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二十八章 人從河中來
“文琪真是有古名臣之風啊!”隔著老遠,劉焉便不由捻須而笑。“居然親自擔石負料,壘堤筑壩。”
公孫珣聞言只是看了對方一眼,便繼續與婁圭抬起了一筐百來斤的‘石料’,兀自再度往大堤上而去,根本沒有理會對方。
“哈……”
劉焉倒也不尷尬,而是仰頭一笑,然后便帶著一堆不敢吭聲的趙國本地豪強與州中官吏等在了石料堆旁。然后一直到公孫珣和婁圭帶著空筐回來以后,這才上前一步搭住了對方的抬杠和繩索。
“文琪……”
“使君莫非也要試一試?”公孫珣終于開口,卻是趁勢將抬杠往對方手里一送,然后不免表情戲謔起來。
劉君郎登時一滯。
“為人子者,當為父分憂!”身為孝子,劉范當仁不讓的擼起了袖子。
“正好賢父子一起。”婁子伯也是一個喜歡討趣之人,居然就把手里的筐子也順勢交了出來。
劉范接過筐子,和親爹一樣,也是登時為之一滯。
幾名州中吏員見狀面面相覷……他們都是劉焉的屬吏,此情此景自然要趕緊上前解圍。
然而就在這時,公孫珣卻忽然拉下了臉,并嚴厲斥責起來:“你們這些人,是要敗壞方伯的德行嗎?”
這些州中吏員心下一驚,然后個個怔在當場。
“昔日禹圣治水,胼手胼足、身體力行;當日漢武填堤,將軍以下皆負柴、石下河;如今我身為超品的亭侯,也是親力親為,為何到了方伯這里就要人代行?!”公孫珣言辭愈發激烈,宛如受了什么委屈一般。“河堤上這么多人看著,傳出去豈不是要人笑話你家方伯虛偽?”
時間是午后偏下午時分,按照公孫珣的安排,這個時候的民夫是有資格回工棚喝上一碗小米粥的……陳年小米,稀拉拉的,但即便如此,也是這年頭難得的‘福利’……當時公孫珣立在堤上,看到人流如織,個個喜笑顏開,其實就是一群人去工棚領粥。而等到公孫珣兀自與婁圭去抬碎石,并說出那樣一番話,也是趁著人都在喝粥,左右無人。但如今,一碗粥輕松下肚,民夫如蟻,也是各自回來圍觀新來的‘大貴人’!
州中吏員們個個面色通紅,有人甚至于氣憤不已,但終究不敢擔上‘壞方伯名聲’的罪過。
不過另一邊,當事人劉焉見狀倒是在心中頗不以為意,甚至還有些高興……精明如他哪里不曉得,公孫珣耍這種小脾氣小手段,恰恰說明對方根本不準備阻止自己蹭功勞!
大節上人家都讓步了,這種小事情又算什么?
再說了,堂堂宗室世族,卻當了十八年民辦教師,別的不會,裝模作樣難道還不會嗎?
于是乎,劉刺史當即又擺出了一副盡職盡責的模樣,挨個訓斥了手下一番,然后便與兒子抬起了一筐足足兩百來斤的十足石料,咬著牙、扶著腰往大堤上走去。
此時上工的人已經很多,這群民夫原本就已經對公孫珣這個‘貴人’有些失去了新鮮感,此時聽說又來了個新貴人,自然是一邊紛紛聚攏圍觀,一邊卻又紛紛避讓不及,一些膽小的聽說是州中的一把手,比著之前的公孫珣要高上兩級,居然還主動下跪叩首。
一群州吏顧不得其他,包括之前一直沉默著的呂布,此時也是趕緊跟在劉焉身后,準備照應一二。
公孫珣從容穿回衣物,帶著一群默不作聲的趙國權貴們涇渭分明的緩步在后,登上了大堤,然后居高臨下的等著還穿著官服的劉焉運完這趟石頭以后回來扯淡……所有人都明白,如果不出意外,眼看著這大堤將成,今日下午這位冀州刺史就應該會和執掌趙國的公孫珣正式討論一下上奏表文的事情了。
也就是討論如何分功的事情了!
而不管怎么樣,哪怕是再水到渠成,這也是很嚴肅,同時很必要的事情……從各個角度來說都是如此:
對劉焉而言,刺史任期短促,一兩年吧,他劉君郎就應該會出任一個大郡郡守。然而,大郡和大郡是不一樣的,董卓如今在河東做郡守,也是頂級大郡,但肯定比不上南陽和河內啊!實際上,劉焉最完美的任期結局就應該是天下第一大郡南陽太守……這是如今當朝太尉,宗室重臣劉寬昔日轉入中樞前的最后一個履任地點。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恐怕才更迫切的需要這個霞堤的功勞,甚至需要邯鄲公學的功勞來給他的任期做點綴……這位‘盡職盡責’的宗室重臣容忍公孫珣這么多事情,可不僅僅是因為他欺軟怕硬。或者說,因為看到有利可圖而做出某些投資跟欺軟怕硬也并不矛盾。
另一邊,趙國國中的權貴們也都在沉默中各自有所期待……原本自家的旱地變灌溉良田固然是天大的好事,但是,易陽縣那片向來只能出野鴨子的沼澤一個冬天陡然就要變成上好良田,又該怎么說?
坦誠一點好了,就連魏松和蔡伯喈都有點動心了……尤其是后者,蔡邕畢竟只是發配,家里的財貨還是不少的,如今他有家不能回,又做不了官,好不容易在趙國安定了下來,教書育人吹水之余又有一堆人捧著自己,那置點田地安生下來,恐怕也是士大夫的本能了。
當然了,還有之前便說過的趙平。這廝雖然知道自家族父一定會有所安排,但他趙平自己又何嘗不想更直接了當一些呢?若是劉焉和公孫珣的奏疏中能主動提到他,那將來無論去哪里,恐怕都不至于遭受到如自家另一位族父趙延的待遇吧?
堂堂一位兩千石太守去給蔡伯喈一個剛剛刑滿釋放的囚犯跳舞,人家居然理都不理!
更可怕的是,所有人都深以為然,就因為這位太守是閹宦子弟。!
回到眼前,即便是公孫珣其實也稱不上波瀾不驚……因為等過了年,大堤經過了春汛‘初檢’的時候,他公孫珣也勉強算是到了二十五歲,按照他之前積累下來的功勞和這次修筑水利的事實,也應該就能堂而皇之的升為一任兩千石吧?
兩千石、亭侯,那到時候他的腳步又有誰能再阻攔下去呢?
甚至往深了講,公孫珣一旦升任為兩千石,很多事情都會有連鎖的互動。
最明顯一個,按照三互法,公孫珣的岳父趙苞就沒法再出任遼西太守了……實際上,之前朱靈的到來就已經說明朝廷和趙苞都注意到了這個情況。
要知道,公孫珣并不曉得自己這位岳父是一個被他逆天續命的人物。但事實上是,原本的趙苞應該會在柳城之戰后因為失去家人郁郁而終,但現在卻好好的做著他的大漢關外第一重臣的位置,并且在仕途上愈發顯得不可一世。
試想一下,當天下萬馬齊喑之時,一個有著強大靠山(趙忠)、豐富資歷(多年履任,輾轉各地,文武并稱)、巨量聲望(陣前教子的戲碼簡直可以拍樣板戲),并且還是鄉侯之身的兩千石,會給這個時代帶來多大的漣漪……恐怕還真不好說吧?
往小了說,可能什么都不會改變,往大了說,說不定將來哪路諸侯就被公孫珣這位好岳父給不自覺的堵死在了半路上了。
除此以外,公孫珣一旦成為兩千石,就可以大規模、公開的征辟人才,還可以給自家安利號與自家老娘提供前所未有的幫助……比如說,他要是去了徐州,信不信徐州糜家當場就會被安利號給并購了?再比如說他要去了揚州什么的,是不是安利號就能把大娘孜孜以念的茶葉給弄出來了?
還比如說……
“何事喧嘩?!”
就在公孫珣眼見著劉焉父子扶著腰往上走來,同時心思亂飄之際,忽然間,不遠處的河床上響起了一片驚呼之聲,惹得他和劉焉一起轉頭看了過去。
“呂從事,且去看一看出了何事!”也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劉焉的治中隨口吩咐了一句,卻是打發了呂布前去查探。
而不一會,呂奉先便立即回報:“回稟使君、君侯,午后河床污泥變軟,彼處有民夫在其中挖出了祥瑞,乃是一只背上有奇異紋理的老鱉,看起來格外玄妙!”
劉焉當即驚異不止,連腰都不扶了,便是蔡伯喈和魏松也是驚疑不定,更別說趙國本地的這群土包子了……然而,公孫珣聞言卻忍不住在心中一聲冷笑!
開什么玩笑,幾百年沒清理的河道污泥里挖出一只老鱉很奇怪嗎?!至于烏龜、鱉黿之類的玩意背上的紋理,你說玄妙就玄妙了?老子渦河里和魏武帝一起看過黃龍、宰過毒蛟的!尤其是后者,一掌就摁死了!
經過渦河一行再與我說什么這種神異……豈不是班門弄斧?
只是萬萬沒想到,呂布如此一個并州來的土包子,才到州中幾日,就變的如此圓滑了……還玄妙?!
“奉先速速協助那些民夫將這玄妙之物取來!”
公孫珣不信,有的是人信,劉焉稍一思索便挺著腰面露喜色。“伯喈兄,如我所記不差,這河中現黿鼉之物,應該是吉兆吧?!”
“啊……確實!”蔡邕張著嘴仰頭想了一下,然后也是給出了肯定的答復。“不過具體而言,吉兆并不是龜鱉黿鼉之物本身,而是此物背上的紋理……《易經》有云:‘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河圖,乃是龍馬出黃河負之,而這個洛書,便是有神龜自洛水負書而出……有人就說,這個洛書非是實書,乃是龜殼之上自有書文……據說,有人曾見過這種帶有文字的龜殼……”
若是公孫大娘在此,一定會噴一句,那叫甲骨文!
當然了,且不提公孫大娘,就在此處的公孫珣雖然心中也不信,甚至于不屑一顧,卻也只是站在一旁并不言語,反而由著這些趙國權貴和州中吏員們被劉焉和蔡邕一唱一和的糊弄到目瞪口呆、意動神搖。
說白了,此事對他公孫珣而言又有什么壞處呢?當年陳勝吳廣不也魚腹藏書而讓眾人下定決心嗎?只要這些人別把事情捅破天,徒惹人笑,倒也無論其他了。
果然是挺大一只鱉,足有如今才普及了區區數年,用來磨面的磨盤那么大!
呂布在前面引著,兩個精壯民夫在后面一左一右的抬著,鱉背上的花紋在陽光下還真顯得有些玄妙……眾人相互看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又看向了為首的劉焉與公孫珣。
公孫珣倒也沒有矜持,便與急不可耐的劉焉一起向前迎去,眾人也是緊隨其后,一擁而上。
然而就在邁開腿的那一瞬間,緩步向前的公孫珣卻陡然覺得哪里不對起來——既然是河中污泥剛剛挖出,為何這只鱉的背上居然光潔如斯,只有四肢和下腹處有泥?似乎是被人剛剛放到泥坑里一般。而如此一想的話,相較于普通民夫而言,兩個扛著鱉的人也太過于精壯了一些,穿著也顯得格外干凈和厚實。
是劉焉還是諸如趙平之類的人刻意安排的?
公孫珣第一反應便是如此了……因為前者需要這類東西點綴,后者那些人則需要討好自己和劉焉。
但是仔細看去,無論是劉焉還是趙平這些人,又或者是那些趙國土包子,還有州中吏員,似乎都是真的好奇,并且在真的嘖嘖贊嘆……就連蔡伯喈,也被這玩意的個頭給嚇了一大跳。
事情不對!
說時遲那時快,正當偌大的活鱉與往下行的劉焉、公孫珣一行人相遇之時,那二人陡然將手中巨鱉擲向了立在一旁,身材最是高大威猛的呂布,然后瞬間從腰中摸出了匕首。
其他人尚在茫然,早有一絲醒悟的公孫珣則一把抓過身后劉范手中的抬杠,朝著前面一人狠狠砸了過去。但此舉卻只砸退了一人而已,而且還被此人迅速抓住抬杠給隨手扔了出去,然后依舊奮不顧身朝著劉焉撲來!更別說,另一人已然沖到了冀州刺史劉焉身側!
公孫珣再去身后劉范那里摸東西,卻只摸來一只筐子。
然而,等他再回頭準備將筐子擲出時,卻愕然發現,當其他人還在茫然之際,兩名精壯刺客居然全都已經被制住了。
其中一人被發怒的呂布用那只活的老鱉給反手直接砸到在地,眼見著連人帶鱉怕是都沒氣了;另一人俯身倒在地上,身側卻躺著那只原本應該被此人轉手扔出去的抬杠?!
恍惚間,周圍人紛紛反映過來,各自一擁而上,一邊圍住了這兩個刺客的‘身體’,另一邊,卻是趕緊護住了公孫珣和驚魂未定的劉焉劉君郎,一路往后退去!
片刻之后,眾人回到權貴們所住的那個設施齊備的‘工棚’中,劉焉等人這才回過神來。
“何至于此啊?”劉君郎拽著公孫珣的手,半是做戲,但更多是真的悲憤莫名。“文琪你說,何人要殺我啊?”
公孫珣也是一頭霧水,甚至周圍所有人都是一頭霧水……是啊,天可憐見,為啥有人要殺這盡職盡責、欺軟怕硬的劉君郎呢?
人家只是來當官的啊!難道不該人見人愛嗎?
真要是刺殺,要殺也殺公孫珣好不好?就好像之前的申虎那樣……公孫珣干的破事太多,活該被刺!可是,偏偏剛才所有人都看的真切,這二人雖然沒喊什么口號,但卻分明是只沖著劉焉一人而去的,而且從準備這么大一只王八來看,他們還早有預謀,儼然是打探到了刺史的行蹤,提前安排。
“方伯且安歇。”思索片刻,卻一無所得,公孫珣也只能勉力安慰。“此事既然是在這邯鄲境內發生,我一定與你一個交代。”
“也只能靠文琪了。”劉焉這個時候倒是說了一句真心話……此時此刻,他好像真的只能相信公孫珣了,且不說公孫珣的能力,就說剛才若不是對方一抬桿扔出去,怕是他已經在猝不及防下挨了一刀了。
更重要的一點是,劉焉畢竟是劉焉,他此時已經想明白了,此事雖然讓人費解,似乎人人都有嫌疑,但卻唯獨不大可能是公孫珣……這不僅僅是因為剛才公孫珣的表現,而是說大堤將成,辛苦一年,將要收獲之際,對方沒有生事的理由。而且再說了,真要是公孫珣想生事也不該在這個地方生事……這里是邯鄲,是公孫珣控制下的工地,所謂瓜田李下,嫌疑之所也,此時自己沒死他都要負責任的,那真要是死了,他公孫珣跳進圪蘆河里都洗不干凈。
安慰了一下劉焉和其余諸如魏松、蔡邕等幾個受驚不已的老頭子,公孫珣便急匆匆的出了工棚開始查探此事。
“怎么說?”兩人一鱉的尸體之側,公孫珣也是難得黑了臉。
“君侯,在下慚愧!”呂布拱手跪地請罪。
“不關你的事情。”公孫珣趕緊揮手示意對方起來。“你有功無罪!剛才那情形,幸虧奉先你能反應過來……”
“君侯,”一旁的婁圭忽然上前,匯報了一個情形。“剛才我與叔治在民夫中詢問,好像有人隱約認出,此二人是下游鉅鹿大陸澤湖匪中的出色人物……”
公孫珣聞言頭皮瞬間發麻,他非但沒有為此事這么快就有說法而放松,反而是心中一緊。
“讓……”大陸澤三字一出,公孫珣心中便已經對此事有了猜測,但回頭瞥見腳下的尸首,卻又忽然想起另外一事。“這……這兩個刺客,一個被奉先反手誅殺,另一個又是如何死的?我怎么記得我扔出去的抬杠被此人輕易撥弄開了?”
婁圭也是恍惚不覺。
“回稟主公,”此時沮宗倒是躬身一禮,給出了個答案。“我在當時瞥見的清楚,那人將抬杠反手扔進了民夫堆中,卻被其中一名身材極為高大的男子伸手抓住,只一反手便砸在了這名刺客的脖頸上,讓其當即致命。”
日色西斜,公孫珣仰頭若有所思,片刻后,卻是忽然再問道:“身材極為高大?”
“體格不弱于奉先。”沮宗坦然言道。
“此人見在何處?!”公孫珣愈發好奇。
“此人是外地來的,與幾個伙伴遇到修河,便靠運石材到工地來賺些錢,剛剛從我這里領了賞錢,便直接推車走了。”王修捧著一冊文書,遠遠的便作答道。“君侯,屬下慚愧,居然讓湖匪……”
“且不說此事。”公孫珣伸手打斷對方。“那人是外地人士,已經走了?”
“是!”王修坦誠言道。“不瞞主公……”
“哪里口音?”
“并州……并州偏北,又有點像是京兆?”
“所謂外地來的,又只做這種力氣活……想來是有難言之隱了?”
“多半是有些氣節的逃犯。”
“這就對了,容貌如何?”
“身材高大,不比奉先稍弱,面色發紅,雖然年輕,卻有已經開始蓄胡了……”
公孫珣恍然若失,稍卻,他回頭看了看身旁還在懊喪,顯得極為狼狽的呂布,卻是忽然大喊:
“且牽我的坐騎來!”
“后漢光和年間,太祖修圪蘆河,事成,有神龜自河中出,眾皆以祥瑞,獨蔡伯喈在側,見而懼之。眾不解,邕乃曰:‘神龜負書,書于龜甲,事之祥兇在于書文,今觀之,乃兵禍之文也!主有悖亂之將過此河也!’眾哂之。至年末,有星悖于天狼、天弧,乃漸悚然……按記,時,太祖、劉焉、呂布、婁圭、王修、董昭、關羽,俱在河也。或云,圪蘆河直入鉅鹿大陸澤,張角兄弟亦在河也。蔡伯喈之言,不亦應乎?”——《新燕書》.五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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