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十二章 驚動
“聽說文琪昨晚上做的好大事?”中午時分,尚書臺中,中都官曹尚書劉陶正捏著自己花白的胡子蹙額發問。
而在他身后,好幾個尚書郎以及尚書長史都是用一種既佩服又有些閃爍的目光去偷看公孫珣……至于那些阿附于閹宦之人以及袁氏門生,自然就不會呆在此處了。
“并未做什么大事,”公孫珣一臉誠懇道。“不過是看到朝會上閹宦太過于囂張,心中不忿,就去王甫家中驚擾了一番,然后又去拜會了袁太仆,請他出面帶領我們抑制閹宦氣焰……”
“不是說文琪兄去袁太仆家中破口大罵,聲震于庭,左右鄰居都駕著梯子趴在墻上去聽嗎?”王朗忍不住開口詢問道。“這事情一早便傳開了。”
“景興此言容易讓人誤會。”公孫珣趕緊糾正道。“咋一聽還以為我是在罵袁太仆呢……其實,我昨日雖然破口大罵,但卻是在罵當權閹宦!你們想想,招待我和楊文先的乃是太仆長子,我哪里會當著人家兒子罵親爹?”
“我就說嘛!”
“果然是無稽流言。”
周圍的尚書臺同僚們紛紛釋然。
“那文琪兄又是怎么罵閹宦的呢?”年紀最小的王朗忍不住追問道。
“罵人嘛,無外乎就是那些話,”公孫珣不禁失笑道。“一些粗鄙之語,這有什么好說的?”
“且不說這個了。”劉陶忽然招手道。“我喊文琪出來有正事,你且隨我來……爾等也要速速回去工作。”
眾人趕緊稱喏,而公孫珣雖然不明所以,卻也還是趕緊跟著自己頂頭上司往尚書臺某地去了。
“其實,粗鄙之語也可大雅之堂。”眼看著公孫珣和劉陶一起離開,就在這時,一名年長的尚書郎忽然開口,引得原本要散開的眾人再度回頭。“剛才劉公在這里,我不好說話……你們不曉得,今日一早,我在南宮門前與楊文先相遇,他說昨晚坐在文琪身側時居然汗流浹背,不知所措,我便忍不住請他誦了幾句文琪的粗鄙之語,細細聽來,果然過癮!”
“韓兄請指教!”
“不如誦來聽聽?”
“是啊,此處只有你我兄弟,俱是同志,有何忌諱啊?”尚書郎們當即來了興趣。
“只是寥寥幾句而已。”
“寥寥幾句也可啊!”
“那我就獻丑了。”此人微微捋須道。“我依稀記得,先有‘漢統衰落,宦官釀禍,國亂歲兇,四方擾攘’之言……”
眾人不禁紛紛搖頭嘆息。
“中有‘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以至狼心狗行之輩,洶洶當朝,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之語……”
一眾尚書郎又紛紛斂容,畢竟這話似乎有指桑罵槐之意,怪不得會傳出公孫珣痛罵太仆的流言。
“不過,最讓人覺得痛快的,乃是文琪兄起身告辭時的最后言語,所謂‘皓首匹夫,無髯老賊,罪惡深重,天地不容’也!”
“好啊,好啊!”聽到此處,不待一眾同僚作出反應,人群中最年輕的王朗便當即拊掌感嘆。“朗生平從未聽過如此酣暢淋漓之語!”
眾人自然是紛紛點頭感慨,那曹節不正是所謂皓首匹夫,無髯老賊嗎……宦官沒胡子啊!
而就在王朗連聲叫好之時,公孫珣卻已經跟著劉陶步入到了新任尚書令陽球的公房內。
“陽公,就是如此了。”劉陶捻須對陽球言道。“你看文琪如何?”
“劉公乃是中都官尚書,這種事情何須對我說?”陽球對上資歷和年紀比自己強太多的劉陶還是很給面子的。“再說了,士燮既然出了事情,那這個中都官從事,除了文琪還有誰能擔起來?”
公孫珣一時茫然不解。
“你還不曉得吧?”劉陶見狀不由嘆氣。“交州那邊傳來消息,威彥(士燮)的家人有參與到叛亂中,按照法度,他必須要去職了,這便是今日威彥沒有過來的緣故……”
公孫珣先是一怔,但馬上也就那樣了。
畢竟嘛,士燮所在的士家是交州唯一一家世代兩千石的華族,是當初王莽之亂時從山東遷移過去的,勢力和影響遍布整個交州……因此,無論是朝廷還是當地的土著,都非常看重他們家。
講真,這要是交州一口氣反了四個郡卻沒牽扯到士家,那才叫不對勁呢!不過也無妨,因為以士家的家世,朝廷想要安頓交州,最后還得靠他們家,說不定這位去職的士燮士威彥一轉身就會成為交州的什么太守也不一定。
所以,根本沒必要為這位擔心。
“至于說中都官從事。”陽球起身接著解釋道。“乃是朝廷有感于洛中治安重任,所以專門在中都官曹中選任一名尚書郎,加上從事的名號,以求連結尚書臺與司隸校尉,方便臨機處置……”
公孫珣面露恍然,這倒是件好事了,畢竟無論那個機構,都以洛中事物最為緊要,自己成為曹中主管洛中事物的那個人也算是變相高升了。
更不要說,臨機處置這四個字最是讓人喜歡!
而且……自己昨日剛剛‘親身’跑到王甫家中驚擾了一番,實打實的私闖民宅,今天就成了尚書臺里主管洛陽治安,防盜防災的頭目,這里面的惡意,也不曉得王甫王常侍能不能感覺的到?!
當然了,公孫珣不知道的是,此時就在北宮某處小院中的王甫已經不需要這個惡意來給他添堵了。
“曹公!”王甫一臉悲憤的質問道。“為何不許我面圣?”
“我沒說不許,我只是勸你不要去罷了。”曹節不以為然的應道。“你自己說,無憑無據的,何必要為此驚動陛下?”
“是啊!”
“王常侍息怒。”
“曹公也是一片好心。”院中一眾年紀較大的常侍們也是趕緊勸說不迭。
“怎么是無憑無據呢?”王甫愈發憤恨,卻攝于曹節的威勢不好發作,只能扭頭和其余幾名常侍解釋。“諸位不曉得,我昨日親目所睹,那廝一箭直接射落了我兒子王萌的酒杯,差一點就要了他的性命!非只如此,一擊不中之后,他居然還敢在逃走前大呼遲早要取我性命……我家中賓客和周圍鄰居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怎么就沒把你一箭殺了呢?大長秋曹節一邊聽著一邊心中無語,真要是殺了你,我再秉公執法,以此為借口殺了那小子震懾一下這群跳得歡的年輕人,豈不是萬事大吉?
當然了,曹節面色上還是很平靜的:“王常侍,這公孫珣是什么阿貓阿狗嗎,你想除去就除去?天子那里,自然有趙常侍為他轉圜,尚書臺那里有盧植、劉陶為他回護,便是回了家,那也是在文繞公的隔壁。你若是沒有證據……”
“大長秋!”王甫幾乎要跳起來了。“我都說了,那一箭直接射過來……”
“見到人臉了嗎?”曹節終于不耐煩了起來,居然負起手來幽幽質問道。
“我……”
“只聽到聲音?”
“憑什么不是別人誣陷?別人偽裝?”
“你知道那個公孫珣昨晚上還在袁太仆家中罵了一晚上的閹宦誤國嗎?說什么‘皓首匹夫,無髯老賊’……”
“哈?”
“楊文先在旁作證,陛下都不會不信的!你強說人家去了你家,便是袁楊那里都過不去。”
“可我不信!”王甫陡然應道。“袁楊作證又如何?天曉得他是不是先殺我不成,這才跑到袁逢府上做戲?我只知道,那廝差點殺了我收在膝下幾十年,準備養老送終的兒子!如此膽大包天之徒,我若是不能殺他,天下人如何看我王甫?”
“王常侍。”曹節愈發無奈。“我們昨日剛在大朝會上勉強過關,此時不是計較這種事情的時候,更不是和袁楊再起什么紛爭的時候。”
“我就不懂了!”王甫忽然面色漲紅,然后直接向前一步逼了上來。“大長秋,這天下事難道不是你我說了算嗎?”
“九年前,竇武、陳藩何其猖狂,不也是被我們一朝擊破,身死族滅嗎?”
“五年前,有太學生蠢蠢欲動,在宮門上寫字,辱罵我們是閹宦,我們根本就沒親自動手,只是讓段熲出面,便處置了數千太學生……怎么到了如今,我等反而要小心這個小心哪個了?”
話到此處,王甫直接朝著一個兩千石官府的老年無須之人看去:“袁赦,你來說,我王甫欲殺一人,需要在乎什么袁楊的言辭嗎?”
被袁逢認做兄弟,成為汝南袁氏一員的袁赦喏喏不敢言……畢竟,一群年長的常侍之中,王甫的囂張和霸道是出了名的。
“還有曹公!”王甫忽然又扭頭看向了大長秋曹節,并上前逼近了數步,與對方面面相對。“你是不是和那段熲一般老的不成樣子了?若是你沒了膽氣,就將這個大長秋讓與我做,也算是名正……”
“啪!”
話音未落,曹節直接一巴掌抽到了對方的臉上。
王甫暈頭轉向,面頰腫脹,卻是清明了不少,便趕緊俯身請罪,而實際上并沒有沾惹此事的中常侍袁赦、淳于登等人也是立即躬身謝罪。
“諸位。”曹節長呼了一口氣后,方才負手對眼前的一眾老牌宦官說道。“你們以為我不想殺了這上蹦下跳的小子嗎?你們以為我不想讓朝堂變得如之前那么安生嗎?可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之前那么安生的朝堂,如今卻是如此洶涌暗流?”
“請大長秋賜教。”王甫低頭勉力應道。
“王甫。”曹節盯著眼前之人冷冷言道。“你剛才問的其實挺好……不過我也想問你,我們二人聯手誅殺竇武、陳藩之時,天子多大年紀?我們讓段熲一口氣抓了幾千太學生的時候,天子又是多大年紀?而如今,過了這個朔日,天子又是多大年紀?”
一眾年長常侍身子紛紛一顫。
“還是說,王常侍你以為天子是個蠢笨之人,可以任你施為?又或者說,你把張趙等常侍全都視為了無物?”
王甫也已經不敢說話了。
“諸位,我們一群宦官,權柄全都來自于這身后的北宮,而如今天子年紀到了,又極為聰慧圣明,那外朝自然明白,天子這時候必然要做個決斷的,所以才會如此蠢蠢欲動……講實話,陛下若是想繼續把事情交給我們,我們自然要盡心盡力,可陛下要是不想讓我們再做事,以我們的年紀、身份,此時只能盡量謀身求個后路了!”
言到此處,曹節神色愈發黯然:“現在的問題是,陛下雖然與我們留了幾分面子,但以新代舊之意卻總是沒變的……你們一個個的,不想著如何存身,怎么還想著殺人放火呢?這些年,仗著天子的信任,你們做過多少得罪人的事情?夜深人靜之時,你們捫心自問,真沒有怕到流汗的時候嗎?”
正月間,冷風依舊,王甫卻是大汗淋漓,心亂如麻!
“不瞞老師。”公孫珣對著盧植昂首挺胸般的解釋道。“學生行此事,一來是要在朔日大朝后站出來,告訴天下人,我輩士人之血還未冷,并不會因為一時之挫而有所動搖,所謂逆境之中奮發向前,化身中流之砥柱……”
盧植面無表情的抬起頭來看了自己這個學生一眼,然后繼續低頭寫起了自己的公文……話說,如今朝中非是最緊要的文書,大多都已經開始用紙。不過,這也沒讓公孫氏多賺了多少,因為仿造的紙張很快就出現了,如今洛中用的‘公孫紙’,除非是蔡邕那種對紙質量杠精化的書法家,否則都是從河南本地作坊里買來的。
這邊,見到自己老師如此反應,公孫珣難免有些尷尬,便趕緊低下聲來繼續解釋:“老師,不管如何,天子以新代舊之意總是有的,既然如此,我輩就應當把握大勢,主動出擊。一來,要提前布局,讓己方的一些人在一些關鍵職務上就位,伺機而動;二來,應該用各種手段壓迫局勢,讓事情盡早激烈難制,逼迫對方露出破綻,所謂以血勇之氣催動堂皇向前之陣……”
“你且住,”盧老師終于放下了手里的紙筆。“昨日你去罵袁逢、嚇王甫就是要壓迫局勢?”
“是!”
“你就不怕被王甫宰了?”
“南宮和家中我是不怕他動手的。”公孫珣從容道。“而路上我安排了三十騎護衛,俱是血戰回來的北地精銳,他要是敢來死的一定是他!”
“老師以為如何?”
“誰教你的?”
“什么?”
“誰教你的‘壓迫局勢’?”
“……橋公!”
盧植猛地睜大了眼睛,然后良久方才微微頷首:“若是橋公讓你如此做,那想來也是有道理的。你再說提前布局……這也是橋公的意思?”
“非也。”公孫珣不由緊張了一下。“這就是我的有感而發了。老師你看,我剛剛被任命為了曹中主管洛中防盜防火防賊的從事,便不由思索,如此職務,若是得了尚書臺和司隸校尉的首肯,那洛中隨便一個兩千石以下之人豈不是都能手到擒來?所以,我們應當把敢做事的人放到司隸校尉這個職務上,而讓心中有大節的人來統帥尚書臺。”
“那也沒用。”盧植幽幽言道,然后再度從腳邊捧出了一個公文盒子。“兩千石以上,無論如何都是要請旨的,而中常侍全都是兩千石,而且還多封侯爵。”
“但若是提前有這樣的準備,屆時只需要天子點一下頭,那事情就可以驟然做成了!”公孫珣勉力再勸道。“老師作為吏部曹尚書,一定要心里有所明悟才對。”
盧植忍不住笑出了聲:“那文琪你這位千石郎中不妨與我這位吏部曹尚書說上一說,誰是敢做事的人,誰又是心中有大節的人?”
“現尚書令陽球陽方正,可堪為司隸校尉!”公孫珣壓低聲音,正色言道。“而光祿大夫橋公,最有資格做這個尚書令!”
盧植微微一愣,然后居然緩緩點了點頭:“陽球此人比你還膽大包天,橋公此人更是節義為天下冠,所以,你這兩句話雖然有些是愈矩,卻真的無可辯駁!”
公孫珣繼續低聲言道:“還有,昨日我與楊彪同出袁府大門,他拉著我的手說自己很快要去京兆出任京兆尹,恨不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就對他說,京兆繁華,王甫等閹宦必然會有所荼毒,不妨在彼處暗中收羅證據,然后送到我處,以作備用!”
“哈!”盧植不由嗤笑一聲,然后再度放下了剛剛拿起的公文。“楊文先居然也被你拉上船了?你這一夜之間到底做了多少事?”
“真是偶遇。”公孫珣無奈解釋道。“橋公是下朝時碰上的,楊文先是袁府碰到的,陽方正之事是剛才劉公帶我去接受任命時陡然想起的,他不是之前便在尚書臺前方喊過嗎……什么,若為司隸校尉,怎么會讓妖異如此囂張?”
“還有嗎?”盧植不由追問道。“除了這三人,還有人要上你這中流砥柱的船嗎?”
“沒了。”公孫珣趕緊搖頭,復又急速催促。“如此還不夠嗎?老師你的吏部曹實在是太緊要了,若是你能襄助一二……”
盧植一邊低下頭來閱讀公文,一邊連連搖頭:“文琪,你所言壓迫之勢尚未起效,此時曹節、袁逢都未顯亂象……運作司隸校尉、尚書令這種要命的職務,簡直是在提醒對方要有所警醒。”
公孫珣固然失望,但卻也知道自己老師所言不差,而且終究是他變被動為主動的第一日而已,也沒想太多。所以,一念至此,他只好微微躬身行禮,就此告辭。
然而,就當公孫珣離開吏部曹所屬,準備回中都官曹所在門廊時,一名捧著公文木盒的尚書郎卻是迎面失笑喊住了他:
“文琪昨日罵的好痛快。”
公孫珣自然連連謙虛,而二人寒暄數句之后方才準備各自歸位。
然而,就在二人錯身之時,這位吏部曹尚書郎卻是忽然捧著他的公文盒子低聲言道:“文琪確實厲害,那袁太仆似乎是被你罵的有些心慌,這都上表將一些災厄歸到自己身上,準備自請降職了。”
公孫珣只是微微點頭,卻并不以為意……畢竟,對于袁氏嫡子而言,官位這種東西,今天降下去明天還要升上來的,人家袁逢始終免不了一個三公之位的。
不過,剛要抬腿,公孫珣卻是猛地一個激靈,然后愕立當場良久,最后他居然再度轉身往盧植這個吏部曹尚書處去了。
“初,本朝太祖在洛,與諸公相約誅宦,然曹王兇淫,袁楊昏鄙,故屢不得時。遷延日久,朝堂遂有黯挫之色,疲敝之語。及朔日,太祖殫夜而為,先驚王甫,再斥袁逢,復又說得楊彪同謀。翌日,趣見吏部曹尚書盧植,求以陽球為司隸校尉,橋玄為尚書令,乃速定人心。洛中聞之,無不側目,皆以太祖為中流砥柱。”——《世說新語》.豪爽篇
ps:這兩天狀態不行,那天9.6k后,可能是晚上北京變天,起來后直接頭疼的難受,然后下嘴唇還起了四個潰瘍……各種難受的要命,注意力難以集中,寫的也很吃力……我盡量調節,還希望大家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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