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二十六章 遠迎
秋日徹底到來,之前的大風天氣也停了下來,而雁門郡平城(后世大同左近)外的軍營處正在招兵。
得益于公孫珣過了黃河便發還牲口的舉動,再加上一旦招兵成功就立即有口糧可以領,這些本來就是半軍半民、半農半牧的五原郡移民倒是真有不少人牽著馬背著弓來應募的。不敢說一曲騎兵登時就有了,但怎么講架子也都拉起來了。
按照之前的設想,公孫珣原本是準備親自為這些新招募的士兵記錄在案,掌握他們信息的,并施以恩德的。但是這一趟五原之行,卻是讓他觸動良多。
實際上,除了必要的各種身體鍛煉外,從五原回來以后,公孫珣大多數時候寧可在營門口那個插著旗幟的黃土門樓上放個小馬扎,然后一坐半天,去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也懶得去做這種表面功夫了。
“文琪。”隨著身后土樓二層的門簾被掀開,呂子衡籠著袖子一臉衰樣的走了出來,卻是忍不住再度問起了那個已經被他問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問題。“劉公真會幫忙?”
“會!”坐在馬扎上的公孫珣回答依舊那么干脆。
“劉公這人……”呂范還是連連搖頭。“他這人就算是做到太尉,怕也不愿意沾惹這種事情吧?”
“這就得看是誰的事了。”公孫珣看著營門口因為應募士卒而聚起的人群,嘴角不由揚起,也不知道是自得還是嘲諷。“既然是我的事,他恐怕就不得不沾惹了。”
“我曉得劉公很看重文琪。”呂范倚著土樓墻壁上跟對方閑聊道……話說,明明是才版筑起來數月的土樓,被北風一吹后卻顯得格外破舊,愈發顯出呂子衡的幾分憂慮。“但到了他這份上,做人做事做官都是有原則的,莫說文琪你只是個學生,怕就是他親兒子劉松都不好使。”
“你想歪了。”公孫珣瞇起眼睛看著遠方的官路笑道。“我之所以如此有信心,恰恰就是因為我曉得自己這位老師不愿意惹麻煩……”
“這是何意?”
“能有何意?”公孫珣回頭笑道。“我這位老師雖然做事情糊里糊涂,但心里面卻是極清楚的……一來,他總歸會曉得這件事情是誰對誰錯,真要是沾惹上了該往哪兒站不該往哪兒站;二來,他須更清楚我公孫文琪的性格與為人,心里比誰都明白,若是不順著我的意思推一把,那我一定能把這事情給鬧翻天!到時候,可就不是‘沾惹’二字能做利索的了!”
呂范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不過,呂子衡總歸也是明白公孫珣惹事本事的,所以這番歪理聽到耳朵中以后總算是多了幾分信心。
“既然如此。”稍傾片刻后,呂范踱步來到對方身后低聲問道。“文琪以為劉公會怎么幫忙?”
“案子他是不會管的。”公孫珣失笑道。“但是為國薦才,催促朝廷盡快放一任并州刺史還是沒問題的。”
呂范當即了然。
話說,因為一州刺史的權責極重,以至于大部分人都潛意識的以為刺史是個行政官員,是太守的上級……這其實是個重大的誤解。
畢竟,漢承秦制,行政上的劃分是標準的郡縣制,從沒有過州、郡、縣制這種說法。
那么州是什么呢?答案是,這是朝廷監察系統的一部分。
所謂監察系統,自然就是上頭派出的巡視人員,負責監察一個范圍內相關行政人員的功勞、過錯,然后檢查相關工作完成情況,并接受檢舉或者代為表彰之類之類的。
實際上,不僅是國家會派出‘刺史’來監察一州內數郡的工作,郡里面也會派出‘督郵’來監察幾個縣的工作,更別說還有司隸校尉來監察中央和首都地區的官員……
總之,這個系統的人,在大漢朝是典型的低位而權重,比如能決定千石縣令去留的督郵可能只是百石的小吏,能嚇得兩千石太守睡不著覺的刺史則是六百石這個朝廷命官的起點,就連負責監察首都和中央的司隸校尉也不過是比兩千石,也就是兩千石的最低層次。
然而,這些人終究是代表上級權威的,而且權責極大……就比如刺史,如今又有財權又有兵權,還有原本就有的司法調查權和工作審查權,時間長了,人們不自覺的就把六百石的刺史看的和兩千石一樣高了,甚至有過之無不及。
甚至說,如今已經出現了這么一種怪現象,說是如果哪個刺史表現太出色的話,那便是速速給他升職為兩千石;而如果哪個刺史表現太爛的話呢,最好的處置方法不是別的,也是速速給他升職位兩千石。
舉例而言,公孫珣理論上的那個上司,使鮮卑中郎將臧旻現在是秩比兩千石,他就是揚州刺史任內表現出色,給升上來的!
而回到眼前,聽到公孫珣這么一說,呂范那邊也是緩緩點頭,卻是終于也覺得劉寬是真有可能幫上一把了……畢竟,用這種方式幫忙的話,那無論如何都不會影響到人文繞公海內長者形象的。
“不過文琪。”呂范忽然又忍不住嘆氣道。“我還是有些不能理解,這種事情便是費心費力的做了對我們也無益吧?之前見你如此態度,儼然是動了真火,我也不好勸……”
“你也不必再勸。”公孫珣指著眼前應募的移民人群坦然道。“自古以來,乃至于將來,所謂豪杰人物多視底層氓首為無物,如我這般為他們動了火氣的人,說出去別人無論如何都是不信的……況且,我也不是沒有私心。既如此,不如不做理會,凡事自為之。”
呂范當即默然。
就在二人在營門樓上一坐一立說著些閑話的時候,遠處官道上忽然數騎飛馳而來,公孫珣和呂范齊齊打量,然后恍然對視,便一起快步下樓去了。
“辛苦諸位了。”公孫珣拎著一個隨手從營樓里取出的水袋在營門口接上了這幾騎。
“少君。”為首的一人赫然是賈超,只見他滿頭大汗翻身下馬,甚至來不及接水袋,就趕緊匯報了一件事情。“我去洛陽給劉公送信,只等了兩日他就告訴我可以回來了,說是朝廷任命了一名新的并州刺史……我按照你的吩咐繼續留在洛中,又等范公子打聽到了這新刺史的來路后,方才直接回來!不過這刺史來的極快,我們幾人不過在洛中又等了三日,竟然就在上黨郡的高都(后世晉城)遇到了此人的儀仗。”
“竟然是個兵貴神速的嗎?”公孫珣聞言愈發迫不及待,就在這營門口繼續追問道。“那這人到底是什么來路?籍貫、舉主、經歷你們應該都打聽到了吧?”
“是!回稟少君,此人乃是一名西涼人,卻出生在潁川,之前羌亂時被征召為郎官,然后在涼州三明中的張奐麾下于并州打過仗,做過別部司馬,然后積累功勞轉任這雁門郡的廣武縣令、蜀郡的北部都尉、西域的戊己校尉,說起來已經摸到了兩千石的門檻,然后卻又因為在處置西域變亂時殺人過多被免了職務……年前,剛剛被司徒袁隗征召到門下做兵曹椽,此番也正是袁隗所舉薦上任的。”
公孫珣面露恍然,卻又不禁冷笑:“原來是袁氏門生,袁氏也開始招攬邊郡人物了嗎?是何姓名?”
賈超剛要去接水袋,聞言趕緊又報上姓名:“姓董名卓,字仲穎!”
公孫珣當即色變,手中水袋竟然直接跌落在了地上,袋中水更是濺的滿地都是。
“少君!”
“文琪?”
一旁眾人都是驚愕不定,賈超更是下拜請罪。
“無妨。”公孫珣回過神來,低頭笑吟吟的又把水袋給撿了起來。“是我失手,這水已經涼了,你們去營中喝口熱湯吧……”
“喏。”賈超松了一口氣之余趕緊低頭答應。
“且住!”然而,未及兩步,公孫珣忽然又叫住對方。“你說此人速度極快,若是按照他的行軍速度,進入并州后,在上黨并不過問公務也不停留,那此時應該到何處了?”
“回少君,自上黨入太原有東西兩路,按照我估計,若是走西路怕是已經到了祁縣,走東路怕是也要到陽邑了……”
“總之,此時必然是已經到了太原郡境內?”
“若是在上黨不停,必然如此!”
公孫珣緩緩點頭,終于是放對方離去了。
“文琪,”幾名長途奔波的騎士一走,呂范立即焦躁了起來。“來的是袁氏門生,不是劉公門生,不知道可有什么說法?”
“或許有!”公孫珣失笑搖頭道。“但無論是何說法都無妨,因為這董仲穎本身就不是個善茬!依我看來,他如此疾速,只怕就是沖著此事來的……而要是依此來看,這張歧此番十之八九是要滾回家當他的清河名士去了!”
呂范聞言愈發茫然不解:“文琪莫非與這新任方伯相熟嗎?”
“神交久矣。”
“這便是不認得了?”呂范無語至極。“既如此,你哪里來的如此判斷?”
“走吧!”說著,公孫珣也不再多言,而是忽然把手中剛剛撿起來的水袋給扔到對方懷里,然后按刀返身往營中闊步而去。
“去何處?”呂子衡抱著水袋勉強跟在后面追問道。
“子衡馬術不精,此番不用去,留在營中處理庶務就好。”公孫珣頭也不回的答道。“我自帶兩三護衛,輕騎去太原迎接新任方伯!”
“駐軍長官不經過兩千石批準是不許離開所屬郡界的!”呂范愈發焦急。
“我的軍還在門口招募著呢!”公孫珣遠遠一聲冷笑。“哪里來的駐軍?再說了,人家董仲穎如此看重我,我公孫珣又豈能不出門遠迎?”
呂范愕然當場。
“漢桓帝末,以六郡良家子為羽林郎。(董)卓有才武,旅力少比,雙帶兩鞬,左右馳射。為軍司馬,從中郎將張奐征并州有功,拜郎中,賜縑九千匹,卓悉以分與吏士。遷廣武令,蜀郡北部都尉,西域戊己校尉,免。熹平末,征拜并州刺史,持節巡九郡!”——《董卓傳》.陳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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