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三十章 中流擊水
將長得跟人參挺像的當歸扔給了腳下的小貓,公孫珣立即打開自家老娘的書信——這封信全用紙張所寫,看的出來,送回去的造紙工匠確實是很有效果的。
實際上,公孫大娘在信中也要求自己兒子用她送來的空白‘紙書’去抄錄一些經典,然后再分贈送給各地名流士子,用來宣傳推廣……至于為什么是各地而不是洛陽,書信最后把理由寫的格外清楚,公孫珣和公孫瓚真的‘當歸’了!
“阿珣何事喚我回來?”公孫瓚莫名其妙。“且住,你何時加的冠?”
“此事以后再說,”公孫珣揚了揚手里的書信。“大兄,我母親來信,讓我們盡快歸鄉……”
“為何?”公孫瓚茫然不解。
“大兄那位‘岳父大人’、我們的候太守,最近剛剛得了上頭的調令,讓他準備好交接,等新太守一來就要往上谷郡去了……”
“為何是上谷郡?”公孫瓚大驚失色,口中話也連番冒了出來。“我們在郡中為吏,看城池、戶口的檔案,都知道咱們遼西是幽州倒數第二戶口的郡國,上谷是倒數第一……而且這遼西好歹面積大些,物產豐富,位置緊要,稱得上商旅輻湊,那上谷有什么?履任數年,竟然不能換個好點的前途嗎?莫不是得罪了朝中哪位大員?”
“大兄莫急。”公孫珣趕緊寬慰道。“你岳父這次調任,恐怕是好事……你想想,上谷與遼西都有什么?”
“都有……都有烏桓?”公孫瓚腦子根本不笨,他稍微一想就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我曉得了,莫不是上次盧龍塞大捷,朝中認定了我岳父善于用兵?這上谷那邊要動兵?”
“母親信中說遼西那邊的人皆是如此想的。”公孫珣點頭道。“而且如今洛中也隱約有傳言說要對鮮卑動大軍……大兄你想想,若真是對鮮卑用兵,一定是從代郡到云中一線出兵,到時候必然要用到西邊的上谷烏桓而非東邊的遼西烏桓。”
“這么說我岳父將有大用?”
“那倒也未必。”公孫珣若有所思道。“上谷烏桓多達九千余帳,按照慣例,一旦啟用,朝廷自然會設置一位兩千石的烏桓校尉直接統攬。但是,想用咱們侯太守的‘知兵’來穩固后路的意思怕也是有的……”
“這我就放心了。”公孫瓚長舒一口氣道。“總歸是好事。不過,這又為何著急要我們回去?就算是要動大軍,那沒個一年半載怕也是難成吧?如果是想讓我們積累一些軍功,再過半年也不遲。”
“大兄糊涂了。”公孫珣不禁失笑道。“阿越倒也罷了,我們二人可還是遼西郡吏呢,如何參與那種大戰?我們是回去履職的!”
這下子,公孫瓚終于徹底明白了過來:“嬸娘的意思莫不是要我們趕在我岳父卸任前回去,好讓他給我們安排一個美差?”
“主要是你,哪里輪得到我?”公孫珣繼續笑道。“我又沒娶到遼西太守的女兒……信上說新太守姓趙,不曉得哪天就要到了,大兄你最好速速動身回遼西。到時候,或是隨你岳父去上谷,或是占住一個要害職務都無妨。我和阿越在后面收拾妥當,再慢慢跟過去。”
“也罷!”公孫瓚也是干脆之人。“我先回去,努力求個好位置,若是有能力,盡量也為你求一個……就是不曉得這新來的趙太守又是何等人物,好不好相處?我輩為吏,終究還是受制于人。”
公孫珣笑而不答。
就這樣,公孫瓚輕車簡從,先行入洛辭行,然后直接上路,而公孫珣卻開始在緱氏這里安排了起來。
房產是沒必要動的,往后幾年,公孫兄弟恐怕還要回洛陽當郎官并接受朝廷中樞的培訓……而且十之八九會錯開來京的時間。
再說了,緱氏這個院子畢竟在緱氏山下,實在不行留著給盧植也無妨。
真正的問題在于那棟義舍。
“義舍肯定是要經營下去的。”義舍大堂的側間中,公孫珣與韓當相對而坐。“問題在于交給誰來經營,義公兄難道不和我一起回遼西嗎?”
“這是自然。”韓當喟然點頭道。“返鄉是必然返鄉的,只是在這邊卻也是難得痛快,而且這大半年來,此地聚集了不少義氣人物,不知……”
公孫珣自然曉得對方在問接手的人選:“子衡兄之前找我說,要與我一同往遼西……”
韓當霍然一驚,差點沒掀翻屁股下的幾凳:“這是為何?”
“哦,”公孫珣不以為意道。“其實早在細陽,子衡兄就已經認我為主,只是怕盧師知道后會有想法,所以一直未曾對外人說……你也不要對人說。”
“是。”韓當悵然若失的坐了回去,卻又忍不住再度開口。“少君……”
“義公兄,我不是說了嗎?既然已經加冠,喊我字即可。”公孫珣看到對方的反應,忍不住失笑道。“而且我也曉得你在想什么,恕我直言,你這是有些鉆死腦筋了,你我二人乃是盧龍塞外同生共死出來的,而且又千里相隨,何必在意這點名分?若是我有朝一日進位兩千石,你不喊我一聲明公我也不饒你的,可如今我不過一白身,計較這些反而讓人笑話。”
“是我想多了。”韓當干笑一聲,也覺得有些尷尬。“不過我終究是年少時便在安利號中販馬,又有幸拜見過尊母……還是喊少君吧,喊字終究不習慣。”
“隨你。”公孫珣不禁搖頭,也是懶得計較這些。“咱們接著剛才的講,子衡兄雖然要隨我去遼西,但我卻覺得的他新婚燕爾,隨我一行數千里難免不近人情,而且此地也少不了一個有身份的人主持才行。所以,思索兩日后還是決定讓他留下,以盧師學生的身份守駐在此。等過兩年,我舉了孝廉、得了郎官還是要回洛陽的……”
“這倒也是。”韓當回過神后點頭道。“呂子衡這人雖然是個文士,但與人交往還算爽利,想來應該沒問題……關鍵是,少君得用人手還是太少,不然這種地方何須用文士?”
公孫珣不以為然,卻也懶得討論這些,只是繼續問道:“你剛才說此地聚集了不少義氣人物,那這里面可有什么可用的人嗎?”
“有幾個人手上功夫還是不賴的。”韓當聞言忍不住嘆氣道。“但是未必愿意隨我們去遼西。”
“這也是人之常情。”公孫珣依舊不以為意,他這三個多月一直都在緱氏,自然曉得這些人,所以也沒覺得有什么好可惜的。“你且去問問,愿者去不愿者留嘛,便是有什么難處想歸鄉乃至于想投奔他人的,都盡管隨意……不過,這其中可有新來的我不知曉姓名的人物?”
“并無。”
“看來賢才難得啊!”公孫珣起身搖頭道。“既如此,你這里做下準備,我去尋子衡兄說話……”
“對了,少君。”韓當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然后趕緊站起身來喊住了對方。“既然我們要走,那個還關著的人又該如何處置?”
“什么關著的人?”公孫珣一臉茫然。“我們關了誰?”
時間來到下午,緱氏山下這個最大的院落里,某處狹窄廂房的床榻邊上……公孫珣、公孫越、呂范、韓當四人或坐或立,卻都面無表情,而原本住在此處近大半年的‘主人’,卻青衣小帽籠著袖子干笑著站在地下。
“子衡兄,如之奈何啊?”公孫珣無可奈何,只能朝此間唯一一個‘文士’呂范求助。
“先別管其他的。”呂子衡咽了口唾沫。“義公兄常在義舍那邊,可曾留意朝廷這半年的公文,是否有大赦?”
“不用留意公文也曉得。”韓當無奈言道。“兩個月前就又有一次大赦,有幾個在此處藏身的人直接回了鄉……”
“可涉及到死囚?”
“如今這世道,不赦死囚豈不是白赦?”
“換言之。”呂范指著眼前的這人道。“我們私自將一名清白士子扣押在此處兩月之久?這要是放出去宣揚一番,那文琪你在宛洛之間的名聲還有半分嗎?”
“不礙事的!”地下那仆人打扮的人趕緊擺手。“我這半年在此處過得甚為歡樂,此地不愧是盧公長居之地,我想讀書都能送得書來,吃喝隨意……明明是在做客,談何扣押啊?”
“關鍵他家中是南陽名族,還豢養死士。”公孫越咬牙切齒,根本就沒有和底下這人直接交流的意思。“若是往日倒也罷了,我們有劉師和盧師做靠山,又不缺人手,南陽名族也就名族,死士也就死士。可此番我們都要走了,只有子衡兄一人在此處,盧師又在東觀修史……這要是放回去心存怨念,然后蓄意報復,一把火燒了義舍,再把呂兄給抹了脖子怎么辦?難道還能從遼西飛回來救人?”
“斷不會心存怨念的!”此人也不嫌冷,竟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幾位務必信我,我婁子伯愿意對皇天后土明誓,此生絕不會與諸位為敵!”
公孫珣微微皺起了眉頭。
“兄長萬萬不要有婦人之仁啊!”公孫越見狀忍不住提醒道。
“文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呂范也咬牙提醒道。“人心叵測啊!”
“少君。”站在榻邊的韓當扶著刀建議道。“要我說,此事極易。就在此地把他綁了,然后裝入箱內,再補上一刀。天寒地凍既無氣味也無血跡,等我們回程路上過黃河時,直接連箱子扔入河中,管他什么名族子弟,什么南陽豪杰,天不知地也不曉,人不察鬼也不覺……不就了結了嗎?”
“義公兄此法甚妙!”
“兄長,就這么辦吧!”
婁圭欲哭無淚,只能不停磕頭……須知道,為什么他之前那么膽大,敢從死牢里逃跑?因為他當日曉得,官差終究是講道理的,抓到他這個南陽名族囚犯也不會怎么樣,最多再給扔到死牢里而已;而他在這里大半年,為什么又不敢逃跑呢?因為他同樣曉得,這里的邊地蠻子是敢隨手殺了他的,真要是逃跑被發現,那恐怕自己家人清明上個墳恐怕都沒地方找尸骨來哭一哭!
公孫珣摸著榻上的《漢書》竹簡,思慮再三,終究還是緩緩點了下頭:“也罷,就依你們所言,去尋一個箱子來……要大一些的,不能委屈了這位南陽豪杰,別忘了堵他的嘴!”
此言一出,婁圭再也承受不住,忍不住當場嚎啕大哭:“枉我婁子伯自幼奇志,如今壯志未酬竟然就要默默無名的死在一個木箱里嗎?”
韓當冷笑一聲,上前一步就要拿住對方……孰料,這婁圭忽然收聲,竟然一頭往韓當胸前撞去,把后者撞的一個趔趄,然后拔腿就跑。
屋內四人無一人動作,而不過數息間,那婁圭就復又被兩名遼西大漢給扭著雙臂押了進來。
公孫珣忍不住搖搖頭:“看他也有一番勇氣,且好生看管,給他吃兩頓好的,等到出行前再綁起來裝箱也不遲!”
言罷,他起身越過那表情呆滯的婁圭,竟然直接走了。
而往后數日,公孫珣將各處收拾停當,又入洛給盧植、劉寬等人誠懇辭行,又分增給傅燮等人一些紙質書籍,又回到緱氏山下宴請了一群放養著的‘緱氏山大學’同學……最后,就將此地與義舍鄭重其事的全部托付給了呂范,這才與同樣決定返鄉的甄逸一起搭伴啟程,一路往河北去了。
來時從五社津來,走時也從五社津走,而等到船隊行到了黃河正中間的時候,眼看著甄逸甄大隱的船只超在了前頭,韓當便親自動手從艙內拖出了一個大箱子來。
箱子打開,口中的絹帛被取下,被整個扔到船頭上的婁圭幽幽嘆道:“幽都也有太陽嗎?”
“幽都還有黃河呢!”坐在船頭的公孫珣嗤笑一聲,卻是在低頭翻看一本手抄的紙制《春秋公羊傳》。“婁子伯,黃河就在腳下,你是要死要活?”
韓當拎著還被捆住手腳的對方來到船頭,儼然是要等公孫珣一聲令下。
“公孫少君何必再戲弄我?”被人從背后拎著的婁圭看著身下的黃河,忍不住長呼了一口氣。“我心有壯志,便是到最后一刻也不愿輕生的,而你惜我才能,之前不殺我,又何必在此處殺我呢?再說了,不就是隨你到遼西才能讓你放心嗎?蘇武可以在漠北牧羊十九年不墜其志,我婁圭難道不能在遼西等個七八年嗎?請讓這位韓義公把我放下來,我婁子伯的命是要做一番事業的,絕不會拿自己性命開玩笑去逃跑的!”
“豪言壯語到也罷了,可為何是七八年?”公孫珣收起手里書籍,忍不住笑問道。
“天下紛亂,連我這種人都知道收攏亡命之徒,以求將來,何況是公孫少君呢?”婁圭坦然答道。“而以您的能耐,只需過個七八年,恐怕就能成就一番事業吧?到時候或是再也不用顧忌我,或是惜我才能收為己用……無論如何,我恐怕都不用再當囚犯了吧?!”
公孫珣當即失笑:“到了遼西也不用你當囚犯,且去做個賬房吧……也罷,義公兄解開他身上繩子,路上嚴加看管便是。”
韓當依言而行,而婁圭甫一解禁卻也不再說什么豪言壯語,而是忍不住沖到船邊撩起了衣袍小解……倒也是人之常情。然而黃河上風高浪急,這一番操作之后,卻是弄的他自己滿手都是穢物。
“少君船上可有擦手的物什?”婁圭尷尬萬分。“離船底太遠,也夠不著洗手……”
“便到了對岸再凈手又如何?”韓當忍不住呵斥道。
“無妨,人家畢竟是個名族士子,是要臉面的。”公孫珣忍俊不禁之余,竟然將手中的書籍遞了過去。
“這是……”婁圭只看了一眼此物,便連連搖頭,最后竟然直接在衣服上擦拭了起來。“如此華美的紙書,我還是第一次見,而且上面抄錄的還是經典,如何能用來擦拭穢物?我婁子伯寧可用衣物來擦拭也不能污了此書……”
“經典?”公孫珣聞言忽的冷笑一聲。“你既然不用扔了便是!”
說著,公孫珣抬手往渡船一側這么一扔,只見那潔白的紙書迎風而起,幾個旋轉之后終于還是直直的落入了到了黃河河面上,而且一個浪頭涌來便干脆的沉入了水底。
婁圭搶奪不及,悵然若失:“何至于此?”
“我告訴你吧!”公孫珣迎風大笑道。“我來洛陽求學一年有余,就只明白了一個道理……那便是,這讀經是救不了大漢朝的!”
話到這里,公孫珣復又招呼韓當:“義公兄幫幫忙,去艙內告訴金大姨幫我取一套便于騎馬的窄袖衣袍來,再取一頂武人用的鹖冠來……之前在河南,自然要儒生打扮,手持書卷,小心周旋;而此番回河北,我公孫文琪卻要跨刀立馬,再不仰人鼻息了!”
韓當轟然承諾,而婁子伯卻扶著船檐往后探頭望去,不知道是在看河上漸漸遠去的沉書旋渦,又或者是在看漸漸遠去的河南故鄉,儼然……充耳無聞。
詩曰: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第二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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