兩百后援騎兵便阻住賊軍。”
“這么說來,前日一敗只是因為元讓你受傷而已?”曹操忍不住瞇眼插嘴問道。“既如此,何須請援兵呢?你二人只是輕傷,繼續督戰攻城便是!”
“不是這樣的。”不待夏侯惇等人解釋,婁圭便恍然醒悟了起來。“其實想想便知道了,若非是攻城不得力,夏侯將軍又如何會親自上陣呢?說到底,還是賊人一開始便嚴防死守,不曾露破綻,再加上彼輩既有土城可以依靠,又有兵力上的優勢,這才讓人無從下手的。”
夏侯惇和劉備等人聽得此言,再加上此時已經知道崔司馬從容攻下了燕縣,一邊點頭承認之余一邊卻又不免愈發羞恥難耐起來,而軍中其余眾人也一時議論紛紛……雖然礙于公孫珣和曹操的面子無人出言諷刺,但卻免不了流露出了一些恥笑之意。
想想也是,人家隔壁崔司馬是一戰而復一縣,這邊面對著一個公認的無能之輩和一個區區兩丈高的土圍子卻從一開始便無能為力,以至于被逼到主將親自攀墻,還被人一箭射退反擊出來,這種敵人和友軍的雙重對比之下,也難怪會讓人看不起。
而說話間,不遠處的土城墻上,黃天大旗之下,此時也已經涌上了一隊黃巾軍,為首一人身披鐵甲,遙遙與這邊相對觀察,看樣子應該便是那王度了……而此人仔細觀察來援漢軍軍勢之后,卻是直接環城而走,沿途監督勉勵,并未有什么試探之舉。
公孫珣見狀也不說話,只是微微搖頭,然后便領著眾將環繞著這座其實并不是很大的土城走了一圈。
繞完一圈后,他依舊沒說什么,只是按部就班的下令在城北和城東扎營,并一邊派人監督白馬黃巾俘虜、降兵去伐木造云梯、撞木,一邊又讓人催促燕縣的軍隊速速趕來。
眾人自然也都無話可說……這種情形,有什么可說呢?等到大軍到齊以后,奮勇登城便是。
就這樣,一直到了傍晚時分,用過晚飯之后,眼見著夕陽未落,公孫珣卻是負手在營中信步巡視,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居然不自覺的再度來到了韋鄉城前,矗立觀察。
隨行的韓當看出公孫珣心中有事,卻又不知是怎么回事,便也只好帶著一些侍從隨侍在旁而已。
而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到天色徹底黯淡下來,公孫珣方才長嘆了一口氣,然后便轉回大營,準備讀讀書便去休息。
孰料,一直來到自己軍帳之前,他才驚愕的發現有一個自己未曾預料之人,居然早早等在此處了。
“君侯!”飛舞著火苗的火盆之下,身材矮胖的董昭恭恭敬敬朝著公孫珣行了一禮。
“公仁等了多久?”公孫珣一時有些恍惚。
“見到君侯晚餐后去土城前觀望,我便來此處等候了。”董昭從容答道。
“倒是辛苦你了。”公孫珣微微笑道。“既然來了,不如且入帳中一談。”
“正有此意。”董昭毫不猶豫的應聲,倒是讓公孫珣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隨即,韓當會意領人守在帳外,而公孫珣便與董昭二人獨自入內,舉燭相對而坐。
“自從今日見到賊軍情形后,君侯便少言寡語,晚飯后更是獨自去觀察城池,可是擔憂攻城之事嗎?”甫一落座,董昭便開門見山。
“然也。”公孫珣倒也干脆。“軍中都覺的夏侯元讓和我弟玄德敗得可笑,但我今日來看此城,卻覺得他們輸的不冤……這土城雖然不高,可是外面卻挖了壕溝,又修補了不少薄弱地方;然后遠遠望去,里面還密密麻麻建了許多箭樓、墩臺。想來,這王度雖然并無奇謀神勇,但怕是真如公仁昨日在白馬所言那般知恥而后勇了。最起碼,他應當是懂得謹慎嚴密四字的!而守勢嘛,得此四字,其實就已經足夠讓人頭疼了!”
“君侯所言不錯。”董昭難得正色嚴肅道。“其實以我看來,于平庸之輩而言,如此一心打呆仗,反而是最優之選,更遑論這韋鄉之敵居然還有一座土城可以依仗呢?”
“公仁說的好,正是這個打呆仗最讓人無奈。”公孫珣愈發感慨道。“三千黃巾賊據守一城,糧械充足、水源不缺,若真是強攻,便是能速下,怕也要傷亡不少,如此反而會正中濮陽卜已下懷!”言道此處,公孫珣復又抬眼看了下眼前的矮胖子。“如何,公仁此來必然是有計策教我吧?”
“計策稱不上。”董昭聞言緩緩搖頭。“而且我也不善于臨陣畫策,君侯和婁子伯今日觀察許久都未得法,我又能如何呢?只不過,有些大而化之的想法罷了。”
“說來聽聽。”公孫珣興趣更濃了。
“君侯奉命征討東郡黃巾,想來總體方略便如昨日呂子衡所言,拔出各處據點縣邑,逼迫濮陽的卜已出城與我軍決戰……如此而已,對否?”
“不錯。”
“那請問君侯,賊軍盤踞城池近二十有余,你難道要每戰臨城而思,就沒有一些統一思路嗎?”
“這才攻下兩城。”公孫珣不由失笑。“如何便能得出通用的法門來?”
董昭聞言微微欠身道:“恕在下直言,我以為這通用法門實際上已經有了,而且就是從這白馬、燕縣、韋鄉三戰之中得來的。”
“請公仁指教。”公孫珣當即正色。
“其一,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董昭侃侃而言。“將軍在黃河之上以鐵索連環諸舟船,使我軍跨黃河如履平地,既如此,便應當肆意橫行于大河上下,忽南忽北,讓卜已和他的下屬賊帥們不知所措。”
“公仁所言甚是。”
“君侯不必夸獎。”董昭曬笑搖頭道。“如我所料不差,君侯本就想如此行事的。”
公孫珣也是當即點頭承認:“確實,大河之利在我,取南取北皆隨我愿,既如此,完全可以借鐵索舟船南北亂行,讓賊軍失措。還有呢,公仁還請繼續。”
“還有……”董昭不由神色一斂。“這其二,其實可以仿效黃巾賊和程立的做法,或是降兵、或是壯丁,或干脆是民夫……總之,裹挾向前,聚眾攻城?”
“這是什么意思?”公孫珣不由蹙額反問。
“敢問君侯,”董昭不慌不忙。“若我今日不來,你明日要行何法?難道要驅動我軍精銳騎士下馬攻城嗎?”
公孫珣一時沉默,卻終于是無奈承認:“公仁的意思我懂了……不錯,若是真無良法,便只好動用黃巾賊之前白馬、燕縣的俘虜,逼迫彼輩蟻附登城了!而且下一戰若是守將還如這韋鄉處一般,怕是還要順勢收攏韋鄉的俘虜,連續裹挾,連續聚眾攻城!”
“但事非得已,君侯并不愿如此,對否?”董昭急切問道。“不然君侯也不會獨自去查看土城破綻了?”
“不錯。”公孫珣倒也沒做遮掩。“如此方法雖然有效,我卻不愿意多做……只是,若無它法,卻也只能如此行事。公仁,我須是一軍主將,兩軍交戰,必要時總是要有所為的!”
“君侯真是難得仁德之人。”董昭長嘆道。“其實,我家中就在韋鄉東南處幾十里的濟陰定陶,這兗州各郡國大多地勢狹小,此處于我便如鄉梓一般,君侯不愿生靈涂炭,我又如何愿意見到如此光景呢?說不定,這韋鄉之中便有我們濟陰的同鄉呢!”
公孫珣不由再度抬眼看了對方一眼:“既如此,想來公仁必然有第三個通用的平叛方略了?”
“是還有一個。”董昭攏手而言道。“昨日聽到燕縣捷報,頗有所感……君侯,你說若是驅動本地降兵、壯丁去攻城,何如驅動此地豪強大戶去攻城呢?”
“這有什么區別?豪強大戶便不是驅動自家貧苦徒附、佃農去攻城嗎?還不如用俘虜呢!”
如此想法,公孫珣幾乎是脫口而出,然而他終究是沒有說出口,反而陡然間有所醒悟。
話說,公孫珣這個時候對于黃巾軍的性質已經有了更深入的認識……此時的黃巾軍頂層乃是不折不扣的宗教人士,是要造反建立黃天的,中上層卻普遍性是各地對前途不滿的豪強大戶,而下層才是真正無立錐之地的老百姓。
若是大略而言,其中,頂層和中層是典型的相互利用,然后他們又一起利用底層百姓借以成事。但此時且不說頂層的頑固和下層的駭人的力量,只說這些純粹為投機者的中上層,其實反而是黃巾賊中最容易動搖的一環!燕縣一戰,清楚表明了這種現象的客觀存在。
那么所謂攻城為下,攻心為上,相比較于驅動降兵攻城,轉而以當地豪強來攻城,便是攻城兼攻心了!
此策極妙,而且確實具有普遍適用性,或者說具有戰略上的指導意義……總之,董公仁今日來獻此策,倒是不負他的智謀和公孫珣對他的期待了。
見到公孫珣恍然大悟,董昭也是跟著憨厚一笑,然后繼續剖析道:“君侯,你想想,這些豪強見到黃巾賊如此勢大,又有幾個沒有分出一些子弟跟著搏一搏呢?便是沒有,或是舉家從賊,那黃巾賊中的豪強又有幾個在周邊縣邑沒有親朋故舊呢?而這些親朋故舊又有幾個不是有力之人呢?”
公孫珣回過神來,若有所思的看了對方一眼,然后壓低聲音問道:“公仁,韋鄉附近都有哪些有力人家啊?”
“我不知道。”董昭連連搖頭。“我是濟陰人,如何知道東郡情形。但是在下卻知道,我們濟陰乘氏的李氏,家中隱匿戶口便何止上萬?其族人更是遍布濟陰、東郡、陳留、任城、山陽……在整個兗州都是一等一的大戶!”
公孫珣仰頭思索良久,卻又忽然拍案而起:“我忘了在何處了,有人曾與我說過,說是濟陰李氏有一個叫李進的豪杰之士,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滿腹經綸之才,可惜卻不知為何得罪了他同鄉一個姓董的,以至于蹉跎至此……而我軍如今受挫于韋鄉之下,久戰不克,正該禮賢下士,尋訪英才!不瞞公仁,我正準備持節親往征辟此人,你愿隨我去見識一下嗎?乘氏離此處也就幾十里地罷了!”
董昭不由攏手抿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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