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五章 大雪照映如冰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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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色茫茫,漸起飛雪,隨之而來的乃是戰爭某一階段的結束。
話說,隨著曹操戰死,荀彧遁入汝南,燕軍對曹操地盤的攻擊變得格外容易。到了十一月份,也就是天子一行人辛苦逃到長江邊上暫時……暫時喘了一口氣的同時,所謂狹義上的傳統中原地區徹底落入燕軍之手。
其中,被高順、徐晃、于禁圍困在昌邑的夏侯惇與曹操長子曹昂選擇了投降;
被楊開、田豫、田疇、張合等人圍困在譙縣老家的曹仁選擇了自殺;
而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荀彧帶著中原地區的某些士人、官員原本都已經走到了新蔡,卻在曹操和呂布的死訊傳來后選擇了分裂……其中,大部分隨行的士人因為呂布之死懷疑起了公孫珣此時的政治信譽,因而一時畏懼,所以選擇了去匯合劉備,而荀彧本人卻帶著部分士人折返,并向進駐陳國的賈詡正式投降。
面對荀文若的折返,通曉人心的賈文和雖然也有些感慨,不過他卻更加能夠理解對方的心緒。
這其實非常簡單:
首先,曹操死了,荀彧自然覺得已經沒有人可以拯救漢室了,或者說到了這一步,哪怕似乎還有劉備這個選項,荀文若卻也不可能再扔掉曹孟德標簽去尋別人了。
其次,如果扔掉復興漢室這個最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和心結,荀文若也沒有理由再去反對公孫珣,他是想看看公孫珣的將來的……至于說那些潁川、汝南、陳郡、沛國、梁國的士人們所耿耿于懷的呂布之死,在他這里更是不成立。不是說荀文若自帶熏香,不怕臭氣,而是他巴不得代替自己的侄子荀公達,親眼看著呂布死在那里,以慰曹孟德之靈!
說白了,沒了曹孟德,他荀文若又是什么呢?
到此為止,原曹操的地盤與徐州大部,還有南陽地區基本上落入燕軍手中。
但冬雪既至,后勤辛苦,燕軍攻勢也不免稍微停滯,卻是讓劉備從容撤退到了沛國睢水以南的原始地盤,與回到汝南的魯肅連成一片,勉強在淮北地區維持下來……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決戰雖然已經勝利,最少淮河以北的地盤燕軍是肯定能從容入手的,甚至明年開春后,失掉了大部分精銳和水軍的劉備連長江防線都十之八九要不保,但光是入手的這個過程也要花上不少時間的。
再加上配套的整頓秩序、安撫百姓、恢復生產,說不得就要一年兩載,才能真正盡收江北之地,并使之漸漸平穩。
而就在這個空隙,停在許縣的公孫珣卻忽然行動了。其人以燕國國主之名,連發數道旨意,旨意內容稱不上石破天驚,但幾乎每一道卻都能算是力如千鈞。
曰:罷燕國首相呂范,加大司馬大都督,賜旗鼓旌節儀仗,代燕公總督豫、徐、荊、揚四州軍政,統攬前線全軍,撫慰士民,署任官吏,計略軍功,并南下討伐拒不交還天子的劉備,務必全取兩淮。
曰:罷審配青州牧,以軍功加列侯,食邑當萬戶錢,歸鄴下為左相如故。
曰:罷婁圭司州牧,以軍功加列侯,食邑當萬戶錢,歸鄴下為右相如故。
曰:罷賈詡軍師左將軍職,以軍功加列侯,食邑當萬戶錢,拜為首相。
曰:晉軍師右將軍荀攸為軍師將軍,為副都督,以戰事未定,加列侯,不計食邑當錢,為大司馬副貳,依舊掌中軍,處刑賞軍略。
曰:以鎮東將軍關羽為徐州牧,以軍功加列侯,不計食邑當錢,統帥東線如故。
曰:暫以南陽屬司州,以鎮南將軍程普為司州牧,加列侯,不計食邑當錢,統帥西線如故。
曰:出原廣陽太守棗祗為青州牧。
曰:出原河內太守牽招為豫州牧。
曰:出原河東太守杜畿為兗州牧。
曰:出原漢陽太守張既為涼州牧。
曰:凡軍中諸將、功臣,自樞密臺正使韓當以下,此戰領有確切通緝敵酋首級、俘虜者,除戰死如郭援與徐興外,皆以戰事未定,暫加列侯以定名分,其余食邑當錢,具體封賞,皆以戰事平息為論。
郭援、徐興皆實封。
凡此種種,旨意接連不斷,儼然燕公公孫珣早有腹案。而相較于什么出將入相,封侯食邑,州牧將軍滿天飛之類的東西,什么張魯、韓浩、郭嘉、賈逵、龐德、馬超、蔣干、朱靈、張衛、程武、楊俊等等等等這些身份奇奇怪怪的人被摘出來去做太守、寺卿、中郎將、騎都尉、郡都尉之類的旨意基本上就是記錄一下就算了的感覺。
平心而論,這一大波東西基本上是早有預料的,忽然多了近一半的地盤和人口,肯定會有這種級別的封賞與調動。
甚至,等到一年兩載后,江北徹底平定,除了將軍們的侯爵要確定實際級別和食邑外,說不得還要再分州,而且可能還有傳聞中的整頓郡國邊界,到時候還會有更多的高級別人事調度。
只不過,即便如此,這里面有些任命由于過于敏感,還是讓人浮想聯翩。
比如說,呂范的大司馬、大都督,代國主征伐,賜旌旗儀仗,這根本就是超階的某種待遇了……要知道,呂子衡如今根本不需要這個東西的,誰都知道他就是燕國群臣之首,而此時出來總覽全局,無外乎就是公孫珣給自己的‘功人’專門加恩,就是要補償他長子之死,就是要給他超出臣子禮節的待遇,就是給他送額外軍功,就是讓當年穿不起鞋的窮光蛋以一個絕對的身份衣錦還鄉!
這就好像前幾日蔡瑁正式交出南陽之后,公孫珣非要馬上就要返回鄴下的婁子伯和程普一起領著幾萬兵從宛城出發去南邊接收一般,本身沒必要,但為什么不如此呢?
誰都知道婁子伯是南陽人,誰都知道他少年時因為自己的志向被鄉人嘲笑,而如今誰也都知道他是以軍略輔佐燕公定河北、關西、中原的第一人,然后還真的身后帶著千軍萬馬回來了。
這種東西真沒必要,但真做了,反而會讓人沉醉其中的。
而如果說呂范的出任還只是讓人挑挑眉毛,表面上有所震動的話,那么在呂范出為大司馬大都督后,居然是賈詡一躍而為首相,就有點讓人忍不住議論紛紛,甚至有些出格討論了……
畢竟嘛,雖然說無論是功勞還是才能,賈文和都絕對都沒的說。但問題在于,賈文和身為一個討董時期才過來的降人,比他‘合適’的首相人選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審配、婁圭、王修這三位隨便一個往前挪一挪不好嗎?
公孫越、公孫范兩位宗室重臣不可以嗎?
便是董昭和荀公達上位都比賈詡強太多了,因為一旦董昭或者荀攸成為首相,甚至僅僅是成為三相之一,都必然會對中原和南方的傳統士人與世族們釋放出一個強烈的信號,絕對能極大的安撫人心!
而且再說了,且不提董昭已經代行著左相一職許久了,只說荀攸的功勞和才能,甚至資歷,都和賈詡一模一樣的啊?
那憑什么是賈詡呢?
議論紛紛之中,尤其是對此反應最大的中原腹地,甚至有新降之人私下說,這是燕公殺了呂布引起部分降人疑慮,燕公為了擺脫這次紛擾,故意為之。
因為殺了呂布和賈詡做首相的事情一起擺出來以后,所有人都會更在意為什么是賈詡做首相,而無人再繼續在意什么呂布一般……呂布不就是一個武夫嗎?糞坑……也就是糞坑失足了。
而首相,那可是首相!
區區關西一毒士!
但是公孫珣注定聽不到這些金玉良言了,實際上,最近因為全取中原而有些任性到‘桓帝仿佛’的公孫珣連荀彧和夏侯惇都沒接見,便于冬雪紛飛之日,引三千義從北走,卻是往舊都洛陽方向而去了。
到此為止,隨行的義從們,尤其是終于恢復原職的王粲議論猜測,一度真心以為公孫珣來此處是想搞點什么政治秀,挖個寶貝,然后再進一步什么的,他甚至提前預備了一首詩!
當然了,有這樣的猜想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官渡一戰后,燕公天下十入七八不說,漢室也愈發不成樣子,居然從黃河邊上逃到長江邊上去了,聽說路上還鬧了內訌,皇后都造反了。
而且再說了,此行燕公可是帶著自己長子,已經束發上過戰場的公孫定同行的,由不得人胡思亂想。
不過,這種念頭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因為等到了洛陽以后,燕公確實停下來又讓人搜索了一遍南宮、北宮的廢井,似乎真要挖什么寶貝……但沒有結果后,其人居然即刻啟程,直接便讓新任文護軍司馬懿和武護軍馬岱繼續開路,徑直往弘農方向而去,并于臘月時分越過已經封凍的大河,來到黃河對岸的王屋山中。
這下子,眾人才恍然大悟——燕公是來祭拜其師劉昭烈的。
祭祀儀式格外嚴肅和正式,而且規格格外之高,燕公本人親自帶著長子還有所有參與祭祀者沐浴靜候七日,然后擇良辰奉上三牲,是為太牢。
然后,讓人意外的是,祭祀完畢后,燕公本人居然又親自執項羽斷刃,割取三牲之肉分予長子公孫定及諸多隨行義從去涮肉,說是不該浪費。
這是之前禮儀中絕對沒有的事情,但此時隨行人員中除去素來啞巴的王象和忠心耿耿即將出任河東太守的韓浩以外,地位最高的不過是剛剛履任護軍的司馬懿和馬岱這二馬而已,也無人敢質疑燕公,甚至王粲又主動跳出來解釋,這是燕公開簡樸實用之風,以后祭祀都該如此!
就好像當年漢高祖強行自稱黑帝一般故事!
對此,雖然隨行義從和幕屬中的士人倒也無都所謂……因為就好像古希臘的神仙只用聞香氣,祭品都是祭祀們吃一樣,對于祭品的浪費,儒家先賢們肯定是有討論的,尤其是之前幾十年日子一日不如一日,節葬、簡禮之說越來受推崇,鄴下也素來講究一個實用,倒也不至于引起大家不滿。
而且燕公自己解釋的都很到位——以劉師之寬仁豁達,真要是活過來,也樂意看到自己學生帶著一群年輕人吃他家的肉!
總而言之,事情尚顯順利,唯獨王粲這幾日上躥下跳,強行解釋,強行燕公事事都是對的,不免惹來一些耿直之人的腹誹心謗。
但很快,這種誹謗也隨著三位意料之外的重臣突然到達河東王屋山,而徹底消失不見。
來人乃是御史臺正使田豐、鎮北將軍公孫范、鎮西將軍公孫越,公孫越甚至還帶來了在長安閑居的公孫瓚長子公孫續至此。
這三人,兩個從鄴下出發,一個從涼州出發,還偏偏都趕到了祭祀完畢的第二日先后到達,必然是受了燕公召喚。
“殿下有三件事情做差了!”田元皓甫一到達,只是去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以示莊重后,便立即在王屋山下的劉家堡里黑著臉履行起了自己的職責。
“元皓請講。”
劉松去了鄴下為官,公孫珣干脆堂而皇之的占了人家的宅子,在后舍炕上喝酒的時候都不帶穿鞋的。
不過,隨著公孫珣和田豐開始對話,四個之前也沒穿鞋的人,也就是公孫范、公孫越、王象、韓浩四人了,立即下炕穿了鞋,只有公孫珣一個人繼續在炕上披著大氅,看公孫定和公孫續在炕前翻火溫酒而已。
可能是因為沒在朝堂之上,也可能是因為這三件事憋在心里許久了,所以田豐也不顧及這些小節了,立即就在下方正色相對:
“其一,將相為國家內外嚴重所在,豈能一朝同時反覆?不是說呂相不可為大司馬大都督,也不是說賈文和、審正南、婁子伯不可為相,但為何不能稍作順序,以備不測?之前半月,大司馬未至軍前,而殿下便已北歸,若前線有變如何?而若說前線還算有一位能主中軍的荀公達在彼,那臣與鎮北將軍出鄴下之前,鄴下七相一朝去三,而三位新相彼時皆在河南,中間相隔十余日,最關鍵的中樞三相居然只有一位代行左相之任的董冀州在任!若是出了什么大事,誰來處置?!”
公孫珣認真思索了一會,卻是肅然頷首:“元皓說的極對,這件事情是孤錯了……本來是想著太后在河北,我來河東,且前線劉備已無野戰兵馬,諸事安穩,大局不足為慮,卻忘了將相制度關乎國本,確實不該如此草率,應該在內部制度上有所防備。就按你說的來,以后將相更迭,一則中樞三相不得一時去其二,二則七相不得一時去其三……以成定制。”
田豐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卻繼續肅容言道:“其二,殿下以國公代行天下民主,自然有任免天下官吏之權責,天下人也不會質疑殿下的任免,尤其是此番任免多牽扯到中原新得之地,殿下在南面也本有臨機處置之權,可不少官吏依然是發往河北為任的,或由河北離任……殿下既然設了三省六部四臺十二寺,就該稍微尊重制度,最起碼要有備案和流程往鄴下快馬走一遭再傳命,何至于白馬紛紛持文書四面而去,州牧府君紛紛自行呢?”
公孫珣猶豫了一下,但依然再度頷首:“元皓所言是有道理的……此事確實還是該盡量放權于鄴下,但請元皓念在之前尚為戰時,且戰場極大,所以不必苛責過甚。因為有些事情本無定論,未必就是誰對誰錯,無非是權重之論而已,而孤也已經下定決心,此戰之后還是要將權重盡量歸于中樞的。”
田豐緩緩捻須頷首,然后卻又再度嚴肅起來:“殿下,呂布何罪?!”
公孫珣靜靜看著早已經溫熱卻沒有被端上的酒樽,也是忽然失笑:“無罪!”
“無罪何故殺之?”田豐緊逼不止。
公孫珣后仰靠在身后臨窗土墻之上,抬手示意自己侄子公孫續將溫酒奉上,卻是抿了一口熱酒后方才正色言道:“私怨!下不為例!”
田豐氣急:“便是私怨,便是下不為例,何故糞殺之?殿下以為失足之論能遮掩過去嗎?”
“憤恨至極!”
“有何憤恨?”
“元皓聽過一首詩嗎?”公孫珣面色不變,忽然舉樽相對。
“何詩?”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坐在炕上,背靠土墻的公孫珣忽然抬手舉樽,遙對東南,卻是甫一出言瞬間讓滿滿騰騰熱氣奔涌的舍內安靜了下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雅雀無聲之中,公孫珣繼續舉杯長誦:“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心念舊恩。”
聽到此處,舍中幾乎所有有點文化的人都醒悟過來,這是燕公在懷念曹操了,而從契闊談一語更是燕公在回憶當年拜訪曹操,在譙縣收到招待的一事。
但田豐依舊憤然不平,似乎等公孫珣吟誦完畢便要繼續質詢。
然而,公孫珣低頭滿飲手中杯酒,卻是長呼了一口氣,舉著空樽揚聲一字一頓,念出了最后四句:“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舍中徹底寂靜無聲,唯獨窗外雪花撲簌,提醒著屋內眾人,這不是一個月夜,這是一個雪日。
“元皓,好詩歌嗎?”公孫珣收杯相對。
“誠然絕妙!”田豐一聲長嘆,卻還想繼續說什么。
“這是孤準備宰了曹孟德后,橫槊唱誦于譙縣的!”公孫珣隨即凜然相對。“而今年年初時,戰云密布時,孤還專門把這首詩寫給了曹孟德,告訴他,若他勝了,也務必要在鄴下銅雀臺替孤橫槊唱誦上三遍!而如今,孤卻只能在此地空誦白念一遍,然后擲杯于雪地了。”
說著,公孫珣頭也不回,直接反手將手中酒樽從側后方窗口擲出。
“臣知道殿下與曹孟德為至交,深恨呂布插手,但依然不該為此事。”田豐愈發無奈,但也愈發堅決。
“孤知錯了,”公孫珣忽然失笑言道,卻是示意自己長子再將一樽酒送上。“現在回想起來,呂布何等人孤如何不知?此事多少與孤自己大意有關,他說不定還以為是孤暗示他為此事的呢!但若讓孤重選一回,或許不至于糞殺,但還是要千刀萬剮,以泄我心頭之恨。元皓,下不為例!”
“下不為例何以收人心?”田豐搖頭不止,不滿之意溢于言表。
“這正是孤想說給元皓你聽得事情了……”公孫珣繼續抿了一口熱酒,卻是從容笑對田豐。“若以收人心論,孤此時還真不想收什么人心!”
田豐面色大變,卻欲言又止。
“元皓為何半途而廢?”公孫珣似笑非笑。“你剛剛不是一直不依不饒嗎?居然也有不敢說的事嗎?”
“殿下。”田豐一時負手嘆氣:“其實臣此行本有四件事想真真正正質詢一遍的,之所以只剩三件,乃是路上想了一陣子,覺得有件事未必是臣該問的,當避嫌。但此時殿下如此坦誠,臣若不問反而顯得有失職守了。”
“是文和為首相之事?”公孫珣儼然早有預料,旁邊公孫越、公孫范兄弟,還有一眾幕僚義從也都各自神色微妙起來,唯獨王象出身奴隸,素來心思皆在文學典制之上,所謂無欲則剛,依舊如常。
“然也。”田豐一時感嘆。“其實,自古天下為一姓之產業,別的倒也罷了,這首相之任或者說相位本該是國主獨斷,其他人不該插嘴,但當此時,臣還是想借此劉公私地,私下問一問殿下,為何是賈文和?”
“正如元皓猜度的那樣,也正如孤剛剛所暗示的那般,孤就是要借此任告訴那些心存僥幸之人,燕之天下與彼輩無關!”說前半句時,公孫珣依舊微笑以對,后半句時,卻已經凜然起來。“孤寧可晚上三年一統,也絕不與他們媾和,以換來他們將劉表、劉焉拱手奉上!因為定亂世,走對路有時候比走快路更重要!再說了,事已至此,真還以為天下是他們的天下嗎?!孤八年辛苦,戰事不停,是白打了八年仗嗎?!”
田豐一時沉默,而很多人驚恐之下卻不免面色有惑,便是諸葛亮也蹙眉一時,唯獨司馬懿心中微嘆,然后失神于角落之中。
“這件事情確實委屈正南了,其實按資歷與孤之本意,本該他繼任首相;也委屈公達了,若以匡時而論,正該他補入鄴下……”公孫珣繼續舉樽滿飲。“但天下一日不定,孤一日便不好讓他們正此位!不過他們應該也懂我的為難之處,等天下太平了,總有他們的位置。”
田豐終于無話可說。
窗外大雪紛飛,田豐與兩位宗室重臣到來后第二日,燕公與三人交流一番卻是發出了新的旨意:
以公孫范領平州牧,往遼東赴任,替換右將軍領平州牧趙苞歸‘中樞’,罷右將軍趙苞平州牧,‘入朝’為御史臺正使!
隨即,又加鎮西將軍公孫越都督職銜,屯長安,總督雍、涼、臧、益四州軍政;再罷田豐御史臺正使一職,出為益州牧,加副都督銜;以冠軍將軍趙云加副都督銜,依舊屯漢中。
最后,加燕公長子公孫定為五官中郎將,屯田于武都,受西線都督公孫越,副都督田豐、趙云,涼州牧張既,武都太守龐德共轄!
對了,他還與新任漢中太守郭嘉、漢中都尉馬超、隴西南部都尉(針對羌人設立)蔣干成了鄰居。
消息一出,且不提天下必然再度震動,益州必然驚恐,鄴下必然歡欣鼓舞,唯獨已經被掏空的平州不知道是什么反應。這一日,公孫珣既然定下益州方略,卻是不等長子回鄴下過個年,便于寒冬臘月之時,親自送長子‘渡’河,準備讓他隨公孫越、田豐一起去赴任了。
新任的五官中郎將只有三個隨行幕友,皆是公孫珣親手指定,乃是王粲、諸葛亮、公孫續,想來這三人年紀再小,去屯個田養個牲口總是不至于算錯賬的……
寒冬臘月,黃河結冰,明白了此行河東真正主角的諸多義從多用一種艷羨目光目送王粲、諸葛亮隨子繼父職的五官中郎將一起離隊,而后者,此時正在雪地中拜倒于親父身前,請求訓導。
“沒什么可訓導的。”風雪中,公孫珣在河畔扶起自己兒子,也是不由失笑,卻又說的極為透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為父再不濟也能給你一個太平天下……此行乃是說你既然束發,就也該接觸些實務,而這天下不是還沒太平嘛,總不能讓你加冠封世子時一點軍功都無,所以才有此任。到地方,好好屯田做事,聽從上司調度便可,別的輪不到你插手。”
這話說得過于直白了點,聽得周圍官員、幕屬、義從眼皮直跳,但公孫定小心頷首后,卻又在雪地中欲言又止。
“有話便說。”公孫珣不以為意道。“你父親我身前還要有所隱瞞嗎?至于這些人,都是你的長輩、友人,你這個年紀,有什么想法都不丟人。”
“大人,是這樣的。”公孫定聞言勉力行禮相對。“之前袁紹敗亡,大人便將大事交與呂相,私下帶我去見了盧毓父親,也就是大人兩位恩師之一,小人的師公,如今又帶我來拜祭另一位恩師……如此舉動,必然是想讓小人臨行前受教些什么。大人,且不提職責,你總該對小人有些期許吧?”
“這是自然,你沒領會嗎?”公孫珣微微挑眉。
“小人此次確實半懂不懂。”公孫定抬頭認真回復道。“昭烈公畢竟已經去世多年,小人無法直接受教,而大人雖然言傳身教,可也似乎沒有真正將要教導的東西擺出來……前日在舍中,小人總覺得父親大人明顯沒有把有些話說透。”
“其實只是少了臨門一腳的解釋而已。”公孫珣不由失笑以對自己的長子。“我帶你來見兩位恩師,無外乎是想讓你做個英雄而已。”
公孫定心中一緊,卻又茫然抬頭,那樣子:“敢問大人,何為英雄?”
公孫珣正色望天嘆道。“我也想問你們呢,你們眼中何為英雄?”
不要說王粲,便是諸葛亮和公孫定都默契的保持了沉默。
“亂世未起之前,英雄這個東西其實多指有本事的人……若以此論,關云長是英雄,審正南是英雄,呂相、婁相、義公、令明、素卿也是英雄,便是馬孟起、呂奉先也都是匹夫之英雄。”公孫珣長身扶刀立在雪中,果然自問自答起來。“但自從靈帝后期,末世景象顯現出來,所謂英雄卻又不止于才能了,因為僅有才能是不足以應對亂世的,說不得反而為禍世間。”
周圍田豐、公孫越、韓浩,以及諸多年紀稍長之人紛紛感嘆,便是從來穩重的王象王羲伯也居然輕輕嘆了口氣,而其余年輕人也多嚴肅起來,后者沒有像前者那般經歷過秩序崩塌的過程,卻也在少年和幼年時期見識經歷過最惡劣時代的險惡。
王粲和諸葛亮都是那時成的孤兒,司馬懿全家更是近距離經歷過董卓之亂。
“而大約就是在我于幽州屯田的時候,今日就在身側的這位益州牧田豐田元皓看到河北大亂,百姓流離,山賊以百萬計,也是分外感嘆,卻是借著安利號給我發了一封信……信中其人也說到了英雄。”言至此處,公孫珣扭頭相詢田豐。“元皓,你還記得你當時是怎么說的嗎?”
“臣如何不記得?”田豐捻須苦笑。“今天下大亂,英雄并起,必有命世,能息天下之亂者……換言之,臣當時看到亂世不可避,卻是終于改了想法,以為當亂世之時,能稱英雄者,便不能只是有才之人,而是能息‘天下亂’之人!”
“非只是元皓。”公孫珣也是愈發感嘆。“彼時董公仁、程仲德并不都實際屬我臣下,卻都有類似言語與我!那個時候這些天下最聰明的人,便都知道亂世已至,也知道天下需要,而且該有人準備收拾亂局,所以他們以為,能收拾亂世的人才是真英雄!而他們偏偏不能自為,或者不愿自為,便只好去尋類似的人物,助那些人一臂之力,以求息定亂世,還天下安泰。”
“父親便是這樣的人!”公孫定幾乎是脫口而出。“三位州牧都是認定了父親!”
“或許如此。”公孫珣從容相對,緩緩而言。“但如今看來,天下英雄不止我一人……這便是我此行沒有說完說透的話!阿定,很多人不知道為什么下屬中我會為何格外看重一些人,正如諸侯之中我格外看重曹孟德和劉玄德一般……今日我便實話實話,若無我,下屬中的某些人也會盡自己全力去協助他人定平亂世,所以他們雖然居于人下,卻稱得上是真英雄!而若無我,曹劉二人幾乎是諸侯中唯二能以人主之姿勉力來定亂世之人,因為他們是諸侯中少有的找對了路的人,所以他們更是真英雄!”
此言一出,周邊那些老成之人都有些震動,一些年輕人更是如醍醐灌頂一般恍惚中就被打開了一道門。
“如董卓、袁紹,看似強橫一時,但他們的路子一開始便走錯了,他們不足以定亂世,反而只會加深亂世,所以英雄二字死也輪不到他們!”
“如劉焉、劉表、士燮、孫堅,乃至于你外祖,他們或能勉強定一方,或才德獨立于世,卻不知道路在那里,只能駐足觀望,所以也不足以定亂世,也注定不是真英雄!”
“而呂布、袁術之流,根本就只是囿于權位,路都不想找的,跟英雄更是無關!”
“只有劉備和曹操,這兩個人是真的找到了路子,或許遠遠落后于我,或許存著各自私人野心,卻不耽誤他們是我真正的對手,兼為英雄!”公孫珣正色教導自己的兒子。“我帶你去見盧師,帶你來拜劉師,其實只有一個意思,就是希望你能明白,哪怕你只注定趕上亂世的一個尾巴,我也希望你能做個心中息定亂世之人,做個英雄!”
公孫定不敢怠慢,即刻率王粲、諸葛亮與公孫續一起俯身下拜于地,口稱受教。而周圍官員、幕屬、義從見狀,也不敢怠慢,自公孫越以下,紛紛拜于雪中。
公孫珣微微嘆氣,卻是揮揮手,示意自己長子即刻起身上路,而等對方消失在風雪之中后,其人望著漫天飛雪,卻終于轉身向北去了。
雪花紛紛,距黃河數千里之外,淮河以北,睢水之畔,宛如柳絮紛紛起飛之處,被公孫珣親口認定的真英雄之一,也是曹操死后,南方諸侯唯一一位英雄了,左將軍領豫州牧劉備,卻也正在與他的心腹愛將魯肅魯子敬在雪中臨河溫酒相談。
而眼見著魯肅說及戰事損失,多有哀凄之意,劉備卻是忽然打斷對方,當場吟了一首詩:“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子敬何必為戰事失利耿耿于懷?”
魯肅一時愕然,卻又不免受到感染,然后稍微提振精神相詢:“這是主公的詩作?”
“非也。”劉備扔下筷子,舉樽從容答道。“這是年輕求學時與我兄公孫文琪議論項王,他隨口而作……還有一首呢,子敬要聽嗎?”
“愿聽!”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劉備舉樽一飲而盡。“子敬喜歡哪一首?”
魯子敬早已經恍惚,如何能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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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既破曹,將返,有士道旁叩首請謁,勸曰:‘許縣有王氣,可稱王于此。’太祖凜然對曰:‘洛陽有帝氣。’士驚愕不敢言。及走河東,復以太牢拜先師劉公,左右愈思不定。時大雪,鎮北將軍公孫范至,聞之遂笑:‘不知兄之志也?’太祖乃從容對:‘昔劉玄德錄江南樂府《子夜四時歌》至,甚得孤意。’范拜請:‘請示之。’太祖乃言:‘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范再拜,遂不問也。”——《世說新語》.言語篇
ps:感謝康成飛白的上盟,也是本書第125萌,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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