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二十五章 力盡關山未解圍(上)
震天的呼喊聲中,雙方各自回陣。
而甫一回到自己陣中的指揮車上,曹孟德便立即喚來身側那些虎豹騎殘余,也就是如今他身側最后一支鐵甲騎兵,并揮劍下令:
“傳令下去,告訴各軍主將,我軍準備充足、士氣高昂,敵軍騎兵妄自沖陣無異于自尋死路……而我全軍也不得擅動,且觀敵軍姿態,先固守殺傷,待敵稍懈,便聽我指揮,次序挪動,交次向南歸營!”
臨時充當傳令兵的虎豹騎分散傳令不提。
另一邊,公孫珣回到白馬旗下,待喊聲稍緩,便也從容揮刀下令:“敵軍全步,盾矛在前,弓弩夾雜于后,且甲士極多,騎兵實在是難以近身,且讓甲騎稍駐,各部主將親自率輕騎四面散開,借騎射試探敵軍各營強弱,分出結果再來匯報!記住了,全軍各部騎兵,除田豫部需要休整外,其余所有,務必要將敵軍外圍七營一一試探一次,再來匯報!但要節約箭矢!”
除田豫外,成廉、張遼、田疇、楊開、宇文黑獺、于夫羅、須卜居次,恰好也是七將,紛紛聽命,然后各自回陣,立即選出本部輕騎,便開始以騎射試探曹軍外圍七營。而弓弩手本就是防御騎兵的重要一環,故此,曹軍陣中自然不愿示弱,紛紛反擊。
一時間,雙方弓矢亂發,箭雨交織,而一方持大盾而立,不動如山;另一方卻左右飛馳,疾行如風,端是震動人心。
實際上,這也就是平原,即便是指揮官也只能勉強立在戰車上或者馬上,略微觀察一下戰場情形……而若是有人能居高臨下,以俯瞰視角來觀察整個戰場的話,那拋開聚集在公孫珣身后的大面積候命的萬余甲騎不提,這些正在交戰的北地輕騎與中原聯軍的步兵大陣恰好組成了一個類似于五銖錢的,極為巨大的‘孔方兄’!
中間的方形自然是曹軍八營重步兵所組成的大方陣,而外圍的圓形卻是順著日晷陰影運行方向在外圍繞行燕軍各部輕騎,他們得到自家主公的命令,被要求試探到曹軍外圍每一個‘小’方陣,最佳方法,當然繞著敵陣直接跑一圈,然后分出部分部隊來一輪奔馳騎射了!
話說,燕軍制度分明,此次出擊的三萬五千騎裝備俱全,卻又稍有不同,三千白馬義從且不提,剩余三萬兩千騎,從編制上來講,恰好是一萬兩千甲騎,外加兩萬實際上軍官普遍披甲的所謂能騎射的輕騎……此時田豫部未參戰,所以殘余這場環繞大游行的輕騎其實不足兩萬騎,但也僅僅是不足兩萬了!
而近兩萬騎兵繞著曹軍大陣飛馳旋轉,是何等的震撼人心?!
根本不需要偽作上前踐踏,基本的騎兵威嚇作用便已經顯現出來了。
曹孟德也是面色煞白……他當然不是在畏懼這些騎兵,而是畏懼外圍諸營中會不會有人動搖,然后直接潰散,然后引來公孫珣身后那萬余甲騎的踐踏驅逐,最后直接潰敗?
當然了,事實證明,曹孟德的擔心其實是多余的,這些兵馬之所以被他挑選出來,本身就代表了除曹仁部外的官渡大營最精華部分……他們不是什么散兵游勇,而是一支支從上到下組織嚴密的軍隊!即便是文聘和李通的部隊,也是經歷過足足七八年的戰亂而成長起來的成建制軍隊。
而在軍隊中,人的膽量是能夠受到集體加成的。
換言之,如果不用有效殺傷打垮整支軍隊的建制,這樣的軍隊是沒法通過其余手段壓垮的。
燕軍各部騎兵環繞曹軍一周,箭雨一圈,便各自仗著騎兵之利稍作后退,然后各部將領紛紛再度往白馬旗下集結……此時卻已經是兩刻鐘過去了。
而曹孟德見到燕軍停下令人心悸的疾馳環射之后,自然一時大喜,卻又再度喚來虎豹騎傳令:“告訴各營主將,燕軍技窮了!他們不敢真的沖陣肉搏,而騎射威嚇卻又無用……讓其各營務必穩住,此戰我軍必然能全軍歸營!”
“如何?”
稍待片刻,白馬旗下,公孫珣也開始認真詢問起了自己最信任的這批騎兵將領,同時也可能是這個星球上目前平均素質的一批騎將。“南軍哪一營弓弩手最多?純弩手又是哪營最多?還有,我軍騎射之下,南軍哪一營受損最多?又是哪一營威嚇最有效果?”
眾將不敢怠慢,紛紛全盤托出。
而最后的答案有些明顯是情理之中,但有些卻又出乎意料。
譬如說,弓弩手最多、反擊箭雨最盛的自然是最東面文聘、李通二營,這是因為他們軍陣最厚,甚至還有兼任后營的責任,其中藏著不少牲畜車輛和軍事輜重;而軍隊素質最差,也就是面對燕軍騎士環繞威嚇下最不禁嚇的也是這二營;同時,剛剛那一圈下去,燕軍殺傷最多與殺傷效率最高的同樣還是這二營……這當然都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至于公孫珣格外提出的弩手,出乎意料卻又在清理之中,居然是中間三營……即西面正中周泰軍陣、南面正中的毛階軍陣、北面正中的杜襲軍陣。
很顯然,這是因為這三支部隊的地位與政治性質決定的,上好的勁弩造之不易,又是雙方交戰半載后的疲敝期,好東西自然要分給最核心的部隊,毛階、杜襲這兩個軍陣乃是曹操中軍分兵出來的,根本就是曹操中軍,而周泰的三千丹陽兵,則是劉備起家的老底子,當然也有資格跟曹操中軍一個待遇。
而公孫珣低頭思索片刻,卻是再度開口詢問:“換言之,徐盛、陳武二陣雖然幾乎盡數披甲,但你們也是能造殺傷的?”
“正如殿下所言,殺傷總是有的。”
第一個開口做答的乃是張遼,其人幾乎是瞬間醒悟了公孫珣的意思。“這二營位于敵軍大陣兩個角上,完全可以兩面一起射擊,而且兩營用來反擊的弓也好、弩也罷,數量確實都是最少的,所以若要以騎射集中各部協力殺傷,確實該從這二營入手……但恕臣直言,這二營極其精悍,幾乎盡數披甲不說,大盾也極多,軍容也極為為齊整,如此殺傷,便是全軍輕騎都射空了箭囊,恐怕也只能微微動搖這二營而已。”
張文遠既出此言,周圍諸將也都沒有意見,反而多是頷首。
話說,自從張文遠斬了夏侯淵、曹純后,所有人都知道他戰后必然封侯,而且軍中素來敬重軍功與敢戰,夏侯淵的首級諸將還多有不服,但那日血戰之后,其人在諸將中的地位到底漸漸起來了……除了成廉資歷實在是太老,還能壓他半頭外,其余諸將不免都有些落后的感覺,而今日最年輕的田豫的沖陣敗績,很難說是不是因為張文遠所部就在他身后。
“別的你們不用管,先稍微動搖這二營再說吧。”孰料,面對各位將領幾乎一致的看法公孫珣卻面色如常,直接一反常態下了軍令。“全軍輕騎立即輪流出戰,兩面夾擊,先將各部輕騎的箭囊在這二營頭上清空再說!”
眾將不敢怠慢,紛紛領命而去。
片刻之后,之前那種震撼人心的箭矢交戰瞬間再起,卻是燕軍集中兵力,輪番替換向前,以環形騎射之姿,盡數將箭矢拋灑到了陳武、徐盛這二營所謂淮南上甲的軍陣之中。
而不同于之前燕軍輕騎繞行整個大陣時行云布雨一般的公平,陳徐二將陣中卻是遭遇到了疾風驟雨一般的集中打擊,舉盾之人,宛如躲雨一般聽著盾牌之上噼里啪啦一刻不停。而稍有不慎,便會有箭矢從盾牌空隙中飛入,又與這些士卒的鎧甲進行第二輪較量,繼而造成些許殺傷。
曹孟德立在中軍戰車之上,奮力墊腳看了許久,也是憂心忡忡……他心知肚明,這就是騎兵比步兵多一匹馬的機動優勢所在了!
說到底,戰場之上的機動性帶來的好處太多了,它可以讓輕騎輕易集中到戰場局部一角,在局部戰場形成巨大兵力優勢;也可以用輪換的方式來維持一種對步兵的持續性打擊;而且,擁有巨大機動優勢騎兵在攻擊完成后還可以輕易后撤,休息整備。
相對應的,在這種輪番攻擊拋射之下,陳武、徐盛兩營兵馬只能維持不動,然后在被動挨打之余,勉力抓住騎兵輪轉空隙,動用弓弩反擊一下罷了。
但是,即便是這種抓住空隙的戰術反擊,也比想象中的要來的不利的多……因為一直到這個時候陳武徐盛二將才發現一個嚴肅的問題,那就是原本想象中騎弓稍軟,本軍弓弩稍后,應該是持平的,但此時燕軍騎兵卻借著馬勢拋射,這種戰馬帶來的速度加成,卻又反過來取得些許優勢,可以使得箭矢輕松越過外圍大盾落入二營陣中;反過來呢?在大盾保護下的中原聯軍弓弩手雖然能有所反擊,卻受制于射程臨界和燕軍輕騎的往來躲閃,往往殺傷不足。
這里必須多說一句,漢末時期,正是中國歷史上弓弩與鎧甲螺旋游戲的一個交匯點,既很難出現春秋戰國時期鎧甲完勝弓弩的現象,也很難出現秦漢大部分時期弓弩無敵的姿態。換言之,一張制作精良的反曲弓,在自己射程的后半段,與一面傳統制式鐵甲的較量,是要看運氣與其他因素加成的。
而此時,燕軍的騎射相較于中原聯軍的反擊,儼然便多了這么一層戰馬的速度加成,造成了微小、卻又切實的有效殺傷。
當然了,更重要的一點是,也是最關鍵的一點,燕軍是以多欺少,兩面夾擊外加輪番上前,雙方的箭矢密度根本不在一個層面級上!
換言之,如此箭雨瓢潑之下,雖然受制于鎧甲和大盾,殺傷效率低下,但毫無疑問,對交戰雙方而言,卻是南軍一直在被動持續減員!
這么一個狀態,曹孟德當然大為驚恐……他可不敢在燕軍騎兵仍如此士氣旺盛而且弓矢依然充足的狀態下去援助這兩營,想要援助他們,必然需要僅有的兩千騎兵遮護,但整個中原聯軍僅剩的兩千騎兵,根本就是當日血戰中燕軍的手下敗將,此時送上,只怕反而添亂。
而且,他更不敢在燕軍如此姿態下,直接下令移動步卒接應,或者讓徐、陳二將后撤,因為那是給燕軍騎兵沖鋒決戰的機會。
但讓人欣慰的是,雖然切實出現了數以百計的死傷,可徐盛、陳武二營居然咬牙堅持了下來,而且主動將傷員集中于軍陣中間,并抓緊時間,盡一切努力讓前后士卒交換位置,以求喘息之機……如此素質,也是讓曹孟德欣慰之余暗嘆劉玄德治軍有方。
“去分別跟陳、徐兩位將軍說,箭矢寶貴,我軍箭矢既盡,敵軍箭矢必然也要快沒了!”眼看著第二波燕軍騎士再度向前,而二營反擊效率又急劇下降,曹操心知肚明之余不免咬牙吩咐傳令兵去打氣。“只要他們撐住再兩撥箭雨,我軍便可從容交替南撤……到時候,我讓杜襲、毛階轉到前面,替他們遮蔽!”
立即有騎士向兩個牛角處正在挨打的二營疾馳而去。
“再去給其余諸將傳令。”曹操望著燕軍接連不斷的射擊,卻又再度下令。“下令全軍小心檢查箭矢儲備……若敵軍箭矢射光,我軍南走,需要以箭矢防備敵軍沖陣!務必節省!再讓文、李兩位將軍預備好牲畜和箭矢,準備分給其余各陣!”
曹軍騎士再度四散而去。
而另一邊,隨著燕軍輪換不止,射擊不斷,徐盛和陳武所部基本上已經開始硬撐了……哪怕地上有的是是箭矢,可處于打擊范圍的南軍弓弩手卻根本不敢反擊了,因為反擊意味著要挪開頭頂盾牌,而挪開頭頂盾牌意味著即便有鐵甲越來越大的死亡概率。
除此之外,相較于燕軍依靠輪換戰術下維持住的體力、馬力,挨打的陳徐兩部已經開始出現了力氣不支的現象……舉盾和不停的射箭反擊,還有拉開重弩,都是很費力的。
此消彼長,南軍弓弩手的放棄反過來讓燕軍輕騎放開了膽量,他們開始越來越接近敵陣,用更傾斜的角度拋出箭矢,使得箭矢的威力愈發增大。
忽然一聲格外刺耳的慘叫,剛剛聽完曹操傳令兵話語的陳武猛地抬頭,卻和身側傳令兵一起愣住,原來就在十余步之外,一名盾手一個趔趄,痛苦倒地,卻是讓陳武等人清楚看到,居然有箭矢穿透了這名士卒的鐵皮大盾,將其人手掌與大盾把手串到了一起!而這名士卒痛苦之下,帶著盾牌翻身,直接引起了周圍一片混亂,繼而一陣箭雨飛來,復將失去屏障的一名弓弩手和這名盾矛兵一起射成了刺猬。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的惡意,弓弩手當場死亡,這名盾矛兵前后中箭多處,卻居然還有氣,便在那里一直掙扎嚎叫。
陳武一言不發,冒著可能的危險直接上前,一刀了結了自己這名部下的痛苦,卻又匆匆回到信使身側,嚴肅以對:“曹公的話是對的,我也沒什么言語,但請足下務必將此處情形報于曹公!”
信使連連頷首,轉身從后方離陣,打馬而走。
而其人剛走不久,持續了近大半個時辰的箭雨卻是終于落幕——已經接近麻木的陳武半是心痛半是慶幸,心痛自然是他本部死傷慘重,足足四五百人的減員,根本就是在替全軍挨打;慶幸的是,他在前線看的比曹操都清楚,燕軍儼然是最后一批輪換的輕騎了!
換言之,燕軍輕騎們寶貴的箭矢終于射光了!這些看起來威風凜凜的騎兵面對曹軍如此精銳的重步兵大陣,最后的有效殺傷手段也隨著箭矢一切終于消失。
其實,如果不是明白這個道理,陳武早就下令全軍不顧一切舉盾沖鋒了,而他相信另一邊的徐盛只會比他沖的更快……因為剛才那種只能被動挨打,然后在挨打中持續傷亡,而且傷亡的速度還越來越快的感覺,實在不是一個正常人能忍受的。
曹操也徹底松了一口氣,整個中原聯軍都松了一口氣。
而幾乎是立即,曹操再度下令,卻是對著僅存的兩個騎兵別部司馬夏侯尚與車胄悵然而言:“事情已經了結了,伯仁去陳將軍陣中,車司馬去徐將軍陣中,先將傷兵護送到我這里,然后立即合兵一處,先北后南,為軍陣移動做遮護!”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二將自然趕緊領命去做。
在大陣內搬運傷員自然很快,不過花了一刻而已,然后兩千騎兵又匆匆去北面列陣,準備為身后的陳武、杜襲二營的交換位置坐遮護……但這個過程卻又花了足足一刻鐘都不止。
原因很簡單,雖然知道對方已經沒了箭矢,也知道身后的步兵大陣會同樣給自己做遮護,但面對著數量何止十倍于己的騎兵,作為之前官渡血戰的殘存者,這些曹軍騎兵真的是有些畏縮。
他們花了許久才選定了一個安全距離挨著大陣列陣。
從開戰到現在,已經足足過去了快一個多時辰還不止,日頭已經偏西不少……等曹軍騎兵持弓做好遮蔽以后,早已經不耐的杜襲率先移動,卻是拔陣從騎兵身后速速往西南方而去,然后迅速立定。
旋即,陳武望著地上尸首,一聲嘆氣,到底是大局為先,便立即下令從騎兵與杜襲陣中穿過,移陣向東。
他們成功了,缺乏攻擊手段又畏懼對方弓弩的燕軍輕騎只是中途試探了一下,遭遇到弓弩打擊后便立即后撤,然后做觀他們削弱了小半個下午的陳武所部移動到了相對安全的大陣中間位置,又坐視士氣飽滿、建制齊備的杜襲部來到大陣西北角立陣成功。
非只如此,由于杜襲部攜帶了相當數量的弩,燕軍騎士還不得不進一步后撤。而曹軍兩千騎卻是匆匆向后穿過大陣往南面而去了。
接下來,幾乎可以想象,等西南角徐盛部和毛階部交換位置成功后,曹軍全軍將會以一種何其從容的姿態交次掩護,緩緩向南,一直回到官渡。
夏侯尚與車胄故技重施,以騎兵持弓立住陣腳,然后毛階先動,立定成功……但就在此時,驚變突起!
忽然間,燕軍一部輕騎徑直向前,來不及環繞騎射,便直接往已經收起盾牌準備移陣的徐盛部頭上射出了一輪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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