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十九章 請和
中午時分,劉寬在緱氏山下的小院里很隨便就扔下了自己的官袍與印綬,然后換上了一套清爽的絲袍衣物……呃,順便還研究了一下四角內褲這種在洛陽很少見的服飾,隨即,就跟著公孫越直奔緱氏山后山而去了。
到了地方,果然對方沒有半點虛言。
遠遠望去,只見涼蔭之下綠地如畫,小溪之上曲水流觴,更有葡萄美酒佐以新鮮蔬果,高冠士人笑語輕衣童子……而自己那些常伴在旁的學生弟子,如王邑、傅燮、許攸等等,果然也是一個不拉,甚至還有一些自己只是頗有印象的其他門生弟子,竟然也在這里。很顯然,這就是公孫瓚的功勞了。除此之外,還有盧植也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也難得笑吟吟的在和他的學生們說些什么。
如此情形,劉寬根本就是情不自禁。而他剛要上前,卻不料迎面就有婢女端著一木碗鮮紅葡萄酒迎了上來。
當朝光祿勛一言不發,直接接過酒碗來先吞了一口下去,只覺得滿口甜香之余又多了不少清涼之氣,一時間暑氣盡散。
“妙啊!可是之前用深井水冷窖了一整日?”劉寬一個激靈之后忍不住問道。
“正如老師所言。”一旁的公孫越趕緊笑著回復。“而且取來后一旦開壇,還要把酒壇放在溪水中沖刷,據說可以存住涼氣,驅散暑氣……”
“在何處沖刷呀?”劉寬好奇的問道。
公孫越很自然的看向了那個送酒的婢女。
“在溪水下游。”這婢女小心答道,聽聲音還有點大舌頭。
“怎么能放在下游呢?”劉寬一手捧著酒碗,一手猛地一捶大腿道。“萬一撒了,酒香豈不是要浪費掉了?要放在上游。”
“放在上游,這就去做!”公孫越當即吩咐道。
而婢女和她身后的其他仆從們自然趕緊答應。
“勞煩你們了。”說話間,劉寬竟然不顧身份,直接單手拍了拍那婢女的肩膀道了聲辛苦……驚得這個剛學會漢話沒多久的高句麗婢女差點栽倒。
而交代完這件事情,眼看著那邊一大群人就要起身迎接著自己,劉寬又趕緊遙遙舉杯,快步笑著走了過去:“二三子都坐都坐,哎呀,怎么能因為我一個老朽就讓大家都起身呢?子干啊,你倒是好福氣!”
一群年輕士子當然不會真的坐回去,但是盧植瞥了對方一眼,卻是毫不客氣的捧著酒杯坐回了遠處……劉寬絲毫不以為意,反而繼續笑呵呵的靠了過去。
公孫越和混在起身相迎士子們中的公孫珣對視了一眼,各自一笑,卻都順勢淹沒在了一大堆年輕士子中間。
大儒士子,美酒佳肴,流觴曲水,吟詩誦經……這種氛圍簡直是太符合儒家士大夫對于生活情趣的認識了。實際上,如此情形之下,就連最古板的傅燮和最跳脫的劉備都能一起樂在其中,更遑論他人了。
就這樣,時間來到下午時分,在場之人大多都有些醉意了,也愈發的放浪形骸,很多人開始捧杯四散而坐,原本是眾人中心的盧植與劉寬附近,竟然也只剩下了公孫兄弟等寥寥幾人在那塊石頭旁邊伺候著。
“萬萬沒想到。”溪邊的一處樹蔭下,剛剛踱步過來的許攸在品了一口葡萄酒后忍不住連連嘖聲。“我許子遠竟然還能享受到如此生活……諸位同門可還記得,這葡萄酒數年前都還是天底下至貴的寶物?”
“便是今日也是寶物。”坐在樹下的王邑聞言當即反駁道。“據我所知,這釀酒雖然容易,可葡萄卻極為難尋。因為若是葡萄種在涼州與西域,固然產出豐厚,可釀成酒后卻難以保存,產出數石,運到京師若能剩下半斗,那也是走了大運道了;而若是種在內地,就只能種在溫池(溫泉)左近,偏偏還有些溫池據說是陽氣不盛,長出來的葡萄品相極差,所以直到如今這葡萄酒依舊是當今洛中四大名品之一。”
“誰說不是呢?”許攸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然后一拍大腿道。“也就是托了珣弟的福氣,才能在盛夏間有如此享受。”
喝人家嘴短,王邑倒也沒反駁:“珣師弟雖然出身邊郡,但確實有散財之義,再過數年,想來也是少不了一個‘廚’名的。”
“只是珣弟這一番耗費與苦心,卻也未必有用啊?”許攸先是微微點頭,卻再一開口卻是話鋒一轉,引得樹蔭下的幾人紛紛側目。“兩位師長那里相互心存芥蒂,未必就愿意買他的賬。”
“子遠兄此話何意啊?”就坐在一旁,卻一直不想搭理許攸的傅燮聞言皺起了眉頭。“劉師與盧公都是海內大儒,雖然一寬一嚴,性格迥異,但卻都是德行高尚之人,而且向來私誼深厚,怎么會心存芥蒂呢?”
“德行是德行,芥蒂是芥蒂,德行高的人就不許相互有怨望了嗎?”許攸將空酒杯往地上輕輕一擲,然后捻著自己的胡子冷笑一聲。“你傅燮雖然出身北地郡這種邊遠之地,但在洛陽學經也有些時日了,難道不知道今文古文的爭端嗎?你可曉得,幾日前盧公再度上書朝廷,請立古文為官學,言辭懇切,陛下幾乎已經心動,可今日朝廷正式朝會,中樞諸公卻又再度壓制了此議,儼然是要無視掉山東古文大興的局勢了……如此情形下,盧公又豈會給劉師好臉色看?”
眾人聞言不由紛紛看向了坐在那邊的盧植與劉寬,果然,知曉了一些內幕后,無論是劉寬的言笑晏晏還是盧植面無表情,此時都顯得有些別有意味了。
“只是苦了珣弟他們了。”許攸遙遙指著一直跟在盧植與劉寬身邊侍奉的公孫三兄弟道。“他們兄弟自遼西邊郡而來,那里懂得這些爭端?盧公當日遠在九江,劉師惜才,便將他們三人一起納入門下,誰成想卻無意間將他們三兄弟給夾在了夾縫里,弄的他們左右為難!先前就已經不得已兄弟分開分侍兩師了,如今這兩位原本私交甚篤的尊長又因為這事進一步鬧出了芥蒂來,他們這又得努力勸和兩位尊長……而看那邊的情形,只怕兩位尊長也不是很領情……也是辛苦他們了!”
傅燮聞言眉頭皺的更緊了:“對于君子而言,政見是政見,私誼是私誼,怎么能因為朝堂上的爭論就讓多年的私誼受損呢,而且還讓自己的弟子受累?公孫兄弟此舉是對的。而且,尊長之間有了嫌隙,我輩也不能坐在這里喝酒享樂,應該一同去勸一勸才對!”
說著,這位好古君子之風的年輕士子放下酒杯站起身來,竟然要去直接勸和劉寬和盧植。
在坐的人大多怔了一下,然后稍一思索也都紛紛起身跟了過去——且不說往日他們多承公孫兄弟的大方,就憑今日喝了這么多葡萄美酒也要去幫忙說句話啊!
再說了,這不是已經有了領頭的嗎?兩位尊長真要是不滿,也不怕板子打到自己身上的。
而且你還別說,一傳二二傳三之后,眼看著不少人都要去請見,其他人就算是想裝死也難。而到最后,兩家弟子竟然全都起身,在傅燮、王邑、甄逸等人的帶領下前去請見兩位尊長!
于是乎,片刻后,饒是盧植和劉寬養氣功夫過人,也不由得尷尬無言了起來……畢竟,有些事情就擺在那里,他們根本無法反駁,而且人一旦多起來那也不接受反駁的啊:
盧師的上書是不是最近被劉師這些朝廷大員給淹了,兩位是不是分屬兩個陣營在進行朝爭?
那公孫兄弟是不是在夾縫中難做人,今天這場宴會又有沒有緩解兩位師長關系的目的在里面?
然后今天盧師你今天是不是一直板著臉,而劉師是不是又一直笑嘻嘻的想跟盧師你攀談?
都沒錯吧?而如果沒錯的話……那你們肯定是有嫌隙啊!而君子大儒之間有嫌隙是不對的,是一定要改正的!
哦,你說前面幾條都對,只是盧師這個人一直喜歡黑著臉,不是生氣……那不存在的,一定是托辭!必然是托辭!
“所以說,還請兩位尊長放下成見,不要壞了君子之誼!”傅燮言辭懇切,神色嚴正,竟然連連鞠躬行禮,眼看著就要帶著眾人跪下來請罪了。“古文今文相爭已然于國無益,兩位師長若再起了私人嫌隙,莫不是要今日相談甚歡的弟子們日后也分為兩派,相互攻訐嗎?”
“咳!”這下子,不要說性格寬容的劉寬,就連向來嚴正的盧植也有點掌不住了,二人對視一眼,儼然是準備先來個將相和糊弄過去再說。
不過就在此時,另一個勉強算是當事人的公孫瓚卻忽然站了出來,朝著眼前烏泱泱一大片士子彎腰行禮,他嗓門奇大,一下子就鎮住了場面:“諸位師兄師弟,且稍安勿躁,瓚有一言,還請二三子聽上一聽。”
看到有解圍的人出來,劉寬和盧植自然松了一口氣,而士子們,本來就是看在葡萄酒的份上才過來的,當然也不會不給這公孫兄弟面子。
“諸位師兄弟。”看到場面穩下來以后公孫瓚才再度拱手道。“我公孫瓚先代兩位弟弟一起謝過諸位了……其實不瞞二三子,我們兄弟確實是擔心朝爭一起兩位師長也會起嫌隙,所以,才會組織這場盛夏郊游,以期兩位能夠握手言歡。”
饒是盧植養氣的功夫練到家了,聽到這個詞也不禁臉色劇變……跟不喜歡洗手的劉寬握手言歡,惡不惡心?!
“但是,”公孫伯圭失笑道。“適才侍奉兩位尊長之時才明白,原來我等是杞人憂天了,兩位尊長德操何其高潔,又怎么會作出讓我們這些弟子為難的事情呢?我公孫瓚明白的告訴諸位,兩位尊長并未起任何嫌隙!”
劉寬和盧植難得同時滿意的點點頭,然后還一起捋了下胡子。
“而且非只如此。”公孫瓚忽然一低頭,卻是繼續笑道。“據我所知,劉師此行頗有代表朝中諸公來尋盧師彌合古今文爭端的意思,只不過這種事情事關重大,雙方懇談之間難免要慎之又慎,這才引起了二三子的誤會……劉師?”
正在驚疑不定的劉寬咋聞此聲,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是學生孟浪了。”公孫瓚看到這個情形,趕緊低頭請罪。“我其實也是妄加猜度,而且這種事情就算是猜出來也不該說出來的,只是諸師兄弟起了誤會,不得已相告……”
“無妨,無妨!”帶著五分醉意的劉寬先是干笑了一聲,然后旋即大笑。“其實不瞞二三子,光祿大夫楊公受命主管熹平石經一事,而我今日前來確實也受他之托,要與盧公對這古今文之爭私下論上這么一論的……倒不想伯圭如此聰慧,竟然聽出來了一二;更不想讓你們這些當學生的起了疑心,竟然先勸了起來。此事確實是我不對,應當……應當自罰三碗,這葡萄美酒可還有剩的啊?”
公孫瓚當先大笑,隨即一眾年輕士子們也轟然大笑,驚得山野間鳥飛獸跑,而公孫越則趕緊重新抱來一壇葡萄酒,伺候起了劉寬……唯獨盧植面不改色,也不多言,依舊昂然立于一旁,卻又不料一旁跟著眾人拊掌大笑的公孫珣正在偷眼看他。
而慢慢的,后者也終于放下了心來。
“義為土地精靈伏,仁作金湯鐵石卑。龔遂劉寬同煦嫗,張飛關羽太驅馳。”——《全燕詩》.貫休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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