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十五章 呂郎固窮
車隊剛一駛入細陽城,就聚攏了大量的圍觀人員。
“車上的人莫非是城東的呂范嗎?”
“這呂范不是說去學經的嗎,怎么得了如此富貴回來?難道這什么經這么賺錢?”
“粗鄙之人,你沒聽過寧饋一經,不受萬金嗎?經學的事情,你們懂什么?”
“我記得他走前想買個咸水鴨子帶給老師都沒錢,如今這么多車子,得換多少只鴨子啊?”
“哎,呂范,是呂范嗎?”有人終于按捺不住喊了一聲。“我是你鄰家的王伯啊,記得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喊什么?”也算此人倒霉,正好是心情不善的韓當騎馬從此處過,聞言直接握著刀瞪起了眼睛,嚇得那人直接鉆入人群跑了。
這些話語,這些事情,呂范全都聽得到看得到,但是他整張臉都是陀紅的,宛如醉酒,只能勉強坐在車上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哪里知道該如何應付?
“把車上的箱子都打開!”公孫珣忽然揮手示意道。
跟在車邊上的女婢聽到吩咐后趕緊照做,然后圍觀的人群頓時爆發出了一陣陣的驚嘆聲!
其實,箱子里根本不是什么寶物,就是最簡單直接的銅錢、布匹、陶器等等而已。
而這樣的東西,比如說足足兩三箱子細麻布,未必就比得上呂范身上那件蜀錦衣服值錢!但是,圍觀的人中大多是些縣中普通平民,他們也不認得什么叫蜀錦啊?就算是覺得好看也不知道值多少錢啊?反而是那成箱子的麻布、銅錢看了讓人眼暈目眩,震撼不已!
這下子,所有的鄉人都再無疑惑,那呂范是真的發財回來了!而圍觀和追著車隊走的人也愈發的多了!
就這樣車隊順著城門處延伸的大道一路前行,來到一個很明顯的十字路口時,呂范忍不住低聲提醒了一句前面駕車的車夫,讓他往東拐,他家在城東。然而,讓呂范慌張不已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周圍人聲鼎沸的緣故,又或者是這車夫是外地人聽不清他的話,總之,車子拐是拐了,但卻是朝著西邊拐的!
這下子恐怕要出糗了!
于是乎,呂范正襟危坐,瞅準機會低聲去喊公孫珣,可公孫珣卻置若罔聞;又去喊劉備,劉備也自顧自的騎馬走在一旁;再去找公孫越……卻驚愕的發現公孫越好像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出現!
是了!
呂范何其聰慧,馬上就明白過來這不是走錯了,而是公孫珣等人另有安排,公孫越應該也是先入城來做準備了。
可是,往西城走,又是要做什么呢?
就這樣,呂范坐在車上,左顧右盼外加心猿意馬。不過,當車子駛過了另一處路口時,看著遠處一戶占地極廣的大戶人家庭院時,他卻是陡然明白了過來……然后,整個人竟然緊張到難以自已。
話說,那戶人家姓劉,是縣里一等一的大戶,光是僮仆就得有兩三百的那種,在細陽城中,無論什么出身的縣君上任,總是要依仗這家的。不過對于呂范而言,這家人可不僅是縣中大戶這個程度,更重要的是這家人有個和呂范年齡相當的漂亮女兒!
沒錯,就是這種狗血了上下五千年,非但以往層出不窮,將來也一定還少不了的經典戲碼!
一個小小的縣城里,一位富貴人家的掌上明珠,一個家徒四壁的窮書生,一個住在西城,一個住在東城,一日城外偶遇,二人隔著一條小河對視了一眼,就再難忘懷……反正要是公孫大娘在這里的話,一定覺得牙都酸倒了。
然而,這卻是事實!
大約就是大半年前,因為劉家的大小姐眉目傳情,呂范實在是心難自已,左思右想之下,終于忍不住請人去試探。
然而,后面的故事還用說嗎?
是,呂范人長得眉清目秀,也是縣中公認的才子……但是他是個所謂單家子啊,而且窮到家徒四壁,你是當爹的你同意這婚事?
實際上,那劉家的男主人劉公倒也干脆,直接就對上門試探的人說了,呂范太窮,我閨女不嫁!
然后,這才有呂范的不破不立,他索性扔下自己那個啥都沒有的家,然后跟上了正好從這里路過的盧植。
而這些又不是什么保密的事情,所以公孫珣想知道的話自然也能知道。
只是呂范心中依舊忐忑,今日就算是如此……就真的能成嗎?
車隊一路前行,終于來到了這劉大戶的家門口,門口的仆人目瞪口呆的看著呂范坐在那種級別的車子上,穿著那種衣服……作為大戶人家的仆從,他們可比什么縣中百姓懂得更多的一些,是知道一些輕重的,更別說后面跟著那么多鄉人了。
正在出神呢,只見車隊直接停下,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少年徑直縱馬過來,然后也不說話,只是居高臨下,趾高氣昂的往門內一努嘴而已。
這劉家門口的仆人手忙腳亂,根本不敢抬頭多看一眼,直接忙不迭的點頭,并飛速回報去了。而不過一會功夫,一位年紀頗大,衣著明顯上檔次的男人就驚疑不定地迎出門來。
當然了,這時候呂范也好,公孫珣等人也罷,就斷然不會拿大了。這邊該下馬下馬,該下車下車,雙方在門前行禮完畢,而公孫珣也不說別的,更不解釋自己的身份,只說是與呂范同學,隨師兄到這里游玩,然后聽聞劉公在這細陽城中頗有名望,所以專門請呂范做中人,前來拜會。
這位自稱老朽的劉公看看聚集在門前的鄉人,又看看呂范這身打扮,再看看眼前這長長的車隊,雖然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也只能捏著鼻子將這些人禮禮貌貌的讓了進去。然后又叫上了跟來鄉人中能上臺面的一些人物,又請了左鄰右舍的長者,還叫了一些縣中官吏,大上午的就開始制備酒菜,并直接在庭院中開宴。
然而,讓呂范和這劉公都感到不解也都愈發緊張的是,宴會開始后,公孫珣這個明顯是帶頭的人卻全程緘默,更別提說起對方女兒了。反倒是年紀還小的劉備在那里插科打諢,說東道西,從幽州扯到豫州,從涿郡說到洛陽,逼得那劉公不得不強打精神應付。
就這么煎熬了一陣功夫,酒都喝了兩巡,忽然間,門口的仆人又倉促的跑了過來,說是本縣縣君親自來了!
劉公和呂范愈發驚疑不定,但是來不及多想,眾人紛紛避席去迎接這位細陽縣君……果然,這位縣君居然是和公孫越一起來的,而且一來就直接笑問哪位是海內長者劉文繞的高足?最后干脆拉著公孫珣和公孫越的手進了席。
重新坐定,呂范長出了一口氣,那劉公則是倒抽了一口冷氣……這二人哪里還不明白,一位極有分量的媒人到了。
“縣君!”落座以后相互通了姓名,公孫珣這就干脆了很多,他直接朝著在主位上落座的千石縣令拱手行禮。“正所謂擇日不如撞日,縣君來的極巧,今日這席間恰好有這么一件美事,等著您成人之美呢!”
“如有美事,不妨說來聽聽。”縣君倒是沒想多少,在他看來,只要事情不大,那看在當朝帝師光祿勛劉寬名字的份上,自己都是可以‘成人之美’的。
“縣君請看。”公孫珣攤開手掌,往對面呂范那里搖搖一晃。“這位呂范是我師兄,年方二十,乃是本縣良家子。”
呂范哪里還不知道成敗就在于此?所以趕緊再度避席行禮。
而縣君也捋著胡子微微頷首:“好一個佳士!”
能不佳嗎?呂范相貌本來就清秀,如今錦衣絲履,珠冠步搖,還是什么模糊不清的‘師兄’,不佳就怪了!
“縣君再看。”公孫珣這次卻又把手指向了坐在自己和縣君中間的劉公。“本縣劉公,家世繁茂,向來是縣中柱石……恰有一女,生的是貌美如花,賢淑鄉中聞達,而且待字閨中!”
縣君當即失笑:“這果然是一件美事!劉公,不如今日我來做媒如何,你看著呂范如此相貌氣度,可堪為你家愛女良配啊?”
劉公聞言面色青白不定,竟然也避席行禮,然后才回復道:“不瞞縣君,我愛女心切,尚不想讓她太早出嫁。”
席間瞬間鴉雀無聲,很顯然這就是當眾回絕了。哪怕是呂范錦衣香車而來,哪怕是被眾星捧月而至,哪怕是有縣君做媒,這劉公依舊拒絕了。
確實是在意料之外,但也未必不合情理。
這年頭,隨著大漢朝的中樞沉迷于各種各樣的內斗,外戚、宦官、黨人你來往我,甚至于好不容易歇一歇還要搞個經學斗爭,而下面的豪強勢力也就越來越不可制可。到了現在,甚至民間已經有了所謂‘寧負兩千石,不負豪大家’的諺語。那有些事情,自然可見一斑。
什么意思?就是說這劉公這么不給縣君面子,但縣君還真就未必就會因為此事和他翻臉,因為治理這個縣還需要對方配合呢!
而且再說了,婚姻這種事情外人再怎么盡心盡力,那終究是只能敲邊鼓的,捅到天上去,那都是人家兩家人的家事,所以這劉大戶一句‘愛女心切’任誰都無法反駁。
“劉公。”不等那縣君把臉色扭轉過來,劉備反而第一個忍耐不住了。“我們來時也打聽了,你當日嫌棄我呂師兄,不就是因為他家窮嗎?可如今你也看到了門前的車子、財貨、僮仆,如今他還窮嗎?”
“呂范是什么樣的底細我還不知道嗎?”這劉公嗤之以鼻。“他一個單家子,又無正經營生,這些財貨不過是這位公孫少君贈送的罷了。”
“贈送的便不是財貨了嗎?”劉備勉力爭辯道。“你可知道那輛車子在洛陽也是士子中數一數二的寶車,那身衣服盡是蜀錦所做……”
“我懶得與你一個少年計較。”劉公拱手朝著諸位鄉鄰說道。“諸位,我直言吧!我三旬以后才有了這個女兒,如今更是已經老朽,恐怕也照看不了她幾年,這要是不能托付給一個好人家,我是死不瞑目的?所以,便是諸位說我嫌貧愛富,我也認了!”
這話說的倒也情真意切,縣中眾人幾乎是本能的想要附和。然而,就在此時,那邊公孫珣的霍然扶著佩刀起身,動靜極大,驚得這些人一起把沒說出來的話給咽了回去。
當然,公孫珣沒混蛋到當著縣君的面把刀架到人脖子上,他只是想獲得場面的主動權而已。
“劉公。”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公孫珣這才松開握刀的手,轉而走入場中空地,并笑瞇瞇的拉住了對方的臂彎。“您是長者,這話中意思應該是比較深遠的,不過我大概也聽懂了一些……你所言的窮,怕是不單指財貨二字,對不對?”
這劉公先是瞥了眼對方腰上的刀,又瞅了瞅做的滿滿騰騰的縣中體面人物,然后才認真點了點頭:“誠然如此,一時之財難解一世之窮!”
此言一出,不要說眾鄉人更加認可了起來,便是被駁了面子的縣君臉上也轉圜了不少。
要知道,劉公這話雖然說得隱晦,但在座的多是聰明人,所以大家馬上就從他話里領會到了另一層意思——人家劉家嫌棄的并不只是這呂范家徒四壁,更多的是在嫌棄他的出身低微,嫌棄他沒有什么和劉家女兒相匹配的身份。
須知道,這年頭,出身和身份是一種包含著道德因素、才能因素,乃至于方方面面的東西。具體來說就是,你出身好、身份高,那就可以被認為是道德水平高,被認為是能力出眾,然后就能應該去占據重要的位置,做重要的事情。
而反之……身份低微又意味著什么呢?人家當爹的想把女兒嫁給一個出身好點的人物又有什么不對呢?
于是乎,一時間座中眾人紛紛面色變幻不定,大部分人的變化都是趨向于贊同的,如縣君,他稍一思索后現在已經微微頷首了;也不是沒有憤然的,如劉備和韓當,后者之前一直為公孫珣親自幫呂范穿鞋的事情感到憤怒,但此時卻也不禁有些同仇敵愾的怒氣;當然,也有面不改色的……
公孫珣聞言連連搖頭:“劉公,我且問你,你說我贈與子衡兄……哦,子衡兄前些日子由我另一位老師,海內名儒盧諱植公加了冠,如今喚做呂子衡了……劉公,你說我贈與子衡兄的財貨是一時之財,那我且問你,我為何要贈他這一時之財?”
這劉公和縣君一樣,聽說呂范是被盧植給加了冠,面色上都有些生動的變化,此時被公孫珣問到,竟然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劉公,我問你話呢?”公孫珣提高聲調催促了一句。
“我哪里知道這個緣故?”劉公回過神來,卻是搖了搖頭。“這種事情公孫少君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我當然清楚。”公孫珣失笑道。“只是劉公你也應當清楚才對。”
話到這里,公孫珣不待劉公說話,直接拉著對方來到宴席桌案中間的空地上,然后朗聲朝著在座的那些鄉人說了起來:“諸位,你們都是子衡兄的鄉人,應當知道,當日子衡兄離家是為了尋訪名師學習經傳。但你們可知道,當日他聽說盧師從汝南經過,為了追上去學習經傳,日夜趕路,連鞋子都磨破了嗎?諸位覺得這叫什么,這難道不叫好學嗎?”
從縣君以下,眾人紛紛頷首。
“而跟上盧師以后,”公孫珣又拽著這劉公來到一位吏員打扮的人案前繼續說道。“盧師卻要在九江平叛,軍事、政事都很繁忙,所以一直是子衡兄代為處理文書。盧師親口所言,子衡兄把文書處理的非常漂亮,文章也寫的特別通達。諸位,你們把這個叫什么,這難道不叫有才思嗎?”
不等這位被看的心里發虛的吏員領頭頷首,那邊劉備已經知機的開始當‘喊托’了。
“而后來,我們盧師又在九江太守任內得了病,棄官而走。”公孫珣這次又轉向了一位年長的老頭。“走在半道上聽說朝廷要修建石經,又強拖病體改道洛陽。這期間,一直是子衡兄隨侍在身旁,親自照料起居,而且半點怨言都沒有。長者以為這叫什么,難道不叫尊師嗎?”
這老頭連連點頭稱贊:“尊師是大德!”
“還有,”公孫珣又轉到了縣君的正座前。“子衡兄到了洛陽以后,身邊的同學大多都是像我這種世族子弟。我們這些人平日里做事浮浪,行事奢侈,而子衡兄穿著帶補丁的衣服、帶著破洞的靴子跟我們相交,卻從來沒有流露出什么妒忌、艷羨的表情……”
這縣君捋著胡子,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而且劉公。”公孫珣忽然又拽著手里的人轉身指向了坐在那里的呂范,并且把聲音調高到了極致。“你現在自己來看!從你起身拒絕了縣君的說媒以后,子衡兄除了一開始面色有些哀切以外,卻一直都正襟危坐,你嘲諷他‘一世之窮’也好,我稱贊他德高也罷,表情竟然沒有半點動搖……這種氣度,再加上他的容貌、才學、德行,難道你覺得這種人會窮一輩子嗎?!”
劉公神馳心搖,竟然喏喏張不開口。
“劉公。”公孫珣無奈催促道。“子曰:‘君子固窮’,說的是君子安貧守道,可能做到守道之人,難道真會貧一輩子嗎?你真覺得眼前的這位呂子衡會‘固一世之窮’嗎?”
呂范面無表情,抿嘴不言,而縣君、劉備、公孫越、韓當,乃至眾鄉人卻都所有所思。
但是,劉公雖然神色變幻不定,卻也一直不愿開口。
“還有屋內那位!”無奈之下,公孫珣干脆松開手放過了劉公,卻又轉過身來朝著縣君身后的一處房間大聲喊了起來。“我知道是劉公的愛女在那里偷聽。既然你父親不愿作答,那我今日冒昧,且替子衡兄問上你一句,莫非劉氏的女公子也覺得,坐在這里的呂子衡將來會窮困一輩子嗎?”
呂范終于神色大變,驚惶的看向了那處房屋,而庭院里也再度鴉雀無聲,就連縣君都驚愕的回過了頭去。
“呂郎如此才德,又怎么會窮困一輩子呢?”一個清脆的女聲不假思索地從那邊房屋中響起。“父親,不止是這位公孫少君要問你,我也想問你,呂郎今日固然窮困不堪,莫非將來會一直窮下去嗎?”
是啊!滿庭鄉人俱皆無語,這呂范今天確實身份低微,可像他這種人物,難道會一直低微下去嗎?
公孫珣也是略顯驚愕的看著那間房,考慮到房內這位敢和窮小子呂范眉目傳情,還敢裝成送菜丫鬟明目張膽跑到這邊來偷聽,公孫珣也不得不承認……呂范怕是真走了大運道了!
回過頭來,此言既出,眾人齊齊無言,但卻都將目光回轉到劉公身上。
而劉公神色連連變幻,卻終于還是一聲長嘆,彎腰朝著縣君和公孫珣各自行了一禮:“若非是縣君和公孫少君,今日老朽怕是險些要失掉一位乘龍快婿了!”
縣君撫掌大笑,然后舉杯而起:“我就知道,今天會有美事佳成!來,諸位且起身飲勝,以賀劉公得一‘固窮’之婿!”
眾人轟然起身。
就這樣,宴席再開,而呂范這次終于也不再矜持,到了下午宴席散開以后,他儼然大醉而歸,最后干脆是公孫越和劉備扶著他進入了劉府對面的一處寬綽宅院中——不用說了,這又是公孫珣備下的手筆。
呂范的兄嫂就候在院中,見到呂范回來,也不管對方是不是還有神智,連連上前恭賀。而呂范只是醉意朦朧的笑笑,并大著舌頭說了幾句自己還要求學,要兄嫂收好車上的財貨、僮仆,然后看好家之類的話,惹得兄嫂二人眉開眼笑……然后,他忽然又嚷嚷著要見公孫珣。
眾人只當是醉話,也沒理他,只是將他安頓在房內榻上便出去了,但是,不一會功夫,這公孫珣竟然真的推門進來了。
“我就知道子衡兄沒醉!”公孫珣看著坐在床榻邊上的呂范笑道。
“我是真醉了。”呂范也笑道。“而且是身心俱醉……只是,如果今日不能與公孫少君你當面一談,我是根本不敢躺下的!少君能關上門嗎?”
公孫珣當即失笑,然后返身關門。
“我醉意太過,動彈不得。”呂范招手道。“少君且過來坐。”
公孫珣依言而行,走過來與對方同床而坐。
“公孫少君啊公孫少君……”呂范大著舌頭拉住了公孫珣的手。“你今天給我準備了這么多東西……又是車又是房,又是財又是貨,莫非是想用這些東西買我嗎?”
公孫珣聞言再度失笑:“子衡兄以為呢?”
“我以為,這些財貨不值一提。”呂范握住對方的手,卻忽然變色冷笑。“今日可是你自己說的,這呂子衡難道會窮一輩子嗎?這些財貨,你不給我,我將來就掙不了嗎?”
公孫珣臉上一抽,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還有這個絲履的事情。”呂范又略顯嘲諷的低頭指了指腳下。“我那雙破鞋,從義舍中相逢算起,足足在你面前穿了大半個月。而你公孫少君既能細心到打聽出我和劉家的事情,也能細心到發現我那未婚妻偷聽的蹤跡,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一直在穿一雙破鞋呢?可你非但不說,還在我加冠時只送我衣冠,不送鞋履……這么多作為,難道不是為了今日的‘脫履履之’而刻意做的準備嗎?公孫少君啊,你還是太年輕,總把別人想的太蠢!”
公孫珣尷尬萬分,只能強笑道:“看來是我小覷了子衡兄,這價碼出的太低了!”
呂范聞言哈哈大笑,而等到他笑完后這才點了點頭:“確實是低了,我直說吧,這點財貨與那場脫履履之的戲碼,還不足以買我這個‘固窮’的呂郎!”
公孫珣愈發尷尬……他終究是個未加冠的年輕人,就算是平日里養的氣度能夠強撐著他不臉紅,但心里其實已經想趕緊逃跑了,只是雙手卻一直被對方抓著,這才不得已繼續干坐罷了。
然而,就在場面難堪到了極點之時,這呂范卻忽然又主動松開了手,然后強行扶著床榻站起身來……然后,先是舉手加額如揖禮,勉力彎腰——這叫鞠躬;然后直身,雙膝同時著地,緩緩下拜,手掌著地,額頭貼手掌上——這叫拜;然后直起上身,同時手聚到了齊眉的地步——這叫興!
而這么一套動作下來,就是漢禮中最正式最莊重的正規拜禮了,屬于極度莊重場合下的正式禮儀動作。
所以,這反轉……坐在榻上的公孫珣目瞪口呆,且驚且疑,一時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少君!”勉力行過這套拜禮后,醉意明顯的呂范也不等對方有所回復,就兀自扶著床沿坐了回去,正是下午,窗紙處有陽光射入,只見著起身后的這呂范雙目赫然已經通紅。“那些財貨,這雙絲履,確實不足以買我。可要是再加上今日在我那岳丈的院中,少君當著我們縣中上下替我問的那兩句話……卻足以買下今日的呂子衡了!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少君如此知我,我呂范唯一能做的,便是認少君為主,以供驅馳了!”
大起大落不說,待聽到最后一句話時,公孫珣更是愕然無言!
要知道,他只是覺得此人隨侍在盧植身邊,為人既機敏又通達,所以想收此人為己用,這樣的話,自己在給了自己巨大壓力的盧植面前也能過得舒坦點……還真沒想過什么讓對方認主!須知道,之前韓當乃是和他同生入死過一遭的人,還是同鄉,還是一個社會地位低微的武夫。就這,也不過是跟著自己做了個半主半從關系的賓客而已。
而這呂范,雖然也是寒家子,但無論如何也是盧植的一個記名弟子,是有士人身份的。怎么就要直接行正式禮節,認自己一個未加冠的士子為主呢?
“少君不必疑慮,”呂范扶著床榻,坦然說道。“我呂范今日認主,并非是自我下賤,恰恰相反,乃是為了自己的富貴!不瞞少君,我看中了你的前途……雖然此時少君你才具未成,手段也有所欠缺,但你出身好,家中豪富,又有劉寬、盧師這樣的人脈,更重要的是你能知人納士……少君,你能看出來我呂范一個家徒四壁的單家子不會‘固窮’,我難道就看不出來你會飛黃騰達嗎?我那岳父左思右想后都知道要往后看,我難道連他的眼光和氣魄都沒有嗎?我呂子衡所求的,正是附在您的驥尾之上,以此為手段,不再‘固窮’罷了!”
公孫珣面色微變,良久方才開口:“既如此,此事斷不可以讓盧師知道。”
“這是自然。”呂范失笑道。“不然我怎么會關上門在這里偷偷行禮呢?明日出了門,回到緱氏山,你我依舊是師兄弟,請少君依舊喊我子衡兄,我依舊叫你珣弟……但等到你學有所成,不管是回轉遼西,還是去什么地方,我呂范一定鞍前馬后,追隨到底!”
公孫珣終于緩緩點頭:“善!”
“呂范,字子衡,汝南細陽人也,有容觀姿貌,與燕太祖同學于盧植。邑人劉氏,家富女美,范求之。女父嫌,欲勿與。時太祖在身側,乃排眾問曰:‘君子固窮,然劉公觀子衡兄固一世窮乎?’女父莫能答。其女劉氏立于壁后,復問曰:‘呂郎固窮也,然固久窮乎?’女父乃嘆,遂約為婚姻。后縣中傳唱:‘呂郎固窮也,呂郎固窮乎?’遂為美談。”——《舊燕書》..卷六十八.列傳第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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